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北京戲劇舞臺近一半是喜劇場,雖然喜劇性因素已然成為當下戲劇作品的調味品,但我們喜劇創作中還有很大的缺項。缺的是什么?從喜感類型上看,諷刺喜劇不夠壯大;從構思方法上看,結構喜劇數量有限。
不負喜劇時代
□谷海慧
不久前,東方劇院正式更名為北京喜劇院。北京,不,應當說中國有了獨立的喜劇院。這在當代戲劇發展上無疑是一個創舉。雖然事實上,早在幾年前, 北京戲劇舞臺就已一半是喜劇場,但為喜劇提供獨立的專業劇場,一方面說明喜劇獲得了正宗地位,另一方面則必然進一步促進喜劇藝術的蓬勃。無論從哪方面看, 這都是值得欣喜的。因為喜劇既是時代的風向標,又是民間智慧與生趣的展現。喜劇發達與否,某種意義上標志著一個民族的文明與開放程度。
雖然傳統戲曲流脈綿長,其中也選出了《救風塵》《玉簪記》《看錢奴》等“十大”喜劇。但總體上看,我們的喜劇意識是有些褊狹的。出于對“哀而不 傷,樂而不淫”、“和而不同”中和之美的追求,中國古典戲曲中的喜劇性因素并不發達,尤其受傳統思想中重道輕藝傾向的影響,中國古典戲曲中的喜劇性因素受 到了主流文化的貶抑。因而,它或者泛化為一種情感的愉悅,即“喜”——喜悅,歡喜,大團圓,譬如王實甫的《西廂記》、關漢卿的《救風塵》;或者異化為油 滑、低俗,譬如早年間天津的落子戲、東北的二人轉等地方戲。因此,傳統喜劇中,我們歷來多滑稽而少諷刺、幽默。即便話劇藝術在中國落地生根后,喜劇也未能 獲得長足發展。在民族戰爭、文藝論爭、政治運動交疊的時代光影下,我們不得不嘆息:我們沒有遇上一個恰當的喜劇的時代。
什么是喜劇的時代?簡言之,就是一個包容的時代。只有一個包容的時代,才能為喜劇提供必要的滋養。這就要從喜劇的構成要素及相應的喜感類型說 起。諷刺、幽默與滑稽是喜劇的三大要素。雖然三者之間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其差別和界限也還是比較明顯的。通常而言,諷刺的目的在批評與揭露,它尖 刻、銳利、強烈、濃重,因此最需要時代的包容。而幽默是喜劇中較為溫和、含蓄、深沉的特殊樣式,重在趣味與啟迪。它使欣賞主體產生會心的微笑,來表達美對 丑的優越,高對低的寬容。也只有在一個包容的時代里,創作主體才能夠有足夠的心理上的寬容,才能有幽默的余裕和優游。滑稽是一種對旁人無傷的丑陋和乖訛, 重在消遣、娛樂,或者說搞笑。表面看起來,滑稽對外在環境的要求不高,但血雨腥風或山雨欲來的時代氛圍中,恐怕也滑稽不起來。這就是為什么上世紀90年代 前,雖然偶有令人驚喜的喜劇作品問世,但整體上各種類型喜劇發展并不均衡且缺乏持續性的原因,也是我們將喜劇看作是時代風向標的理由。
換個角度看,自上世紀90年代喜劇逐步勃興,至新世紀以來喜劇藝術日漸繁榮,恰是因為我們遭逢了喜劇的時代。
喜劇的時代是什么樣的時代?就是容納的時代與開放的時代,就是民間智慧與生趣能夠獲得自由表達的時代。衡量一個時代是否有喜劇生長的土壤至少有 三個標準。其一,我們能不能諷刺?諷刺雖然是魯迅先生所說的最易使喜劇變簡的支流,卻也是喜劇必不可少的題中之意,同時它也是對時代環境和氛圍要求最高 的。楊履方的《布谷鳥又叫了》、沙葉新的《假如我是真的》等作品遭到批評,皆因諷刺的鋒芒。然而,只要有諷刺,就一定有刺痛;也只有刺痛,才能彰顯諷刺喜 劇的價值。近年,《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廁所》《兩只狗的生活意見》等諷刺喜劇廣受歡迎,正說明我們對諷刺喜劇的需要。其二,我們敢不敢自嘲? 自嘲是近年來極為流行的民間文化語態。喜劇創作中,自嘲是一種藝術策略。通過自我嘲諷和揶揄,喜劇完成的是正視自己所處環境、所代表群體或自身弱點的任 務。事實上,自上世紀80年代末期王朔作為文學界的黑馬沖殺出來,我們的喜劇式表達就實現了一次語體解放。語體解放的背后是精神解放。當《思凡》《切·格 瓦拉》大膽褻瀆神圣、自我調侃、表達質疑時,中國戲劇正在以喜劇的方式實現著精神解放。其三,我們善于不善于搞笑?搞笑恐怕是近年戲劇人運用的最多的喜劇 手段。以“戲逍堂”和“開心麻花”為代表的快餐喜劇,就是將搞笑作為主要的喜劇手法,不求深刻意義,但求一刻開心。雖然這些以搞笑為目的的作品很難留下精 神印記,但欣賞它們的年輕觀眾群顯然是一個能夠享受精神上放松的群體。上世紀90年代以來,周星馳喜劇電影的流行,在某種意義上也說明了年輕一代精神松弛 度與審美習慣的改變。而只有精神放松的民族才能培育健康的喜劇精神。回顧上世紀90年代至今的20余年,過士行、王寶社、陳佩斯等優秀喜劇作家日臻成熟, “閑人三部曲”、“尊嚴三部曲”、“民生三部曲”等純喜劇作品的問世與廣受歡迎,“戲逍堂”、“開心麻花”橫空出世、票房大賣,以及舞臺上那些正劇、悲劇 作品對喜劇元素的吸納……這一切都讓我們看到:我們的時代越來越能夠容許善意的諷刺,能夠接受勇敢的自嘲,能夠以婉而趣的態度看待搞笑。因此,我們有理由 說:我們已經遭逢了喜劇時代。
如今,國內首個喜劇院成立,讓我們對喜劇時代的認定與期待更加理直氣壯。可是,“遭逢”并不意味“不負”。如果我們沒有能留得下的、有精神價值的喜劇作品的話,有可能,我們會與這個喜劇時代擦肩而過;有可能,我們只在鑼鼓鏘鏘中留一場空喜。
雖然北京戲劇舞臺近一半是喜劇場,雖然喜劇性因素已然成為當下戲劇作品的調味品,但我們喜劇創作中還有很大的缺項。缺的是什么?從喜感類型上 看,諷刺喜劇不夠壯大;從構思方法上看,結構喜劇數量有限。目前,我們的諷刺喜劇多停留在諷刺社會現象層面,如《活著還是死去》《廁所》《兩只狗的生活意 見》等,富于人性深度的作品鳳毛麟角。并且,即便諷刺社會現象的作品也不多見。事實上,諷刺喜劇發達與否,不僅是特定時代文化語境包容度的標識,也能成為 考量知識分子文化心態的參照。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諷刺喜劇興盛一時,不但陳白塵創作了重要作品《亂世男女》《升官圖》,歐陽予倩的《越打越肥》《舊家》、 老舍的《面子問題》、宋之的的《群猴》等也都產生在那個時期。那個時代的文化語境并未見佳,可貴的是劇作家們的救世之心。真正有責任意識的知識分子,在逍 遙與拯救之間,會自覺地去選擇拯救。諷刺喜劇雖然僅僅是喜劇的一個類型,但它在映照、補救世道人心可建奇功。
此外,還應注意到:當下一些喜劇作品不很講究情節的合理性、結構的嚴密性、人物性格的豐富性。拼貼式結構是最受目前流行喜劇青睞的手法,將時事 熱點、新聞事件、流行語料組合起來,觀眾在任何時段走進劇場,都不會因為遺漏了部分情節而焦慮,因為情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個段落中都要能找到笑料。 能像過士行、王寶社、陳佩斯等人創作的《棋人》《托兒》《陽臺》類的結構喜劇越來越罕見,喜劇創作中的高級智慧也日漸稀少。莎士比亞、莫里哀式有難度的古 典喜劇結構方法在中國當下喜劇中只驚鴻一瞥,更多的創作者選擇了拼盤雜拌的捷徑。這大大降低了喜劇創作的智力含量和情感深度,影響了人們對喜劇創作本應持 有的敬重。
自然,有各式各樣的劇作家、有各式各樣的觀眾,就有各式各樣的喜劇。但是,當喜劇性因素越來越成為人們表達自己對世界的體認、宣泄內心焦慮最為 平易而有效的方式時,喜劇的精神品質理應獲得提升。尤其當我們遭逢了喜劇時代,就理應為當代喜劇補充元氣,把喜劇做成真正的藝術。北京喜劇院的成立,當促 進更多喜劇作品、喜劇精品產生。惟此,我們的喜劇院才不會僅僅成為傻笑傻樂的空場;我們才能不負這個喜劇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