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有他理解這個世界的方式,作品則是他面向觀眾的告白。平庸的人總是站在我們的身后,而藝術家卻有時會站在我們與上帝之間。以舞蹈界論,我認為尹昉是在未來十年間,最有可能成為這種藝術家的少數人中的一個。
在尹昉身上,似乎永遠奇怪地共存著幾種看似矛盾的元素:童真和深沉,真誠和疏離,懵懂和不可知。他的眼睛像鹿,可是他的心卻如潭水。他的作品就是鹿在幽暗的深潭邊吸水。粼粼潭水照出它謹慎的影子。
這次在國家大劇院小劇場首演的,由尹昉編舞的舞蹈《斗拱》,創意來源是中國古建筑特有的一種同名構件。這種構件往往用于支撐和勾連建筑中的立柱與橫梁。在外翹的屋檐下,我們經�?吹剿鼈儽贿B續使用,組成一種特別穩固又繁復錯落的美。尹昉把“斗拱”的外形用肢體和舞美再現,把它的內涵延伸成“家”的組成部分,表現特定場景的人和情緒。創意新奇特別,值得贊賞,可很少有人知道,如此創意,正是孕育自他人生的不幸和家的創傷。
舞蹈家伊莎朵拉·鄧肯曾說:“從一開始我的舞蹈便是表現人生。孩提時,我舞出成長的喜悅;豆蔻年華,我舞出對生活悲劇性的領會,以及對生命殘暴無常的覺悟。”尹昉的母親在今年因癌癥去世。他也正是用這支編舞,在“無情”之物(斗拱)上寄托“有情”之思。我想所有人應該都看到了那印在《斗拱》宣傳冊版權頁上的一行字:“獻給我的母親彭月紅。”
《斗拱》首演后的第三天,我見到尹昉,問他對前晚演出是否滿意。他說:“完全沒有。其實我這兩天心情一直不好,那天演出時的節奏有些問題。”這和我的感受也一致。雖然這是一支有著非常多優點的舞蹈,但是在首演的當天,它像一個戴著渾身珠寶卻跑得氣喘吁吁的人。我沉默了一下對他說:“我覺得你應該去跳這支舞�!薄蚁胍苍S至少他可以更好地掌握這個節奏。
《斗拱》這次演出的舞臺,也使這支舞蹈的表現打了折扣。如果把國家大劇院的小劇場比作是一把“木鍬”,則舞臺位置是木鍬方形的頭,觀眾席位就是那微微上翹的木柄。它把仿古建筑的那個亮銀的支架顯得小了。《斗拱》其實應該在那種半人高的舞臺上表演,這樣才可以使我們如仰看真正的“斗拱”一般,產生更豐富的聯想。如今的舞臺適合“陶身體”的系列舞蹈——那種完全在觀眾眼前就地表演的,貼著地面的跑動、折疊、豎立、花樣繁多的身體之美。
那晚,我坐在最后一排(也即木柄的最高點),當我冷眼看著舞臺上閃著寒光的鋼架,我感覺自己如一只虎立在半山腰,低頭看著山坳里發亮的廟宇。
盡管首演的《斗拱》或許還有這樣那樣的缺憾,卻并不重要。到底它有部分章節令人覺得驚訝。藝術家的作品總是要引起驚訝的,即使它是質樸的。
藝術家給出的驚訝也絕不應該來自做作,它應該來自一個相對完整的藝術指導思想和一個經過深思熟慮的創意。我對《斗拱》的第一個驚訝是:我從未在舞蹈舞臺上看見過見棱見角、銀光閃閃的金屬架。讓舞蹈演員在其間舞蹈,真的不會受傷嗎?我懷著擔心看完了整個演出,才終于在他們謝幕時松了一口氣。
原來整場舞,舞者的肢體語言都不是迅捷激烈的,而是沉著的和機械感的。是用人去模仿木頭,是以幾個人的動作來拆解“斗拱”的形,從而發展出一套別致的看似笨拙卻新鮮的舞蹈語匯。這樣也就盡量避免了人和裝置的沖突。
說到舞者的“動”,頻繁地變換身體姿勢經常被一些編舞者認為是必不可少的,為了讓觀眾目不暇接,可我卻并不這樣認為。電影的長鏡頭經常是不動的,可是內里的氣息在動。太極拳的動作是慢的,可是具有別樣的質感。上個月,我在故宮的武英殿看清人鄒典的《金陵盛景圖》,那些綿延的春山中間的云,它是不動的,在我看來卻覺得它們非常纏綿,完全是一種動勢。
舞蹈也應該是以舞者肢體的動或靜喚起人情感的動與靜,而不是自己動得沒有停歇,觀眾卻麻木不仁。其實,“慢下來”比“快起來”更困難。尼金斯基12分鐘的《牧神午后》,非常短,可我感覺真的看到了神靈。因為他沒有一個動作是多余的。他的動作少之又少。
高級的藝術就是這樣,它給你“無”卻令你看到“有”,給你“少”卻令你看到“多”,給你“簡單”卻令你看到“豐富”。
至于金屬架,它們通過幾次的組合、分拆,把表演區時而變大,時而變小,也真的是有意思的設計——雖然這種分拆有點嫌多,顯得繁瑣。可鑒于是首演,仍有提升空間。正如俄國戲劇家梅耶荷德所說:“我們對劇評家們這樣說,讓我們演過二十場之后來評判我們吧。只是到了那個時候,演員才能把握住角色的基調。”
第二個驚訝,來自于作品對燈光的使用。在幾乎所有的舞蹈舞臺上,舞者們都希望觀眾看清自己肢體的所有細節,而且最好目不轉睛。導演也絕不會讓燈光攪戲,燈光主要是為了烘托氣氛�?稍凇抖饭啊返囊粋€章節,尹昉卻是讓一個舞者站在唯一的光源之前。那個光源本來是從舞臺的后區地面上,直接從下向斜上方照射,最終照向觀眾席的�?墒�,在觀眾被刺了一下眼睛之后,光源被遮蔽了。被遮蔽的光源和觀眾席之間,是六個舞蹈的舞者,他們也只剩下幢幢的影子。我在燈光直射到我眼睛的那個時刻有些惱怒,但我在看到他們隨后的光影時原諒了它。此時的“燈”不再是演員的輔助,它本身亦是演員。
燈光的使用在當晚非常豐富,可是并不凌亂,鋼架通過若干次挪動,構造成或如中式庭院,或如亭臺樓榭,或如房間內外的象征性符號,極為西式簡約,卻又如中式水墨畫,只勾勒出建筑線條,卻不失靈動之美,在燈光的表達下變得動人。
鋼鐵的質感,碰到燈光,亮皇皇地,如水銀瀉地,而映照在梁柱間的,則如夕陽之旁照。從底下打上來的,又襯托出鋼鐵的冷硬和孤寂。唯一遺憾的是鋼材的質感略顯單薄,如果更加穩重厚實,恐怕效果更足。
要說到這支舞除了主題以外最出色的構思,我想是關于舞者角色的設計。
在這支舞中一共有七個舞者,一個細長單薄的男舞者獨立于其余六人。六人則是三男三女。這個單獨的男舞者,像是神來之筆,他也大概是尹昉最主要的情感依托。也正是因為他,表演者們有了個體和群像,有了二元對立,有了情感表達上更多的層次。他的存在是如人對建筑,上帝對庸眾,又像是尹昉面對其他人——的確,有一個瞬間我就是這樣忽然想到。如果把這個舞者的存在和行動,理解成是尹昉本人的自我投射,可能會更容易理解這支舞。
當他在一開場時繞柱穿行;當他念念有詞,自言自語;當他像《刺客聶隱娘》中的聶隱娘那樣,蹲踞屋檐之間,或倚柱默然;當一個女舞者在類似亭子的空間里跳舞,他圍繞著亭子不停奔跑……我想,我理解了這支舞中孤獨和深情的部分,雖然這個角色,還有推向更加極致的可能。
尹昉真該自己來跳這個角色。只有他能把這個角色演繹得更好,雖然胡沈員跳得也不錯——我有時想。
《斗拱》作為尹昉傾注心力的作品,我也看得出來,他想用當代的來表現古典,想用身體的寫意來表現情感,想用舞美變化的豐富來呈現生活之豐富,想在克制禁錮中尋找創作的自由……也正是這些追求和已經呈現出的那些亮點,使我認出他的難能可貴,甚至破天荒地一一原諒在這次舞蹈中他那屬于經驗部分的不足。
每一次作品的上演都是作者的新生,也是作者的死去。有的作者在通往藝術家的路上,有的作者卻將停滯不前,直到終了。是顧城的一句詩:“走過的人說樹枝低了,走過的人說樹枝在長�!�
是啊,尹昉的春天如此醒目,我看到樹枝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