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追索與熱愛中燃燒——看話劇《民生巷十一號》

　　帕特里克·莫迪亞諾(201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在談到對一座城市的感情時說，“我喜歡這個城市。她是我的故鄉。我的地獄。我年邁而脂粉滿面的情婦。”這其中“包含了一個人在這個城市里多么復雜的經歷與感情”！

　　話劇《民生巷11號》所表達的三位主人公(馬國慶、于國慶、肖國慶)對故土的苦戀情感與之頗為相似。

　　說南京是“故鄉”，那是這三位名叫“國慶”的老人的無比依戀的純真情感；說南京是“地獄”，那是他們在一度混亂時期體驗過的難以言表的痛楚，以及至今無法擺脫的復雜記憶……

　　然而，在《民生巷11號》里，還有更重要的表達，那就是對夢想的追索和對生活的熱愛。哪怕這種追索與熱愛或將因為生命極限的到來而中斷也無所謂，他們的生命正因為這種追索和熱愛而燃燒，“不知老之將至”，煥發出令人含淚仰視的異彩。

　　我們盡可以說，這種“異彩”閃現在三個國慶孩子般的爭吵與惱怒之中，譬如，馬、肖二“國慶”時不時地刺激于國慶，并以其“不識逗”的嗔怪來包裹著兒時的積怨(此積怨又具有鮮明的過去時代的印痕，于父是文革獲利者)；也可以說這種“異彩”閃現在劇中張揚著的老南京的民俗文化含蘊之中，譬如，對老鹵面的特殊癡迷以及扎花燈、洗粽葉、品米糕等具有行為藝術特征的節日程序；還可以說這種“異彩”閃現在三位主人公獨特的文化心理中，那里凝聚著南京市井歷經多次歷史巨變之后的微妙遺存，譬如，那塊于右任題字的鹵面館匾額；那座老舊的民國小樓；馬國慶之父，雖為廚師卻能與“國府要人”沾邊，也為此而在“文革”期間倒霉；“國慶”們張口即來的就是“文革”前的電影臺詞“消滅法西斯，自由屬于人民”……

　　但是，那真正“令人含淚仰視的異彩”卻不是這些，而是閃現在三個國慶對一個從未出場的人物的多達7次的回憶——

　　此人就是白雪。

　　白雪，這個象征著純潔、美好、詩意的名字就是全劇靈魂之所在。

　　就讓我們來解讀一下這幾次回憶白雪的蘊涵：

　　第一次，確認白雪是上高二時走的，直接交代她的父親(大作家)在“文革”中自殺于此院。這就為白雪正式走進國慶們的回憶舞臺渲染了其命運的背景——沉重的灰暗色調。如此背景下走出的白雪會是什么樣子的呢？

　　第二次，時隔40余年，肖國慶大老遠從四川趕來，“這趟回來，最重要的有兩點，第一就是見見你。”當馬國慶問道“第二”時，肖卻閃爍其詞，“參照第一點”，隨后立即指著二樓的一間窗戶問詢，“亮燈的是從前白雪住過的地方吧？”也就是說，肖千里迢迢趕來，除了見老友，就要和老友共同懷念白雪。也就是說，白雪是三個國慶聚首的核心話題。白雪的魅力何以至此？

　　第三次，講出了一個關于白雪的非常動人的故事。當年，馬、肖等班里這批壞小子在作文考試時，竟然集體抄襲了白雪的作文，遭到向老師的處罰。白雪既不申辯，也不哭泣，而是默默地接受了處罰，為大家演唱了一首不是語錄歌，也不是造反歌，而是旋律優美，充滿詩意的《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引得教室內外的同學們一片驚嘆，竟把向老師也感動得淚水漣漣。這時的白雪已經不僅僅是一個高中生，而是灰暗色調中的一抹早霞，月黑之夜的一顆小星星，荒漠上的一株綠草。

　　第四次，肖國慶回憶自己曾經的賤招，把一只青蛙偷偷塞進白雪的書包。而白雪不動聲色，悄然將青蛙放回了綠茵茵的草地。白雪何人？清純如水，宛若從大自然中羽化出來的仙子。

　　第五次，那是肖國慶在日記里非常逼真細膩的記錄，第一次見到剛剛搬進院來的白雪，極漂亮，她抬頭看了正在樹上捉知了的“我”一眼，“我卻沒有理她”。呵呵，“沒有理她”？那是因為被美醉著了，或者心跳到了嗓子眼。

　　第六次，那是肖國慶回憶當年隨全家離開南京民生巷11號的惜別情景。小伙伴們有的送紀念章，有的送紙煙殼，而從白雪屋里飄飛出的是紙飛機，上面寫著“一路順風”，多么委婉而真誠的祝福，多么含蓄而熱情的惜別！

　　第七次，簡直就是一部微電影，有緣起、有發展、有高潮、有結尾。“文革”中，白雪父親被迫自殺，白雪跪在父親遺體旁邊，淚水凍在臉上……外班女生挑釁，率先打了黑幫子女白雪，馬國慶、肖國慶沖上陣來，隨后，于國慶與全班男生掩殺過去……混戰中，馬國慶流血受傷……這時，稍稍打亂一下時序，插上一段溫馨的回憶：白雪與三個國慶在拐棗樹下談理想。三個國慶爭論著白雪當時說她長大要干什么，當紡織女工，赤腳醫生，還是居里夫人？然后懸念再起，馬國慶曾經用一桶水，把坐在教室里白雪渾身澆濕。原因是白雪害怕外班學生再折磨她，下課不敢出教室上廁所，竟尿濕了褲子，最后只能以此掩飾……結尾展現了富有想象力的兒童詩般的意境。臨別的前夜，白雪獨自在巷口等候到很晚，發自內心地感激馬國慶，為他一個人唱了一首歌……觀眾仿佛聽到了一個少女純凈清亮的歌聲回蕩在南京古老巷子的黑瓦白墻之間，裹挾著稀疏的星斗，飄向滾滾東流的江水，閃爍著，跳躍著，直向遙遠的汪洋……

　　馬國慶一往無前地反對拆毀他們自小生活的老宅——這座民國小樓。肖國慶從遙遠的四川帶來這座民國小樓的裝修設計圖，從不曾對拆毀的威脅低過頭。于國慶最終也放棄了從拆遷中獲得的那點實惠，站到了保護民國小樓的這一邊。他們內心深處的執著是一致的：

　　這座小樓承載著他們生命中最寶貴的記憶——鮮活的青春、真摯的友情、純潔的初戀、飄飄欲飛的夢想……以及錘煉他們成長的那些凄風苦雨和電光石火。

　　這就是“白雪”二字所包含著的意蘊。她與小樓同在。

　　或許，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解讀：他們對“白雪”所代表著的青春時代的懷念、追索，正是在珍視那時他們曾經煥發出來的對生活的熾烈的愛，這種熾烈的愛就是生命的燃燒。

　　然而，他們并沒有沉溺于“當年勇”，即便現在他們正在無可奈何地滑向人生的終點，也要讓這種懷念和追索繼續點燃起自己的生命之火，點燃起對生活熾烈的愛。所以，他們要保護這座民國小樓，哪怕是草民的胳膊拗不過某種勢力的大腿；所以，他們身患重病依然要做小吃、扎花燈，哪怕是死亡通知書已經來到；所以他們要從遙遠的他鄉返回故地，哪怕是一次又一次因為迷糊而找不到家；所以他們抄起木棍去和地溝油非法制造商肉搏，哪怕自己的老骨頭已經散架或銹蝕……

　　他們老了，但他們從未放棄對生活的熱愛！

　　這不能不讓人想到《老人與海》中的桑提亞哥，雖然他歷盡艱辛，無畏地與鯊魚搏斗，最終只能得到大馬林魚的骨架，但是，他沒有失敗，“你盡可以消滅他，可就是打不敗他。”因此，海明威說他是“真正的老人，真正的孩子”。

　　三個國慶在命運面前沒有低頭。看，他們不是還在下棋，還在為輸贏爭吵嗎？他們是真正的老人。

　　三個國慶永遠都在追索青春的夢想與歌聲，堅守著鄉愁的暖巢。看，他們不還在那座小樓下玩棋嗎？他們是真正的孩子。

　　如果有人非要逼問這出戲的戲劇沖突，那么，回答就是，三個老人與命運的角力和依存。

　　《民生巷11號》是老齡題材的佳作，它或許能讓那些偶爾給老人洗一次腳的年輕人抬起頭來，看看面前這個眼球渾濁，皺褶無處不在，白發散亂的老人——未來，不是“上帝和你在一起”，而是老人的遺存(精神與物質)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