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5日至16日,舞臺劇《南海十三郎》在北京天橋藝術中心上演。這部戲歷經二十二年,三次制作,六度重演,每一次演出都引起轟動,可謂是香港戲劇的代表之作。 《南海十三郎》將傳奇人物、廣東粵劇和老香港相結合,說書講古,講述了劇作家江譽镠(藝名“南海十三郎” )畢生的傳奇故事。演出莊諧并重、熱鬧有趣,觀眾癡迷于由謝君豪塑造的翩翩白衣佳公子“南海十三郎” ,更驚嘆于造就這位粵劇奇才的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一個戲曲高度繁榮、編劇為大的“黃金時代” 。
蕭紅在電影《黃金時代》中曾有一段獨白:“我不能選擇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決定怎么愛,怎么活。這是我要的自由,我的黃金時代。 ”與蕭紅相比,江譽镠是幸運的,他的自由來得更早也容易——生于望族,父親江太史公廣交豪杰、思想開明;三位姨娘都曾是梨園中人,能編會唱;太史公亦喜結交戲曲名家,梅蘭芳曾于府上小住,粵劇名伶薛覺先、白駒榮等常登門拜訪。最難得的是,江太史公對十三郎極為寵溺、不損其天性,使他從幼時耳濡目染到成年棄醫從劇毫無家庭障礙。十三郎五歲就可識古譜,二十七歲年少成名紅遍省港澳,如果人生有四季,三十歲前,他的人生都是春天。
縱觀整個大時代,太史公府也就是戲曲如日中天的一個縮影。劇中當薛覺先第一次前往太史公府拜訪時,前來一睹真容的人站了好幾條街,把府前的巷子都堵住了,頗似今日狂熱追星族,足見戲曲群眾基礎之深厚。不僅如此,由演出市場經濟所主導的戲曲行業也在良性競爭中蓬勃發展、銳意改革,北有“四大名旦”評選掀京劇熱潮,南有“薛、馬爭雄”激發對粵劇創新的探索。薛覺先領導的“覺先聲劇團”豐富了粵劇創作題材和表現手段,發展曲調、唱腔形成具有個人特色的流派藝術,還引入西洋樂器形成中西結合的樂隊體制。十三郎先后為覺先聲劇團編寫了《心聲淚影》 《血染鳳仙花》 《女兒香》 《花落春歸去》 《燕歸人未歸》 《寒江釣雪》等劇目,同時也將編劇的地位提升到了前所有未的高度。
薛覺先對十三郎極為看重,在廣告上竟把十三郎的名字和自己的名銜并排,把編劇推到與“角兒”同樣重要的位置。當紅時期的十三郎,一個劇本竟然可以帶紅一個過氣演員,這在今天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正是由于整個粵劇行業對編劇的重視,才造就了十三郎與唐滌生一對編劇“雙生花” ,他們亦師亦友、惺惺相惜,兩場對手戲堪稱全劇高潮。初逢唐滌生的十三郎處在事業巔峰期,恃才傲物不可一世,卻被唐滌生“敢愛敢恨、敢做敢寫”的天資和才情打動,兩人編劇連詞,每逢一人思路山窮水盡,另一人立即架橋鋪路,如伯牙子期般一唱一和,令人拍案叫絕。而十三郎戰后落魄流落香港街頭,已經揚名立萬的唐滌生又苦心尋訪,以填詞激勵故友重拾青云之志。相比十三郎,唐滌生更能適應電影對傳統戲曲藝術造成的沖擊與大眾審美情趣的改變,可以應市場需要編寫一些符合小市民審美趣味的劇目,同時讓粵劇跳出了帝王將相內容走向現實主義題材。可惜的是,十三郎的傲骨雄心讓他無法向電影工業化趨勢和戰后觀眾追求新鮮刺激的需求低頭,面對被導演篡改過的“四不像”劇本,他發出了“編導演編導演,永遠是編劇在前”的怒吼,寧愿選擇自我放逐也不為五斗米折腰,不肯降低藝術標準。這也注定了十三郎后半生抑郁潦倒、陷入瘋癲的悲劇人生。
所謂大時代,其實只是一個選擇,或去或留。十三郎瘋癲了三十多年,“他到底是真瘋呢還是裝瘋呢?或是根本沒有瘋過,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正如《一代宗師》中的宮二一般,十三郎選擇了留在他的年月,那是他最開心的日子——粵劇編劇的黃金時代。不同的是,宮二早早與世長辭得以解脫,十三郎卻在時而瘋癲、時而清醒的流浪生活中,被摯友和親人的先后離世一次次撕裂,“留下來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在1984年的大雪紛飛之夜,十三郎凍死街頭,陪伴他的只有一張空白無物的舊畫卷,題跋五個小字“雪山白鳳凰” 。極具諷刺意味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香港文化正走向另一個“黃金時代” ——香港電影的繁榮時期,可十三郎的黃金時代卻再也不會回來了。遺世獨立、纖塵不染的“雪山白鳳凰” ,也只能隨著消失的黃金時代,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