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2015年烏鎮戲劇節開幕演出劇目,導演李建軍的新作《飛向天空的人》受到冷熱分明的評價。前不久,這部劇回到北京。在這座龐大城市的西北角,在有著城鄉結合部氣息的地方,我和許多陌生人一起,在沉默中觀看了“沉默”的《飛向天空的人》。我慶幸自己終是沒有錯過它。安安靜靜地,它給了我一個難以言表的下午,一種或許只有《飛向天空的人》才能帶來的模糊、傷感與美好,一個讓時間變得可視的劇場,一次讓劇場的邊界變得模糊起來的觀劇體驗。
觀眾席被設置在了舞臺上,空間的有限大大減少了觀眾人數,劇場中反而氤氳出微妙的默契:觀眾與觀眾之間,觀眾與演員之間。年輕女孩的聲音響起。不夾冷暖,女孩敘述著一個男人如何將一只滾落的蘋果撿回塑料袋,那之后又說了些什么,都是日常生活中俯拾即是的瑣事,就如我們無意瞥見的街景。
此時整個劇場黑暗無光,耳朵變得分外敏感起來,女孩的聲音一點點變得有了形狀,占據著越來越多的空間。眼前的黑暗是通向女孩內心的隧道,這女孩是我自己,也是觀眾席中的陌生人。導演先是把我們放在這個黑匣子中,然后沒有攻擊性地把麥克風探向某位觀眾的心里,于是原本陌生的我們卻實現了彼此間的交流:聽見。
黑暗被一束暖光打破,觀眾面前出現了一個房間:房頂上堆砌著各式座椅,房間里放置著老舊的桌椅沙發。男男女女走進房間,換衣服,戴上面具,所有的動作緩慢而不松懈。這或許是演員從自我通向角色的儀式?不僅如此。在接下來兩個小時的表演中,演員們的一舉一動始終如此緩慢:擦地、對鏡梳妝、手剝堅果……細碎、卑微到塵埃里的日常生活,因為緩慢而被賦予莊重的史詩感。
演員們不發一言,兀自沉默,兀自緩慢地在這房間進出。辦公室里和同事聊家長里短的年輕女人、用方言吵架的中年女人、菜市場里的人聲鼎沸、注水聲、嚼薯片聲,劇場中所有聲響都來自場外的佚名者,他們的聲音被創作者采風錄下后,此時傾倒而出。每一種聲音都呈現出粗大的顆粒感,都勾勒世間萬象,任席間的你想象。
如此,場外的聲響與舞臺上沉默的人物一起,為觀眾呈現出一幀幀疊進疊出的畫面。好像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一個個靜默的長鏡頭,將日常生活史詩化地推送到觀看者的面前。不止如此,李建軍有勇氣在長鏡頭式的舞臺上,讓演員們徹底停頓下來。停頓、重啟、緩慢、重復,它們本身就是力量;停頓、重啟、緩慢、重復,看似枯燥無味的它們釋放出力量的同時,創造出了節奏,視覺化了時間。循環往復的菲利普·格拉斯式鋼琴聲時隱時現,從外部直接應和著節奏,宣告著時間的流逝與循環。
這節奏為整部作品注入了生命,也強化了貫穿全劇的隱忍下的焦慮與憂傷,加劇了靜默表象下隨時會迸射的吶喊與緊張感。《飛向天空的人》是詩的,悲憫的。它讓我看到自己,看到我親愛的人,看到我身在其中的大家共有的生活。飛向天空,是從日常瑣碎生活的縫隙中飛向天空嗎?是即使匍匐在塵埃中也有一種精神可以仰望嗎?還是被炸成碎片飛向天空?《飛向天空的人》是“狠”的,社會學的,是直接面對這個時代的。它讓我看到每天和我一起擠地鐵的陌生人,看到被當作新聞推送的生命的無常,它提醒我:其實沒有人和自己無關。這部沒有臺詞的“日常生活·斷章”,實現了劇場藝術的最可貴之處——人與人的交流,傳遞了一些以“話”為媒介的戲劇未能傳遞的現實主義的力量。
動作,聲音,節奏……竭盡全力被運用到接近極致的藝術形式,在這部劇里就是內容本身。因此,《飛向天空的人》是沒有臺詞的、不依賴于文學文本的劇場作品,也是一場當代藝術,導演李建軍在這部戲里拓展著劇場的邊界和可能性。說此劇是當代藝術,還因為創作者的非精英主義視角與置身其中的創作生產方式。當前有多少戲劇是偽善的,有多少戲劇對真實的生活無感,有多少戲劇把對苦難與堅忍的抒情化表達當作為沉默的大多數代言?當代藝術常直接以日常生活的素材為自己的形式與內容,既以表現具體的個體為基石,又超拔于個體際遇而著眼于一個時代、一個群體乃至整體的境遇。說當代藝術家對社會、對時代、對群體處境的敏感度,遠遠高于今天的戲劇人,我想并不為過。在《飛向天空的人》中,李建軍是一位藝術家。
《狂人日記》、《美好的一天》、《25.3公里》,這些年李建軍平均一年推出一部作品,日常生活是他的劇場中最常出現的題材與素材。在國內當代戲劇界,李建軍正以其獨特的視角和語匯,創建他的劇場藝術,其前景令人期待。而他流露在作品中的對人的愛與悲憫,他觀察生活的平等與冷靜,讓人相信無論藝術上走得有多遠,初心都不會被丟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