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歲的京劇表演藝術家李世濟八日在京去世
生命被戲填滿了
第一次聽李世濟先生唱《龍鳳呈祥》,已是20年前,我至今記得她那華美的出場,她唱道“昔日梁鴻配孟光……”瞬間就被她的聲音征服。
那時我對京劇程派的了解還很有限,只是覺得世濟先生的聲音如同天籟。后來聽多了,漸漸也聽說了一些同行對她夾雜著喜愛與非議的各種評價,但我管不了那么多,這樣的聲音,其魅力與價值,任何觀念或理論都無法阻擋其傳播。她是我聽程派的啟蒙恩師,甚至也是我此后對京劇愈益加深的欣賞與感悟最珍貴的起點。
就在世濟先生剛剛離去的這幾天里,京劇界的同行與朋友和我論及世濟先生的藝術成就時,無不欽佩。我一直覺得以京劇演唱的聲腔論,她是中國當代不多的幾位明顯已經形成自己鮮明流派風格的表演藝術家,但是,當談到她是否可以算是新的流派創始人時,我分明感到有道隱隱的墻隔在她和流派之間,一時很難跨越。
世濟先生固然是程派傳人中執牛耳者,但她的表演特色早就逸出了程派的范圍,在我看來,稱她是“李(世濟)派”創始人,實更適宜。但世濟先生在世時,這樣的稱號對她而言,似近實遠。即使當年戲曲行里有人稱之為“新程派”,但是那個稱謂,其實是不無曖昧成分的。據說世濟先生對此也心知肚明,她不說,不辯,然而我想基于她對自己的藝術的認知,一定不會拒絕我的看法。世濟先生是從追隨程硯秋先生開始她的從藝道路的,但她的藝術軌跡卻有異于其他程派女演員。她受到程硯秋以及那個時代的鼓勵,充分發揮了女性的嗓音優勢,在程派基礎上闖出了一片新天地。程派唱腔原以其近乎中性的低沉與幽咽為特色,清麗的女聲未必合適表現,但世濟先生硬是找到了兩全其美的路徑,既有程派的委婉哀怨,也有她特具的柔美。她當然是“李派”,而不只是“新程派”。
世濟先生平時不茍言笑,她有時也想刻意表現出慈祥的一面,那依然有種不怒而威的逼人的氣勢。這些年里,她眼睛有些怕光,出席各種活動時總是戴一副墨鏡,更添了神秘感。她談論藝術很少贅語,用詞字斟句酌,極有分寸感。她是個有性情的人,喜怒雖不易形于色,但卻棱角分明。她個性中透露出一種高貴的孤傲,這是用她的堅強和剛毅做底色的,她是大戶人家的女兒,應該有很好的家教,當然還有程派藝術的熏陶,更飽含了她人生的所有坎坷——她一生里經歷了太多的情感波瀾,看她的戲,總令人覺得從咬字行腔到故事人物,從來都是如此飽滿,令人回味無窮。我想那大約就是由于所有那些難與人言的歡欣與不幸,都被她壓在心靈深處,并且轉化成她藝術與生活內在的力量。
世濟先生的一生仿佛除了戲就裝不下別的了,然而她真正能夠歡暢唱戲的日子,其實并不多。1952年,19歲的世濟先生早早地選定了她一生的道路,她不惜中斷大學的學業,從南方來到北京,組織了一家京劇團挑班唱戲。這時的她要做出這樣的選擇,不只是勇氣可嘉。她不是要圖家庭的生計,只是為了她喜歡的程派。為了這份喜歡,她甚至拒不聽從義父程硯秋不讓她下海的勸說,執意投身京劇,她一生的輝煌與坎坷也就因此注定。1956年后她的劇團被劃歸北京京劇院,從此她在舞臺上自由揮灑的日子不得不暫時告一段落。改革開放之后她獲得了新的機遇,她又一次組織領銜演出,這時她已然是海內外聞名的程派翹楚,聲譽遠播,她還有了自己的創作團隊,除了上演大量程派經典劇目,更不斷推出風格鮮明的新創劇目,但是隨著各劇團的承包演出被中止和市場的萎縮,她在藝術上大展宏圖的雄心又一次戛然而止。但她從未停止對程派的摯愛與追求,即使韶華已逝,她還是始終保持著程派特有的氣韻,并且為京劇、為程派不遺余力地奔波呼吁。
我想,一個人能用一生時間從事自己所鐘愛的藝術是幸福的。細細想來,世濟先生平時不動聲色的神情,是否就是因為這樣的快慰,沖淡與中和了她在世上所遭受的所有磨難?
(作者為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