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京劇《裘盛戎》講了一個藝人一心想要演戲而不成,最終抑郁而亡的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一個特殊的年代,它抓住了裘盛戎的心路歷程,深入開掘,抽絲剝繭般呈現在舞臺上。
裘盛戎不是一般的藝人,他是北京京劇團五大頭牌之一。上個世紀40年代中期,他已經成為繼金少山之后眾望所歸的凈行代表人物,裘派藝術的創立者�!侗I御馬》、《探陰山》、《鎖五龍》、《姚期》等,都是他的代表作,深為觀眾所喜愛,他也為之而感到自豪。但是,自1965年起,老戲全部禁演了。戲曲舞臺不再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天下,不再是老爺太太、少爺小姐的天下,工農兵要登上戲曲舞臺,要改變“一大、二洋、三古”的局面。裘盛戎雖然感到不無遺憾,但還是努力想跟上時代的步伐,改編《杜鵑山》,最初還是他提出來的。他看重《杜鵑山》是塊“好戲料兒”,是因為劇中有個草莽英雄烏豆,他私心以為,“現代戲也該讓花臉挑梁唱一出”。這本不是過分的冀盼,卻已埋下日后被取消演出的禍根。
裘盛戎這一代藝人,絕非頑固保守分子,他們所以能創立流派,獨樹一幟,還不是博采眾長,趨新求變的結果?盡管現代戲“不穿厚底,不戴髯口,沒有水袖,多少好玩藝兒,全都使不上”,可就是再難崴咕,“戲總得唱出個樣來”!在這樣一種理念的支持下,他依然在努力探索現代戲如何行腔歸韻,如何老腔新唱。而經歷了奉命停演和奉命復排,他也從A角變成了C角。這里面有劇團領導的無奈,也有對他的羞辱。為了能有機會繼續唱戲,雖然受此屈辱,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忍”字�!爱敾谻組又怎樣”?這樣想著,他甚至隨劇組一起去了井岡山,登上了黃洋界。直到此時,他的心里仍然存有一線希望。劇中,他與汪本貞、汪曾祺飲酒一場,就很好地表現了他的這種心情,道出了一個老藝人在困境中豪情猶在的心聲。
但是,該來的還是來了。北京京劇團的《杜鵑山》之所以一波三折,其原因就在于繞不開裘盛戎,一直想把裘盛戎置于舞臺中央。這是當時的政治邏輯所不能接受的。即使排除了裘盛戎這個因素,它也不能允許烏豆(雷剛)這樣的草莽英雄壓倒黨的代表賀湘(柯湘)。所以,《杜鵑山》的停排是必然的。只是太難為了裘盛戎,不讓他唱戲,就是不讓他活。他的冤屈無處訴說,只好去找包公訴說。他想要汪本貞和他一起唱一段《探陰山》,被剛從“五七干校”回到團里吃上“板兒飯”、穿上“板兒服”的汪本貞拒絕了。他便一把奪下胡琴,自拉自唱起來。劇中總共安排了四段“戲中戲”,計有《盜御馬》中竇爾敦的“英雄膽壯,俠義豪強”,《鎖五龍》中單雄信的“某單人一騎我把唐營踹”,《姚期》中姚期的“忠良無辜被刀餐”,以及《探陰山》中包公的“扶大宋錦華夷忠心赤膽”,都體現了某一時刻他的心情。這段《探陰山》唱罷,裘盛戎與包公還有一段對話,寫得真好:
裘盛戎 冤枉!
包 公 你有何冤?
裘盛戎 冤深似海!
包 公 啊,可是有人,喪心病狂,奪你妻子?
裘盛戎 不是的。
包 公 可是有人,狐假虎威,謀你家財?
裘盛戎 不是的。
包 公 可是有人,包藏禍心,妄行構陷?
裘盛戎 他們仗勢欺人,不許我登臺唱戲呀!
包 公 不許你唱戲?
裘盛戎 不許我唱戲!
包 公 而今這神州大地,多少人性命不保。你一不曾蒙冤入獄,二不曾家破人亡,已屬千幸萬幸。這戲唱與不唱,些些小事而已。
看來,包公也不能理解裘盛戎心里的苦。其實,他想要問的是,既然不讓我唱戲,天生我裘盛戎干什么?這一問,使人想起《胡笳十八拍》里蔡文姬的那一問: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為神有靈兮,何事使我天南海北頭。所以他說:“我裘盛戎這輩子啊,想的是戲,愛的是戲,老戲不讓唱了,我唱現代戲,如今現代戲也唱不成了,是時候了,是我該走的時候了!”戲的結尾,裘盛戎的靈魂出場,唱了一段“反二黃”。孟廣祿唱出了一個老藝人一生的心愿,唱得蒼涼、慷慨、悲壯。特別是最后兩句:“讓梨園自由自在把戲唱,讓京劇繁花似錦傳異香,地久天長!地久天長!”唱出了所有藝人的企盼。
裘盛戎生前有過兩大愿望:唱一出現代戲花臉挑梁,創一段反二黃成套唱腔。這出戲和這段反二黃,固然有給他還愿的意味,但同時也提醒我們,紀念裘盛戎,還是要反思那段歷史給我們留下的慘痛教訓;為京劇藝術和藝人爭取到自由生長的環境,這是新的流派和新的名家生長所必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