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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報春花》劇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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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默然是中國杰出的戲劇藝術家。
在他逝世三周年之際,《李默然藝術人生研討會》在沈陽舉行。回眸過往,在中國話劇舞臺之上,李默然正是以巨大的摯愛之情,精心雕琢表演藝術 的真韻,塑造出諸多栩栩如生、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以綜合修養的步步增進,積淀出表演藝術的豐厚底蘊;以不懈的藝術追求和創新,孕育表演藝術的純美,形成 了松弛中自然有度、內斂中雄渾激蕩、含蓄中澎湃震撼、質樸中真切動人的表演藝術風格;以高尚的情操和藝德,將表演藝術推向人格魅力的真境。
探索民族化的表演風格
話劇藝術是西方的舶來品。中國話劇百余年歷程中,戲劇工作者將“戲劇進行民族化的轉變”視為己任。李默然自幼深受中國戲曲藝術的熏染,成年 后又系統地研究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體系和西方演劇理論。他熱衷于向具有民族風韻的戲曲學習,致力于中西方表演藝術的相互融合、相互借鑒。在中西方戲 劇形態中,他取之優長,為舞臺演出所用,探索出一條獨具魅力的民族化表演風格之路,在中國戲劇舞臺上大放異彩。
在《報春花》第六場的結尾處,當人物說道:“解放三十年了,我們的國家還這樣落后,我們的人民還這樣窮困,我們,我們怎么能坐得住。 边@ 段臺詞時,李默然突然二目圓睜,右手做戲曲式的“抖手”;他的語調由低而高,節奏由慢而快,“貫口”拖出,鏗鏘有力,一氣呵成。在說到兩個“我們”時,他 在兩詞中間,突然安排了一個“大間歇”,停頓凝神,再舒緩、深沉地傾吐出最后一句臺詞,最終將音腔的重音落在“住”字之上。這一段戲,手勢、動作、念白、 眼神的自然而有機運用,使其所塑造的人物于剛毅中不失激情,高大中不失神韻,極大增強了人物形象的真實感、親近感和可敬感。他的表演在為觀眾帶來強烈的感 染力和震撼力的同時,在心靈上與劇場的觀眾產生了巨大的情感共鳴,使觀眾于觀賞中心緒沸騰,激動不已。
在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李爾王》中,李默然在臺詞處理上借鑒了中國戲曲念白的方法,把詩的韻味融于臺詞之中,韻調鏗鏘,呈現出語言的樂律之 美。他還通過“四次下跪”的舞臺動作,將人物憤恨、懊惱的心境盡展無遺!八墓颉敝,李默然借助戲曲藝術中“抓水袖”“亮相”“提身下跪”“顫抖”等動 作,將人物靈魂世界的崩塌與激憤、人物情感的濃烈和深邃,于真實的外部情境中通過寫意之美,浸入觀眾的心田。在表演的虛實相交中,李默然塑造的李爾極具表 現張力和感染力。
追尋人物的真性情
對“主旋律”作品,人們通常會抱以輕視之態,視為空洞、刻板、乏味、宣教的代名詞。其實,主旋律的創作是非常需要功力和智慧的。今天,主旋律的敗筆就在于其所呈現的人物和事件不具真實感,難以令觀眾產生信服,更何談去感染觀眾呢。
而李默然卻恰恰以塑造領導干部形象取勝,給廣大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使我們難以忘懷。他以真與美為孜孜以求的藝術理想,牢牢抓住“塑造真實 的人”這一美學原則,從生活出發,從體驗角色內心出發,洋溢真情。他所扮演的領導形象,都是那般自然、和藹、灑脫、可親。在人物表面看似的波瀾不驚中,他 往往掀起人物心靈的漣漪,展現人物精神世界的碰撞和靈魂深處的震蕩,以此深化人物性格,撥動觀眾的心弦。如在《市委書記》劇中第四場,李默然所飾演的陳明 心知兒子可能會在婚禮上被捕,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在承受巨大心靈痛苦之中,他不露聲色,周旋于各種人物之間。無論他是“平靜”地給工地打電話,還是對副書 記的言語反擊;無論是他和愛人的追憶往昔,還是與工人交談的爽朗大笑,觀眾在他臺詞語調的抑揚頓挫中,在他的神情的微妙變化里,觸碰到市委書記陳明這個人 物復雜的內心活動和涌動的精神世界。觀眾更是通過李默然的表演,深切感受到人物在經受個人命運不幸的同時,更擔負著對國家命運思考的憂心之痛。于是,本場 結尾處,兒子被抓后,臺上僅留下陳明一人的孤獨身影。當他心力交瘁,扶著墻壁,沉步走到桌旁,將總理遺像默默捂在胸前,然后慢慢地俯身在寫字臺上時,作為 一個干部、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三重身份,他內心的火山,再也無法抑制,噴涌爆發。那痛徹心扉的苦楚和悲憤,攪動于一個平凡人的心坎之間。而這一刻,積蓄 在人物、演員和觀眾心中的情感,在李默然無聲的舞臺行動處理中,瞬間傾灑而出,在劇場內產生強大的情緒共鳴,感人心魂。陳明這個人物形象成功的塑造,得益 于李默然把握住人物愛黨憂國的貫穿心理行動;并通過真摯而飽滿的情感體驗,深刻揭示和展現出人物復雜的心理空間與意志沖撞,進而刻畫出一個真實可信、情感 樸拙、內心豐富、性格鮮明的市委書記形象。
在《報春花》里,李默然對領導干部的形象創作又進行了新的探索與突破。劇中,李默然飾演的廠長李健穿著藍色中式的對襟上衣,腳踏一雙普通的 布鞋,出入于工廠車間,與由貴開玩笑,和韓衛東談心,同白潔拉家常。他打破了領導高高在上的姿態,摒棄了官僚的固定衣著,丟掉了干部的官腔,以一個和藹可 親的老人形象,和工人們真誠地交朋友。尤其是在處理李健和白潔談話這段戲時,李默然竟一屁股坐在了乒乓球臺上,還不顧老眼昏花,幫助白潔穿針引線。這一切 的突破和改變,都是基于李默然力求拉近李健與群眾距離的創作初衷,其中不僅深刻體現出李健心系職工、勇于改革的精神,也顯示著李默然對領導干部形象塑造的 開拓。一個親民的李健,在行動和情感上與觀眾走向了契合。
中國話劇舞臺、影視作品、文學傳記中,把領導干部刻畫得呆板、生硬、概念化,已成為通病。其原因就在于沒有視領導干部為“人”,沒有從生活 和情感的真實出發去挖掘人物的心靈。李默然在對領導干部形象的塑造中,以人演人,以情動情,在喜怒哀樂、迷茫困頓的真實表現中,讓形象走向“活人”,最終 以人感人。這為我們今后的藝術創作給予了很大啟示。
用節奏渲染人性之美
演劇藝術中,語言是演員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之一。李默然長于臺詞的二度創作與舞臺處理。他一直追求人物語言的“大江東去”之勢與“潺潺 流水”之柔并用,使臺詞既鏗鏘有力、氣勢如虹,又溫婉細膩、沁人心脾;既抑揚頓挫、跌宕有致,又輕重疾徐,悠揚如樂。他口中的臺詞承載著人物靈魂之聲,是 他的心靈與人物心靈相融后所傾瀉的情感音符,是藝術的自然與和諧之美,富于感染力,呈現詩韻美感,成為李默然表演藝術的重要特征。
在《第一次打擊》中,有一場表現季米特洛夫在法庭受審席上痛斥法西斯的戲。他在大段的臺詞陳述中,或敘述事實,或闡發道理;忽而言簡意賅, 忽而慷慨陳詞。聲調上,他鏗鏘有力。氣勢上,他雄渾剛勁。一句句話語如刀鋒一般,扎入法西斯的心窩。在這段劇情中,李默然極大地發揮了語言的行動性。他在 臺詞處理上,變被動為主動,將受審變為情感控訴和審判。強大的語言感染力,震撼了觀眾的心靈,將全劇推向高潮。
在《第二個春天》中,李默然力圖凸顯馮濤的年輕敏捷、熱情快速、風風火火的行事風格,在語言上,他強化了人物臺詞處理的節奏感,以準確、快速、鮮明的語言特色,生動地塑造出人物雷厲風行的性格特征。
《李爾王》中,李默然在臺詞處理上進一步發展,整體氣勢磅礴、深沉雄渾、激情蕩漾。他的念白清晰洪亮,跌宕起伏,富于強烈的韻律感,配以莎 翁美奐的詩句,使他口中的臺詞達到了抒懷的化境,形成了壯闊、厚重的美感。同時,李默然運用語調高亢與低沉相合、獨白于澎湃中一氣呵成的處理方法,令人物 語言的字句猶如裹挾著的雷電,將李爾內心情感起落所掀起的風暴噴涌四溢,從而使人物在觀念與形象上達到了完美統一,呈現悲劇的壯美。
一個舞臺,成就了一位藝術家的輝煌;一生求索,凝注著一顆偉大的藝術之魂。人民藝術家李默然的高尚情操、高超的藝術造詣,煥發出光芒,閃耀于中國話劇舞臺。而他終生勤勉、不息探尋的身影,更將為后人所敬仰和銘記。
(作者為中央戲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