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人類二十世紀的歷史,如若誠實記述,兩次世界大戰無疑是其間最振聾發聵的部分。學者馬克·里拉(Mark Lilla)在談到這個世紀所誕生的人類思想時說:“得有很好的耐力,得忍住別吐。”人類在這個世紀掌握了大規模的殺傷性武器,門類紛繁而層出。雷馬克(E.M.Remarque)在長篇小說《西線無戰事》里記述了戰爭中那些機械的死亡式:
“坦克是機械,它們的履帶猶如戰爭一樣無休無止地轉動,它們就是毀滅……是刀槍不入、把死人和傷者碾得粉身碎骨的一群鋼鐵野獸。在它們面前,我們的身子都萎縮在自己薄薄的皮膚里……
榴彈,一團團毒氣和一群群坦克——壓碎,搗爛,死亡。
痢疾,流行性感冒,傷寒——窒息,燒傷,死亡。
戰壕,野戰醫院,群葬墓——不再有別的可能性。”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1914-1918)連接德、法戰場的比利時,據話劇《前線》導演、在佛蘭德斯出生的盧克·帕西瓦爾說,作為一戰的中心戰場,至今還有比利時人因挖掘戰時手榴彈而喪生。戰爭作為人類的共同背景,在帕西瓦爾這里,是祖輩與父輩在戰爭廢墟中存活下來的記憶。“他們對談論戰爭有強烈的需求,戰爭是從母乳里傳給我的。”此次帕西瓦爾與德國漢堡塔利亞劇院的演員們帶來的戲劇作品《前線》(FRONT),劇本正是依托于當年參加過一戰的德國人雷馬克的反戰小說《西線無戰事》。這部充斥著各種聲響的小說,記述著戰爭中那些傾聽的時刻,主人公保羅甚至可以聽見“黑夜如同閃電一樣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而“前線宛如在舉行著一次鼓樂合奏”,“大炮密集的發射匯合成一聲低沉的轟鳴……機關槍單調的排射發出咯咯的響聲。我們頭頂上的空氣也充滿著看不見的追逐、號叫、呼吼和嘶嘯……還有大口徑重炮夾雜在它們中間,像風琴一樣的奏鳴……它們像發情的公鹿一樣,從遠處發出一種嘶啞的吼叫,高高地越過比較小的炮彈的號叫和呼嘯,順著自己的軌道飛去。”在戰爭中擁有著靈敏的聽覺無疑增加存活的可能性,在黑暗中聽見同伴的嗓音,會給人一種最強大的保護。他想把自己的臉塞到那些嗓音中間,那些曾經拯救過他,并且以后還將支持他的話語中間。他們因由一種簡單而又艱難的方式聯系在一起,雷馬克記述著戰爭中孤獨的個體如何因由相同的恐懼和相同的生活而連接。
因著雷馬克編織的這場荒誕的聲音交響,導演帕西瓦爾幾乎找到了一種最恰切的劇場呈現。在距離觀者最近的舞臺,橫列著九支黑色的譜架,架上空置,沒有樂譜,演員們衣黑禮服,沒有樂器(唯一出現的方扁旋管,吹奏出的音響有一種被規訓的憋悶感),只是用各自的嗓音,在不斷變換與交織的細碎情境中,完成了有關恐懼、人性、暴力、饑餓與愛戀等多重戰爭主題的復調合唱。那些剛剛還在講述炸飛了胳膊或者腿的同伴、炸出腸子的戰馬將死時刻的掙扎情境的演員們,忽然而起的無伴奏清唱,正像小說中那個抱著櫻桃木枝躺在床上臨近死亡的年輕戰士——這不是詩意,他只是想回家,如果不是這莫名其妙、不知是為了誰的戰爭,他此刻應該在櫻桃樹開滿白花的家中。在殘酷的戰爭敘述中,夾雜著舞臺響器白鐵皮或劇烈或輕微的晃動,暴風雨、炮聲、內心的尖叫、嘶喊與低語……其間,其后,聽見的竟是音樂。導演曾說:“每一部戲都有它自己的語言和形式,還有它自己的秘密。”我想《前線》的秘密在于,它多聲部的吸納性。《西線無戰事》講述的是德語的證詞,而話劇《前線》不止于這些,它還容納了法國小說家亨利·巴比塞的《火線》,一戰圖片史料,私人日記、信件等不同語類的文獻資料——讓《前線》成了一部多語種(包括德語、法語、英語、佛蘭德語)、多材質的戰爭證詞。這些證詞,消弭了國家與國家的分界,在此起彼伏的戰爭敘述中,我們聽見的只是人,只是戰爭,只是人對人的自我戕害。戰爭在說話,它說著人的荒謬。
在同樣的反戰小說《英國病人》中,那個擅長繪制地圖的歷史學家,他人世的愿望是去到一個沒有地圖的地方。是的,人類制造了國家,國家制造了戰爭,似乎人類對戰爭的欲望是永恒的。但,人,難道不首先是個人嗎?是誰剝奪了那些年輕生命生活的權利?“我所認識的人生,無非是絕望、死亡、恐懼以及與苦難的深淵聯系在一起的最無意義的淺薄。我看到各國人民都被迫相互敵視,并且默默地、無知地、愚蠢地、順從地、無辜地相互殺戮。我看到世界上最聰明的頭腦在發明武器和制造輿論,以便使這一切更加巧妙和長久地持續下去……殺人——這是我們一生中第一個職業”。“從來就沒有一種制服是按照小孩子的身體裁制的”,“既然幾千年的文化根本無法阻止血流成河,那么一切必定是謊言”。這些雷馬克所記述的人類因無端的欲望陷入戰爭迷狂而無可逃脫的困境,在《前線》中被那大段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旋轉所呈現。有的演員就那樣長久地旋轉著,有的演員暈眩倒地之后,復又起身旋轉,這個段落長到令人哀慟,幾乎是自虐,卻有著一種殘忍的準確。這個起自蘇菲教派托缽僧入會儀式的旋轉舞,本不是舞蹈,正像這場戰爭的復調音樂,本不是音樂。《前線》用人類那無與倫比的聲線,交織出一場凸顯了人類自身靈魂的招魂曲。全劇收束在一聲對一個具體人名的小聲呼叫中,人的名字很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