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話劇《生死場》問世。劇中的嗩吶聲聲,劇中人性的蒙昧與拓荒,劇中的生命與覺醒的力量,時隔16年,依然回蕩在觀眾的心中——這是中國當代話劇的元氣酣暢之作。2015年此劇復排。16年的光陰讓本劇編劇兼導演田沁鑫對蕭紅筆下的中國東北鄉村、魯迅所言的生命的堅強有了怎樣不同的認識,藝術家們的表演又有何不同?我們特邀田沁鑫暢談“跨越時空”的感悟與情懷。
——編者
前不久,為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話劇《生死場》復排上演,觀眾反響熱烈。10場演出,座無虛席,一票難求。中國國家話劇院兩位老“戲骨”韓童生和倪大紅,以出色的演技、默契的配合,深刻、形象地演繹了蕭紅筆下的小人物。
16年前的1999年6月,話劇《生死場》首演,致敬中國現代文學。這是我在原中央實驗話劇院編劇、導演的個人的第一部話劇作品。小說《生死場》是蕭紅24歲寫成的處女作,描寫“九一八”前后哈爾濱近郊村民對于“生老病死”的麻木,以及家庭鄰里之間近似殘酷的人際關系,直到外辱的鐵蹄踐踏進這個村莊,村民由自然生育、自然死亡的狀態,轉向對日本軍隊有規模的“他殺”行為的恐懼,最終,全村人為生而死,向死而生,抗日了!
魯迅先生曾為蕭紅這部小說作序,贊揚“北方人民對于生的堅強與死的掙扎”。16年前,我排練的方式嚴謹苛責,提出“形象魅力與姿態狂熱”,結合蕭紅的小說語言,表演追求樸素稚拙,形體動作設計也頗似鄉村版畫中的人物,這是抽象出農民的形體動作元素,演員看似表情木訥,呈現在舞臺上卻內勁十足,極具爆發力和力量感。當年有觀眾評價,是區別于《茶館》的另一種中國表情。話劇《生死場》上演之后,獲得了各種戲劇類獎項,倪大紅因為出色演繹劇中人物“二里半”,獲得戲劇表演最高獎“梅花獎”。韓童生演活了逞能的小人物趙三、李琳飾演金枝、任程偉扮演成業、趙娟娟飾演王婆……一群出色的演員演活了蕭紅筆下的這個村莊。
北京首輪演出結束,趙娟娟溘然離世。后來聽說,她有癌癥史,但已基本痊愈,所以才進組。這出戲耗時費力,她沒和任何人說起自己的堅持。她讓我看到了一個演員為了成就自己而燃燒生命的過程,也成為《生死場》劇組永遠的痛楚。
16年光陰荏苒,《生死場》之后,我很努力地做了《狂飆》《趙氏孤兒》,直到我導演昆曲《1699桃花扇》,純粹的藝術生涯算告一段落。那些年,總覺得我的心理準備并沒有跟上我的“名聲”,其實我內心里一直住著個小姑娘,我的爆發力和判斷力,僅限于排練場。我為拓展演出市場竭盡全力,但我也拼盡了全力維護我心中尚存的戲劇精神和我認為永遠不會離我而去的文化品格。
2014年,中國國家話劇院院長周予援提出重排《生死場》,我拒絕了。2015年,周院長再度提出復排《生死場》:“好戲,劇院經典,必須恢復。”2015年6月15日,《生死場》建組,老了容顏的藝術家們重新聚集排練場:當年頂替趙娟娟臨危受命出演王婆的扮演者張英,麻婆的扮演者謝琳、二爺的扮演者馬書良、五姑姑扮演者李蘊杰……這批演員普遍都已年過60歲。
復排中,我希望大家的表演松弛和幽默起來。我年輕時不是很理解魯迅對北方人民生活的堅強的禮贊,不理解其堅強背后還有東北人與生俱來的幽默感。我重新閱讀小說《生死場》,發現蕭紅記錄下了這些村夫村婦幽默的語言,但是,這些人物不自知,他們是樸素的。于是,我向演員們提出在表演上加強富有生活情趣的表達。我們看見藝術家們的表演比16年前更加成熟、自由、流暢。
《生死場》已被劇院確立為經典保留劇目。時隔16年,觀眾的喜愛程度也讓我們相信這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好戲。而今,在這個回望歷史的時刻,這部反映中國北方農民自發抗日的樸素的戲劇,以真誠的創作態度實實在在地進行著對戰爭的反思。而對我來說,我還看見了中國的最本分的老派演員,他們刻苦地對待自己和自己的角色。我愛他們,用生命演繹人生的表演藝術家們!
如今,話劇《生死場》劇組散去,一切歸于平靜。我也似乎在找回那個以藝術創作為天性和使命的自己:排好戲、看好戲、愛好角,這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