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作品一旦寫就并傳播出去,它就不再只屬于藝術家自己。一部作品如果有機會排演若干種版本,它的生命力才算真正綻放。因其多元的釋義和重組,劇作家的隱秘動機才會如同多棱鏡般,折射出豐富而瑰麗的光芒。而每個不同版本的解讀,都是一次全新的創造。
剛剛落幕的2015首都劇場精品劇目邀請展演之塞爾維亞南斯拉夫話劇院的《無病呻吟》,極大程度上顛覆了中國觀眾對于法國喜劇和莫里哀作品的觀念。這是一出令人漸入佳境卻悲從中來的喜劇,八十分鐘,兔起鶻落,閱盡人生況味。隨著演出推進,一種極其強烈的孤獨感彌漫在劇場中,愈演愈烈;而劇作家對于人生境況的自嘲,更是貫穿著整場演出。
幾個世紀以來,對于法國喜劇家莫里哀的作品,有教科書一樣的戲劇史為其定性。莫里哀一生都沒有離開戲劇。他自己寫戲,也自己演戲。他筆下的傳世之作,在其為戲劇癡狂的一生中,并不算數量非常巨大。1672年底他帶病堅持寫完了《無病呻吟》,親自扮演主人公阿爾岡。1673年2月,莫里哀在臺上演到這個戲最后一幕之時,咳血倒地,溘然長逝。
越過時空,我們可以猜想劇作家抱病寫作時,對健康的渴望與對病體的坦然,也已經化作達觀的戲謔。他筆下的主人公阿爾岡本來是個健康的人,然而對于病痛和死亡的恐懼已經壓垮了他。他的背部是彎曲的,頭戴小帽子防止外感風寒;他謹慎地算著自己的醫藥費,行動遲緩,發音低沉,或許這樣不用耗費更多力氣,以便養生;他對于醫生的話言聽計從,成天灌腸;他甚至想要把女兒許配給醫生的兒子,以便自己保命……這些貌似可笑的行動使得舞臺上的生活變得更冗長,觀賞的心理距離也使得觀眾們審視劇中人并發出笑聲。
有趣的是,阿爾岡在被女仆設計裝死之后,他高雅矜持的第二任妻子發出一聲粗暴短促的嘶吼歡呼,隨即露出了原形:她脫掉束胸,拽掉帽子,脫下襯裙,原來她是個男人。男演員喘著粗氣,不再捏著嗓子唱歌劇,他粗俗而直接的形體和動作在舞臺上具有相當強大的沖擊力。妻子的本質是一個充滿欲望的男人,剝去妝扮,暴露兇猛——這一筆設計如有神助,奇思妙想,簡潔猛烈。此時,閉緊雙眼的阿爾岡驚愕地起身,看著面前令人崩潰的真相,無力而痛楚地再次閉上了雙眼。他被生活中如此黑色荒誕的突轉狠狠擊中,無力還手。我們看到,阿爾岡依賴醫學,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不再年輕;他依賴第二任妻子,或許是他從她的美貌青春中看到生命的活力,又或許他需要這樣的陪伴勝過一切,很難說他并沒有意識到妻子的虛情假意,但是至少聊勝于無;他安排女兒去嫁給醫生的兒子,從世俗的角度而言也并非葬送女兒前程,門當戶對,又能夠維護自己身體的健康,這是他的哲學……然而當女兒哀傷地對著假死的阿爾岡告白,他意識到,只有骨肉對他才是真感情,這種血脈相通的心意,讓他立刻決定成全女兒。但他又不甘心地說,女婿必須成為一個醫生!不必當真,至此,阿爾岡的形象已經十分豐滿,他只是一個意識到人生無常的虛弱的中老年人而已。成全了女兒之后,青年人甜蜜地離開了家,而衰老的女仆在椅子上如同被猛擊般垂下了頭,再無生氣。阿爾岡真的孑然一身了。
塞爾維亞演出版本中另一處令人震撼的設置,是阿爾岡的兄弟來找阿爾岡,為他的侄女——也就是阿爾岡的女兒提親,此處用一個小男孩來扮演阿爾岡的哥哥。這不禁令觀眾浮想聯翩,阿爾岡的哥哥究竟是否因為病痛,永遠留在了童年時代?而這里究竟又是不是阿爾岡的幻覺?再追溯到阿爾岡第一任妻子的離開,難道沒有可能是被疾病帶走?無論是什么原因,暗涌著的生命之脆弱無力,令阿爾岡的寂寞落到了實處。
這出戲的舞臺上,先后幾次從天幕處下沙,在幕與幕之間,在揚起的塵霧中,我只看到阿爾岡和我們泥沙俱下的人生。得到自由和幸福的親人,離開了阿爾岡,揮手作別。這沙土又一次傾瀉而下,它下在女仆無知無覺的身上,下在阿爾岡的頭上。而我們看到阿爾岡的后背卻緩緩挺直,他對于人生的不安與擔憂在這一刻消失殆盡,他從塵埃中穿過,逐漸奔跑起來;他迷了眼睛,戴上帽子,前路不明,卻頑強前行,一刻不停……而作為看客,我們再也笑不出來,因為這是我們自己的人生。我們每個人,最終只能獨自奔跑而已。
塞爾維亞版本的《無病呻吟》,是極富當代性的一次解讀和呈現,在北京的觀眾中亦引發了極大爭議。藝術家們不墨守成規,勇敢地賦予了作品新的意義,提供了人物新的動機與情感依據。容納越多可能性的作品,才越偉大。莫里哀若有靈得知,他當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