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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提示】從晚清至“五四”的文學發展脈絡來看,應合時代的需求,新文學走出了一條自我生長之途,而且帶 動了大眾文學的整體發展,基本完成了文學體系的重建。在新一輪文學重建的過程中,傳統文學體系中積累的經驗、探索與翻譯資源,或可成為新興文學的“外 援”,而它的“內應”,正是這個體系內部生生不息的創造力。
穿越小說,并不是一種被認定的網絡文學類型,在起點中文網等文學網站的分類中,很少出現“穿越”這種類型。所謂“男穿”,通常被放進“歷史軍事” 欄,“女穿”則常常置于“言情”類。按百度百科的定義,穿越小說“是穿越時空小說的簡稱,其基本要點是,主人公由于某種原因從其原本生活的年代離開、穿越 時空,到了另一個時代,在這個時空展開了一系列的活動,情愛多為主線。穿越小說集成了玄幻、歷史和言情三大小說類別的要素,自成一派”。穿越小說本身就是 一種混合類型,而玄幻、歷史與言情,都是網絡小說的大宗,因之,穿越小說可以稱為“超類型小說”。以此為例,便于我們觀察網絡文學的流變趨勢。
晚清已存在“架空小說”
穿越小說并非當下網絡文學首創,評論者一般會追溯到馬克·吐溫的《康州美國佬在亞瑟王朝》或日本漫畫《尼羅河的女兒》,而中國臺灣作家席絹的《交錯時光 的愛戀》和中國香港作家黃易的《尋秦記》,被認為對網絡文學產生了直接影響。筆者則認為,在晚清新小說大潮中,就已有了穿越小說清晰的先聲。
王德威指出,在晚清小說中存在一類“烏托邦小說”。他將之歸到科幻小說名下,定義烏托邦小說是“藉著一幻想國度的建立或消失,科幻小說作家寄托他們逃 避、改造或批判現實世界的塊壘,實驗各種科學及政教措施”。王德威認為,“晚清烏托邦小說寫得最完整,也最耐人深思的,我認為首推吳趼人的《新石頭記》” (《想像中國的方法》,三聯書店1998年版)。而吳趼人并不認為《新石頭記》只是科幻小說,他于1910年在《〈最近社會齷齪史〉序》中回顧自己的創作 歷程,將《電術奇談》《恨海》《劫余灰》等歸為“寫情小說”,將《九命奇冤》《發財秘訣》《上海游驂錄》稱為“社會小說”,唯獨將《新石頭記》稱為“兼理 想、科學、社會、政治而有之者”。
用現在的文類衡量,晚清的烏托邦小說大多數更類似穿越小說中的“架空小說”,主人公進入的不是真實的 歷史,而是一個架空的世界,一個幻想的國度。如《新石頭記》前二十回寫賈寶玉穿越到清末,以《紅樓夢》的寫作年代而言,賈寶玉算是“向后穿越”,而后二十 回進入“文明境界”,則是一種“架空式穿越”。我們或許還可以將《新石頭記》劃入“同人小說”,因為它借用了家喻戶曉的《紅樓夢》的主人公作為小說的主 角。
《新石頭記》前二十回針砭現實,“貫注了感時憂國的歷史意識”,后二十回則重在“理想、科學”。在“文明境界”里,從高度發達的物 質文明,如司時器、千里鏡、助聽器、機器人以及“地火”、飛車、隧車、潛水艇,到盡善盡美的典章制度,促使賈寶玉在夢里回望故國,幻想中國一舉成為世界強 國。
《新石頭記》實質上已經涵括了穿越小說的基本特質:穿越時空與改寫歷史。由于吳趼人給主人公設定的觀察者視角,賈寶玉并沒有參與到 改寫歷史的進程中去。從文本的歷史意義來說,穿越/烏托邦小說因其暢銷書的身份,除了彰顯一個文學時代的想象力極限何在,更能反映出這一時代大部分讀者所 持的價值取向。正如蘇珊·格林在《暢銷書》中所言:“這些暢銷書是一種有用的工具,我們能夠透過它們,看到任何特定時間人們普遍關心的事情和某段時間內人 們的思想變化。”
穿越者“改變歷史”具有模式化
當下穿越小說很少有“回到未來”的設定——無論“男穿”、“女 穿”,都是在“往前穿”,這已經被看作中國穿越小說區別于西方或日本同類型小說的一大特性。穿越者帶給歷史的改變主要集中于三項:未卜先知、后世科技與新 的價值觀。即使是“女穿”(代表作如《夢回大清》《步步驚心》),其主旨基本都是為了滿足女主角對眾多權力型男性的征服欲望,而不追求于改變歷史軌跡,同 樣會在男女關系的模式里帶入后世的新價值觀,如尋求女性自尊、兩性平等、精神契合等。
時空方向,一般來說,男性穿越小說會選擇歷史的轉 折節點,大多是各個王朝的末世,如三國、兩宋末期、明末、清末甚至五代十國都是穿越的熱點。如果選擇在王朝中段,小說作者也會有意無意地偏向較為混亂的時 代,如明朝的正德年間——亂世中的個人才更容易對抗歷史,以一己之力快速獲得王霸之業的資源,從而滿足作者與讀者共同的幻想。
科技方面,當下穿越小說與晚清烏托邦小說相比,專注于軍事的發展可謂如出一轍,只不過穿越小說更多利用的是后世初步的現代軍事工業。同時,為了快速聚集財富,大到影響全國民生的番薯、玉米的引進,小到味精、罐頭的生產,都是穿越者常用的民生技能。
而在價值觀方面,比之晚清烏托邦小說,當下穿越小說需要考慮的東西就多得多了。如何富國強兵,如何處理士農工商等階層的關系,如何挑戰皇權與紳權的地 位,穿越者獲得巨大成功后如何解決“功高震主”的危機……這些都是有想法的穿越小說作者繞不過去的問題,其思想、政治與倫理等方面的復雜性不是晚清小說作 者可以想象的。
至于寫作技巧方面,當下穿越小說作者與晚清前輩們面臨的問題是一樣的:如何抓住讀者并讓他們保持閱讀的熱情。雖然報章換 成了網絡,“日閱一頁”換成了每日“兩更”或“三更”,但作者都必須做到“雖一回不能茍簡,稍有弱點,即全書皆為減色”。陳平原解釋說,所謂“雖一回不能 茍簡”,“并非指每回都必須認真構思,而是要求每回都能吸引讀者”,像《紅樓夢》那樣的章回寫法就不適合連載。因之在晚清小說中,“集錦式”結構大行其 時,長篇小說很容易變成近乎短篇故事的連綴(《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第1卷(1897—1916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版)。而當下讀者的要求更 高,網絡小說需要跟眾多的影視、游戲爭奪受眾注意力,幾乎每個走紅的網絡文學作者都懂得要在一兩日的更新中給讀者一點“獎賞”,還需要安排下一節的 HOOK(“鉤子”)。這種消費化、產業化的要求,當然會影響到作者的構思與寫作,成為網絡文學的一種特色,或者也是一種障礙。
穿越小說亟待尋找創新點
隨著穿越小說的發展,早期那些僅僅靠“虎軀一震,王霸之氣側漏”和“金手指”就迅速成功的小白文,漸漸會讓稍有素質的讀者產生審美疲勞,也會變成后來的作者嘲笑的對象。新的寫作者會想方設法突破類型小說的窠臼,嘗試新的風格、新的寫法、新的形式。
所謂創新,一種是簡單的量級擴大,如穿越者的數量,從單穿到雙穿、群穿,一個宿舍一起穿越,幾百人一起穿越乃至整座城市同時穿越。另外一些作者從結構、 形式、價值觀等方面進行了新的嘗試。對穿越小說的既定模式構成根本性顛覆的是正在連載中的《臨高啟明》。它的文本復雜性遠遠超過百度百科中的介紹,不僅僅 是“群體穿越小說”,更奇特的是由群體創作,再由執筆者“吹牛者”完成。在過往的文學生產中,群體性創作不是沒有,但由數百人一起合作創作一部數百萬字的 小說,在世界文學史上恐怕也是一件新鮮事。數百人擁有的不同價值觀、知識、創意,如何整合成一部小說,小說利用“網聚人的力量”,可以走到怎樣的地步,群 體創作能不能變成新的創作模式,這些問題都要由今后的發展來回答。
與晚清小說不同,當下穿越小說并非基于域外文學“爆炸性”的翻譯引 進,它也打破了來自西方的舊文學體制中“短篇、中篇、長篇”的秩序分層。網絡小說的更新頻率,讀者的閱讀習慣,消費市場的求穩慣性,都讓絕大部分網絡小說 帶有形式保守性的特點。然而,有天賦作者的自我期許,分眾讀者的閱讀期待,也讓優秀的網絡小說一直在尋找創新的可能。從晚清至“五四”的文學發展脈絡來 看,應合時代的需求,新文學走出了一條自我生長之途,而且帶動了大眾文學的整體發展,基本完成了文學體系的重建。在新一輪文學重建的過程中,傳統文學體系 中積累的經驗、探索與翻譯資源,或可成為新興文學的“外援”,而它的“內應”,正是這個體系內部生生不息的創造力。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