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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軒在安徒生誕辰200周年時曾寫下紀念文章《高貴的格調——讀安徒生》:“我認為對安徒生,我們不僅要把他看作是一個兒童文學作家,更要把他看成是一個大作家。他對于兒童和成人來說都是重要的。因為他為我們創造了美感,這恐怕是安徒生與其他作家不同的一個地方。他始終把美作為文學中一個重要的部分來營造。”曹文軒自身的兒童文學創作也是循此路前行,他自覺地追求“高貴的格調”,“我的寫作永遠建立在三大基石之上:道義、審美、悲憫。這是我全部文字大廈的基石。”以此而形成其大氣開闊的創作境界。
一個作家的創作境界和路向與他的文學立場,即文學何為、何為文學的理解息息相關。早在20世紀80年代的新潮兒童文學討論中,曹文軒就號召兒童文學要“回歸藝術的正道”,有意扭轉之前兒童文學帶有教育功利性的狹窄氣象。他 在1997年出版的《草房子》后記中聲明了“追隨永恒”的藝術信念,這一文學選擇甚至帶有“藝術至上主義”的傾向。他在獲得國際安徒生獎后的訪談中強調:“我之所以能夠獲得這一獎項,可能與我從創作開始所抱定的文學觀有關。我一直認為,能夠帶領作品前行、可以穿越時空間的,不是別的,只能是文學性和藝術 性。多年以來,無論是長篇短篇,我都是將它們當作藝術品經營的。這一選擇切合了安徒生獎的評獎原則。”曹文軒奉為圭臬的藝術追求營造了中國當代兒童文學所能達到的一種高雅的美學境界。之前亞洲雖然已有三位日本作家獲得國際安徒生獎,但中國的曹文軒以其“水樣的詩性”書寫,給世界兒童文學增添了又一種深厚優美的東方情調。
曹文軒的兒童文學創作風格被一些論者稱為逆現代主義之流而上的“古典主義”,我想也許可換用另一個更為平易的詞——“雅文學”流脈。他在創作中對于“意境”“夢想”“詩性”“憂傷”“浪漫”“情調”“優美”“高雅”“感動”“和諧”等要義的一貫奉行,足可見 其對具有東方格調的雅文學之醉心。他呼喚美,除了用于對抗和抵消中國兒童文學的功利主義外,還出于個人“迷戀美感”的美學偏好。他的美學擔當骨子里接續了民國初年蔡元培倡導的美育思想。20世紀30年代,沈從文這樣表達他的創作動力:“因為我活到這世界里有所愛。美麗,清潔,智慧,以及對全人類幸福的幻影,皆永遠覺得是一種德性,也因此永遠使我對它崇拜和傾心……我的寫作就是頌揚一切與我同在的人類美麗和智慧。”曹文軒也秉承這種純凈的文學信念,癡情于書寫“美麗”“清潔”和“智慧”,他認為文學要寫生活中缺少而又應有的東西。他以他所懷念的“河流處處、水色四季的時代”,即溫潤純凈的田園詩意和悲憫情懷來作“感動”文章,用宗教般的虔誠營造的美感來滋養當下浮躁和枯索的靈魂。
作為學者的曹文軒在學術領域中注重以“哲學的力量”來解決文學藝術研究中的問題,他也一以貫之地賦予文學創作一種類似于哲學力量的精神底蘊,這種底蘊是道義的、情感的、審美的,通常富有理性品質,如以整體象征介入抒情的成長小說《根鳥》呈現的是與拉美文學《煉金術士》相一致的尋索人生真諦的哲理品格。曹文軒對藝術中的理性有敬畏也有警惕,他在學術論著《第二世界》中談到藝術要“遮蔽理性,讓理性成為底蘊……他必須做得讓理性可感而不可見。”他的作品以細膩生動的感性形式呈現,但他不屑于現實庸常生活的再現,力求去淬煉生活。他從理性出發,為了抗拒和反撥為求“深刻”而以“證丑”方式走極端的現代小說風氣,做出了堅守純潔詩性的“證美”選擇,雖然這一做法也不免有走另一極端之嫌。
大凡有雄心的小說家,都會努力創造獨特的小說文體。作為從事小說研究的學者,曹文軒對于 自己所寫作的兒童小說也有著自覺的文體創建意識。他在題為《關于我的寫作》的訪談中說:“童年視角將永遠是我的視角,但不是我的唯一視角。我的人生經驗里有許多東西是這個視角所無法實現的。即使童年視角,在我看來也是一種文體。”這種以憂傷的追懷為敘事基調,以現在的成年和過去的童年目光相交織的敘事展開,承接的是蕭紅《呼蘭河傳》式的詩化小說一脈,有著抒情化的敘事方式和散文化的情節構架。不過,曹文軒的小說故事性更強,因為他了解故事之于小說閱讀的魅力。在文體風格追求上,他又更多地接近京派流韻。他塑造的清純可愛的女孩形象如《草房子》中的紙月、《青銅葵花》中的葵花等,頗有廢名《竹林的故事》中的三姑娘、沈從文《邊城》中的翠翠、汪曾祺《受戒》中的小英子等氣息。其詩意田園的美學取向也與汪曾祺那“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的旨趣相通,曹文軒有意拋棄現代小說追求的“深刻”而歸順古典主義傾心的“和諧”。他的童年視角寫作倚重于他個人的童年記憶,他用除凈火氣的姿態去寫作,但似乎難以割舍汪曾祺主張排除的“感傷主義”,字里行間氤氳著憂郁。這與他的童年經歷有關,而他作為學者的研究又將之上升為理論認識,主張文學要有一種憂郁的情調,并由此形成其文體風格上一種較為成熟的個性化標志。曹文軒的兒童小說很講究語言,在敘述語言上將詩意的文采發揮得淋漓盡致。總之,他的寫意性兒童小說文體是對中國現代詩化小說的繼承,也有融入其藝術個性的獨特釀造。在兒童文學創作道路上,曹文軒有著永不滿足、不懈追求的“浮士德精神”,他不斷嘗試著開疆辟域,并練就了幾副筆墨:各種文類(如兒童文學和成人文學),各種體裁(如現實主義小說、幻想小說、圖畫書等),各種題材(如鄉土、戰爭、特殊兒童等)、各種風格 (如詩意、沉思、幽默、玄幻等)……萬變不離其宗的是,其中貫穿了藝術審美至上的文學精神。他的兒童文學以高雅之“美”來作為跨越兒童與成人、跨越國家與民族界限的一條通途,以詩意的向度將兒童文學推向了不遜于成人文學的藝術高度。
曹文軒的文學創作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之時,就以其志存高遠的文學精神昭示了中國兒童文學的宏闊之路。在長達三四十年的詩意向度的寫作中,他以莊重之心、毫不妥協的人文情懷和始終專注的美學抱負,成為兒童文學這條“光榮的荊棘路”(安徒生語)上義無反顧且成就卓越的探索者。他的兒童文學證明了兒童文學是需要時空長度、思想深度和藝術高度的文學形式。從世界兒童文學第一座豐碑安徒生童話中便可發現,真正經典的兒童文學不僅是一種表現人類童年情形的“童年形式”,也是一種由童年出發的令人回味無窮的“人生形式”,而且還是一種與內容契合、興味盎然的“藝術形式”。曹文軒締造了一個以苦難作底色、以高雅作氣質的“美”的兒童文學藝術王國。但這位不倦的探路者不會滿足于這個王國,他在獲獎后談到“聰明”的作家應持的創作路向:“最聰明的人是雙足堅定地立于這塊土地,且雙眼可以穿過滾滾烽煙眺望遠方、眺望界碑之外的事情。生他養他的土地是他永遠的資源,而他思考的問題則應該是世界的;題材是中國的,主題卻應當是人類的。”這一立足于“民族/國家”與“世 界/人類”的雙重思考,體現了曹文軒對于從“切近”出發而抵達“曠遠”的境界追求,那里依然會有他苦心經營之“美”,并有以悲憫情懷觀照之“真”,且還要有融合兒童率真眼光與豐富心性之“氣”。國際兒童讀物聯盟(IBBY)設立安徒生獎的評審標準涉及諸多方面,既強調美學和文學的品質,也重視從兒童視角看待世界、延展兒童好奇心與想象力的表現能力。曹文軒的創作代表了兒童文學的一種前進路向,中國兒童文學可以汲取經典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的豐富營養,走出風格多樣的寬廣之路,奔向具有無限可能性的兒童文學世界。
(作者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