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兆華戲劇邀請展”今年先后迎來兩位歐洲名導,波蘭的克里斯蒂安·陸帕與德國的盧克·帕西瓦爾。他們都是第三度攜作品與中國觀眾見面,都不以慘烈的場景制造視覺沖擊,而是用各種聲音“轟炸”觀眾的耳朵,讓他們想象戰爭對普通人肉體和精神的重創。陸帕《英雄廣場》指出納粹陰魂并沒隨二戰的結束而停止作亂,盧克《前線》則直接把觀眾帶回一戰的西線戰場。
大概是想拉近當下觀眾與一戰戰壕的距離,《前線》被定義為劇場版的《西線無戰事》。與德裔美籍作家雷馬克的小說《西線無戰事》,以及美國導演劉易斯·邁爾斯通1930年根據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相比,《前線》并沒有從普通德國士兵的視角展開敘事,而是把參加西線戰爭的德、法、英及比利時四國的士兵拉上舞臺,讓他們用各自的母語交錯敘述個體在前線的生存與掙扎。他們講述的內容,部分來自《西線無戰事》,其余則綜合了法國作家亨利·巴爾布斯的小說《火線》、比利時士兵的家書、英國將軍的傳記和戰地護士的回憶錄。
生命從鮮活到幻滅的相似經歷,讓觀眾無法僅僅把他們視為戰爭年代的特殊個案。《前線》排演的目的,誠如盧克所說,是力圖全面、客觀地展示一戰對歐洲不同區域、不同民族造成的傷害。
展現戰爭的殘酷,影視劇可借宏大的場景和觸目驚心的細節,比戲劇占據先天優勢。電影《西線無戰事》及后來的同名翻拍版,便用眾多不忍直視的畫面,讓觀眾“步入”真實的戰場。盧克讓演員自說自話的做法,某種程度上規避了戲劇在表現恢弘場面上的先天不足,卻放大了戲劇向觀眾面對面說出心靈秘密的特有功能。
演員穿著整齊劃一的現代服裝置身于樂譜架前,儼然是以當下視角審視歷史。當他們開口說話,仿佛漸漸被戰爭硝煙中的無名小人物“附體”。他們模仿著士兵在戰壕中的動作,以及不時出現的沉默,宛若戰士在身心疲憊中的短暫喘息。停頓與間離造成的復調與變奏,并不由音樂完成,卻是靠演員大量與戰爭有關的獨白成就。觀眾并不需要把演員說的每句話都聽得明明白白,卻會知道每句臺詞都由他們絕望的內心發出。
與這種看似單調實則蘊含能量的自述關系最為密切的,是舞臺后方區域的一塊金屬板。它像盧克另一部關涉戰爭的《在大門外》里那面45度傾斜的巨大鏡子一樣,幫助觀眾建立對戰爭的荒謬更為具體的想象。不同的是,《在大門外》中的鏡子將演員的表演同步反射呈現,近似機位固定在特定位置后的即時攝影,《前線》里的金屬板則是多媒體投射的載體,湮滅于歷史煙塵的普通士兵的肖像與戰爭畫面交替出現,他們中的大多數是無名的,已被歷史忘記。
金屬板的另一作用,是充當發聲器。它與演員或高或低地講話形成的音效,有時近似士兵內心的壓抑達到邊際后的爆發。這些聲音配合多媒體影像以及演員的肢體動作,徹底阻斷了觀眾對戰爭所可能懷有的任何一點美好的想象。
劇中有場演員脫掉外套不停旋轉的戲,他們越轉越快,直至有人倒地而亡。這其實是將《西線無戰事》中德國士兵的心理變化,擴延到四國戰士身上之后的儀式化處理。被推上一戰戰場的年輕人不愿繼續打仗,可是戰爭的腳步卻將他們的個人理智踏平碾碎。而《西線無戰事》里保爾為保護自己誤殺法國大兵之后的悔恨,亦是《前線》中四國戰士的心聲。他們本可以做兄弟,卻要拼個你死我亡。
《西線無戰事》著墨較多的書信,《前線》亦將之放大。書信聯接士兵與家人對彼此的思念與牽掛,一旦中斷往往意味士兵的死亡和家人的悲痛。借一封封也許寄不出去的書信,盧克將戰爭帶來的創傷,從前線擴展到千里之外,人群則由士兵擴大到他們的親人——戰爭時期,每位平民都要準備著承受無法承受的精神之痛。
看似和平的年代,不見硝煙不代表沒有戰場。而善忘的人類,似乎很難從歷史中汲取教訓。就像電影《西線無戰事》在全世界廣泛傳播后,二戰還是在1939年全面爆發。但出生于比利時的盧克沒有泄氣,帶著對戰爭殘酷的認識,以冷靜的態度,他不斷在作品中講述著戰爭對人的戕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