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京劇院編創的《春秋二胥》自上演以來成為頗受關注的新編劇目之一。劇名中的“二胥”,指的是春秋時楚國的兩位臣子伍子胥和申包胥。伍子胥的故事流傳久遠,早在《左傳》《史記》中即有記述,楚平王無道,父納子媳,大臣伍奢進諫反遭其害,被滿門抄斬,只有次子、明輔將軍伍子胥逃脫,歷盡艱辛奔往吳國借兵報仇。這段史實和相關的傳說,戲曲元明雜劇、明清傳奇,近代的京劇和地方劇種多有演繹。
據不完全統計,京劇有關伍子胥的傳統劇目達17出,以伍為主或生(伍一般由老生飾演)、旦并重的10出,不同流派分別陸續編演的大戲則有《鼎盛春秋》《伍子胥》《楚宮恨史》《馬昭儀》《楚宮恨》等多部。表現伍子胥逃奔吳國途中的經歷,還存有《文昭關》和《武昭關》兩種演法。如此繁多的劇目,再加上從第一代京劇演員程長庚到前、后“四大須生”等幾代老生名家都曾經飾演伍子胥,并且均有名作問世,就使得伍子胥成了家喻戶曉的歷史人物,他困厄昭關一夜愁白了須發的傳奇更是近乎婦幼皆知,為此再以他為主人公編排新戲,自然會引起觀眾的濃厚興趣。
同時,在眾多的傳統劇目中,描述“二胥”關系的僅有兩出,一出是《長亭會》,申包胥催貢還朝,與逃國的伍子胥相遇,他同情伍家慘遭不幸,但認為“定是奸賊詭計謀”,主張回朝奏明楚王申冤,伍堅持借兵報仇,最后與之相約“子覆楚,我必興楚”,仍放伍前行。另一出是《哭秦庭》,十九年后,伍子胥果然統吳軍攻楚,直逼楚都城下,并鞭打已亡的楚平王尸泄恨。申包胥隨新君昭王出逃失散,托樵夫送信,勸伍退兵,遭拒,遂往秦國求助,于館驛哭訴七天七夜,終使秦王應允借兵“興楚”。至此,兩位好友轉化為兵戎相見的對抗雙方,隨之如何看待他們的徹底決裂,如何看待攻楚后的伍子胥的復仇,形成了新的戲劇懸念,為后人留下了重新解讀的空間。
應該說,傳統劇目到《哭秦庭》,對伍子胥同情的天平已經向相反的方向傾斜,但在今天重新審視,局限于只反奸臣不反暴君的忠君觀念之上的楚國覆、興之爭,顯然不足以引出深刻的警示,有待于從新的更高的點上進行當代觀照。這個“點”,被《春秋二胥》的創作者找到并確立了,就是復仇與寬恕,這是人類的一個貫通古今的命題。中外歷史進程中,有過太多的恩怨與仇殺,釀成了一幕幕殘酷而慘烈的大戲,背后有著太多的正與邪、善與惡、是與非需要清算與甄別。《春秋二胥》的劇情正是從伍子胥領軍攻楚開始,讓他與舊友申包胥故國重逢,再度交集,圍繞著復仇與寬恕展開了強烈的戲劇沖突。
劇中,申包胥被設置為因放走伍子胥,身陷死囚牢十九年,蒙受磨難,但在家國危難之際,接受新君昭王的懇請,摒棄前嫌,顧全大局,承擔了出面勸退伍子胥罷戰息兵的使命。同樣的蒙難者身份,賦予了他更富于說服力的話語權。隨著情節的發展,“二胥”的三次見面成了貫穿全劇的主線,也是一波又一波的高潮。有真切的感懷敘舊,老友相惜,諄諄勸導,更有不可回避的兩種選擇的碰撞、交鋒,話不投機,不歡而散。伍子胥的謬誤也是悲劇在于,伍家三百余口慘遭殺戮的元兇楚平王已死,復仇失去了應該付出代價的對象,而他長期經受滅門之恨煎熬的心靈也已然扭曲,剎不住復仇之火驅動的戰車,為發泄積怨多年的仇恨,一意孤行,甚至不惜殃及無辜,置百姓于戰亂水火之中,走向了正義的反面。
“二胥”,同是昏庸的暴政的受害者,當時勢轉變的時候,一個選擇了寬恕,一個執意把仇恨進行到底。然而,“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一味地以暴易暴,縱情宣泄,強力的得勢不能換來仇恨重壓下的靈魂解脫,正如在戲的最后,孑然獨立的伍子胥所凄然吟唱的:“欲了卻難了!欲了卻難了!只覺得空空蕩蕩,孤孤單單,喪魂落魄神盡銷……”給觀眾留下了耐人尋味和深思的人間哲理。
伍子胥和申包胥兩個人物,傳統戲中分別由老生、花臉飾演,《春秋二胥》從新的劇情和角色定位出發,對行當做了調換,伍子胥改為花臉、申包胥改選老生出演是恰當的,花臉更能充分表現前者的暴烈和沖動,老生則適于塑造后者的理性和仁厚,有利于發揮各自行當的優長。“二胥”的飾演者安平、傅希如,都是有激情、有實力的優秀青年演員,可以看出他們在戲中的全身心投入,對于體驗和表現人物復雜心境的追求與努力。飾演新君楚昭王的楊楠、飾演孟嬴的高紅梅也很稱職,保證了全劇的舞臺效果。如果戲的開場部分,不使代表“寬恕”一方的申包胥、昭王的境界一上來就提得過高,申走出死囚牢的切膚之痛的解脫和心態轉換過快,剛剛繼任的昭王的補償措施過于盡善盡美,無懈可擊,從而未給伍子胥任何發難的余地,戲或許會更有層層遞進的深化空間,使演員得以更為充分地發揮。相信經過編導的繼續加工,《春秋二胥》會帶來更多的精彩和感動。
由于京劇藝術的程式化特征,而表演程式提煉于古代生活,更適于表現古代故事,同時中華民族悠久的歷史進程,積累了極為豐厚的創作題材,因此歷史劇(包括不見于史冊的古代生活劇)從來在京劇新戲創編以及藝術的傳承、發展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春秋二胥》再次證明,新編歷史劇的“新”,首先是視點、角度的新,對題材確有新的感受和開掘,彰顯當代意識,并且能夠對應當下之所需,確立主題立意。正如缺少現代意識的現代戲,只是采用了現代題材,并非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戲一樣,新編歷史劇如果對歷史沒有新的發現和時代觀照,也只是換了一種方式講述過去的故事,不足以稱“新編”。
“新”和“編”又是緊密相關的,新的主題需要新的編寫。無須回避,有時會是“主題先行”,先有觀點萌生,后有創作的沖動。有時也會在創作過程中,作者的認識繼續深化,使主題得到進一步的升華。《春秋二胥》的創作歷時5年,“進行了五次顛覆性的大改,無數次的小改”,不知是否經歷過類似的體驗。“編”與“新”的書寫和體現,在尊重歷史的前提下,不拘泥歷史,離不開藝術虛構,只要堅持從人物出發,情節入情入理,就不會使“新”落入虛假和概念化,從而形成令人信服的藝術感染力。“新編”還應該包括舞臺藝術呈現的創造,現在普遍開始重視立足于京劇本體,這是一個好的趨向,但是往往僅偏重于唱的方面,如何全面發揮京劇唱、念、做、打的表演藝術優勢,如何在守本納新中適度吸收、融入新的元素,而又不削弱中國戲曲獨特的寫意性,仍然是“新編”需要探索的重要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