我因有幸忝列評論者的票友之列,常常自我詰問:有無一些基本的評判規則和標尺,讓我們在辨別文學作品質地時省一點心?比如,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近期《上海文學》重新刊登了莫言的《小說九段》,瑞典漢學家馬悅然特別喜歡莫言這篇有點像微型小說集成的小說;由于喜歡,自己也創作了一篇《小說九段》,刊登在隨后的《上海文學》上。這一期的《上海文學》將莫和馬的同名小說都刊出來,使得我們有可能同時看到兩篇小說并做一個比較。要比較,就牽涉到一個評判標準問題,你憑什么說誰的好,誰的差?或溫和一點說,誰的強,誰的弱?
請允許我先暫不作評判,先來尋找一下那個讓人頭疼又讓人無法回避的“標準”問題。有時候,某些問題到了冬烘學者和喜歡“彎彎繞”的評論家那里,需要一整本的專著來回答也不一定說得清楚。諸如文學何為?作家何為?批評家何為?從現代到當代,大伙兒還在討論。還討論,證明這類問題并沒有形成基本的共識。其實,如果我們換一種思維方式,有的問題大概可以簡化到用一句話或幾個字就能說清楚。
近日,因參加常州“高曉聲研究會”的成立大會,讀到了一些有關高曉聲創作情況的資料。高曉聲在一本短篇小說的序言中講了一則寓言故事,他用這則寓言故事來表達他對文學和作家職能的理解。故事的題目叫《擺渡》,大意是說——
有四個人到了渡口,要到彼岸去,其中一位是作家。擺渡人說:“你們每一個人,誰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分一點給我,我就擺;誰不給,我就不擺。”其中三人分別拿出了自己的“硬通貨”給擺渡人,他們都順利上了船。最后輪到作家開口了。作家說:“我最寶貴的,就是寫作。不過一時也寫不出來。我唱個歌兒給你聽聽吧。”擺渡人說:“歌兒我也會唱,誰要聽你的!你如果實在沒有什么,唱一個也可以。唱得好,就讓你過去。”作家就唱了一個。擺渡人聽了,搖搖頭,不讓作家上船,篙子一點,船就離了岸。
這時天色已濃,作家又餓又冷,想著對岸家中,妻兒還在等他回去想辦法買米燒夜飯吃,他一陣心酸,不禁仰天嘆道:“我平生沒有作過孽,為什么就沒有路走了呢?”擺渡人一聽,又把船靠岸,說:“你這一聲嘆,比剛才唱的好聽,你把你最寶貴的東西——真情實意分給了我。請上船吧!”
……
作家發自內心的“一聲嘆息”感動了擺渡人。這則小故事太妙了,一語道破文學的真諦,也就是說一部作品中有沒有那“一聲嘆息”,高下、好差立分。回頭再來讀莫言的《小說九段》,他的這篇小說不僅僅如馬悅然所說的表現了莫言超常的掌控語言的才華和能力,關鍵其中是有“一聲嘆息”的,而老馬那篇缺少的就是這種東西,因此只能視作游戲文字而已。我想,不用我舉更多的例子,就莫言來說,他的中篇《透明的紅蘿卜》之所以好,不僅僅因為使用了童年視角,用童年視角寫小說的多了,關鍵是浸透了一種童年的心靈記憶創傷,是有“一聲嘆息”在里面的。而他有的小說則缺少那個“一聲嘆息”,或“一聲嘆息”被大大地稀釋了。
當然,高曉聲這則寓言故事所寫的作家的“一聲嘆息”,具體到某部作品也是有程度不同之分的。如果“嘆息”遞進到“一把辛酸淚”,大概境界又不一樣了。有興趣的朋友不妨用這個簡單的“標準”來衡量一下你讀過的或正在讀的作品,看看是不是能悟出一點什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