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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昂是唐詩革新的先驅者,《登幽州臺歌》是陳子昂的代表作之一,這應已成為定論,不料近年卻有人提出了異議。先是在王兆鵬先生所作《唐詩排行榜》 中,《登幽州臺歌》竟名落孫山,其原因據稱是“唐、宋、明二十二種選本都沒有提到它,清代只有兩種選本有收”(陳尚君《唐詩憑什么排名》)。此與事實不 符。明鐘惺、譚元春選評的《唐詩歸》就選了此詩。在清代,黃周星《唐詩快》、王夫之《唐詩評選》、沈德潛《唐詩別裁》、孫洙《唐詩三百首》等選本都選錄了 此詩。作排行榜,本來就費力不討好,很難令廣大讀者滿意,但作者用力甚勤,不失為一家之言。值得注意的是,《東方早報》2012年2月19日載陳尚君先生 《唐詩憑什么排名》云:“這首詩在陳子昂友人盧藏用為他編的《陳伯玉文集》中是沒有的,文本來源最早是盧藏用記述其事跡而寫的《陳氏別傳》。說陳進諫不被 采納,‘因登薊北樓,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云云。’陳子昂在幽州作過一組詩,題目是《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序稱‘作七詩 以志之,寄終南盧居士’,當時盧在終南隱居,不在陳身邊,他如何知道陳流涕所歌?如果有此歌,又為何不編入文集?今人已經揭發,‘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 者’二句,是南朝宋孝武帝讀到謝莊《月賦》時感慨的原話,見孟棨《本事詩》。后兩句則是屈原《遠游》‘惟天地之無窮兮……心愁凄而增悲’兩句的改寫,類似 的感慨在《薊丘覽古》這組詩里也有表述。我比較傾向認為此詩是盧藏用根據陳寄詩的大意,根據前人的舊句所作之改寫。”此說誤甚。
首先,說“這首詩在陳子昂友人盧藏用為他編的《陳伯玉文集》中是沒有的”,這句話就大有語病。現存陳集最早的版本是敦煌唐寫本,卷尾署《故陳子 昂集拾卷》,可證盧編本原名《陳子昂集》,直至《百川書志》《鐵琴銅劍樓》之著錄及明弘治楊澄校刻本始改稱《陳伯玉文集》。敦煌本雖已殘缺,幸最后兩卷還 保存完整,其卷十末篇《上薛令文章啟》之后,即赫然載有《陳氏別傳》。后世諸本陳集皆附有《別傳》。由此可見,在盧編陳集中,原本就有這首詩,只是沒有收 入卷二之“雜詩”而已。這是盧藏用的疏忽。也許,他以為,此歌既已載《別傳》,則無須編入“雜詩”矣,如同《別傳》載有子昂向武攸宜進諫之言,長達五百二 十二字,實際上是一篇完整的文章,但盧氏亦未編入卷九“上書”類。
其次,《別傳》記載確鑿可信。蓋盧藏用與子昂素為摯友,子昂卒后,藏用為之作祭文、賦悼詩、編集、撰序、立傳、撫孤,交誼之篤,可謂“四海之 內,一人而已”。其所作《別傳》,堪稱實錄。其中有關子昂從武攸宜東征之事記述尤詳,占全文五分之二強。如子昂向武攸宜進諫之言,深切著明,情辭慷慨,其 風格與子昂書疏完全一致,此絕非盧藏用“根據大意”所能“改寫”者,適可證子昂還朝之后,歸隱之前,曾與藏用晤談,詳述其在幽州之行事、言論與作品,故 《別傳》載之詳明,確鑿可信。
林庚先生曾在《陳子昂與建安風骨》一文中指出:“如果沒有真正異常深厚的思想感情,可能寫得出《登幽州臺歌》那么俯視千古的雄偉詩章來嗎?”盧 藏用有沒有如此深厚的思想感情呢?沒有!此公早年隱居終南山,但他走的是“終南捷徑”,一門心思想當官;做官之后,則如《舊唐書》本傳所言:“趑趄詭佞, 專事權貴,奢靡淫縱,以此獲譏于世。”至于其詩歌才能,亦平平而已。他現存詩八首,多為應制侍宴之作,了無可取,只有一首追悼陳子昂與趙貞固的《宋主簿鳴 皋夢趙六予未及報而陳子云亡,今追為此詩答宋兼貽平昔游舊》,尚差強人意。如此人品如此才學,又豈能寫出“俯視千古”的《登幽州臺歌》?
有人根據孟棨《本事詩》,斷定《登幽州臺歌》的前兩句是宋孝武帝的原話,進而否定此詩是陳子昂的作品。事關重大,不可不辯。《本事詩·嘲戲》 云:“宋孝武嘗吟謝莊《月賦》,稱嘆良久,謂顏延之曰:希逸此作,可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昔陳王何足尚邪?延之對曰:誠如圣旨。然其曰‘美人邁兮音 信闊,隔千里兮共明月’知之不亦晚乎?帝深以為然。及見希逸,希逸對曰:延之詩云‘生為長相思,歿為長不歸’,豈不更加于臣邪?帝拊掌竟日。”
學界公認:孤證單行,難以確信。何況,這孤證又經不起驗證呢?須知《本事詩》原非信史,而是一部筆記小說,所記多有訛誤或夸飾。如《四庫全書總 目提要》云:“其中《士人代妻答詩》一首,韋縠《才調集》作葛鴉兒,二人相去不遠,蓋傳聞異詞。‘薔薇花落’一詩,乃賈島刺裴度作,棨所記不載緣起,疑傳 寫脫誤。其李白‘飯顆山頭’一詩,論者頗以為失實。”又如所記劉禹錫“司空見慣”詩之本事亦誤,岑仲勉《唐史余瀋》卷三《司空見慣》條、卞孝萱《劉禹錫年 譜》考辨甚詳。而且,《本事詩》所記宋孝武帝贊謝莊《月賦》事,《宋書》不載,始見于《南史·謝莊傳》:“孝建元年,遷左將軍。莊有口辯,孝武嘗問顏延之 曰:謝希逸《月賦》何如?答曰:美則美矣,但莊始知‘隔千里兮共明月’。帝召莊,以延之語語之,莊應聲曰:延之作《秋胡詩》,始知‘生為久離別,沒為長不 歸’。帝撫掌竟日。”知《南史》原無“希逸此作,可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等語。且《本事詩》所記顏延之《秋胡詩》之“生為長相思”,《文選》卷二 一、《玉臺新詠》卷四、《樂府詩集》卷三六均作“存為久離別”,是與《南史》同,而與《本事詩》異;又《本事詩》引謝莊《月賦》“美人邁兮音信闊”,《文 選》卷十三、《藝文類聚》卷一均作“美人邁兮音塵闕”。是皆可證《南史》可信,而《本事詩》失實。
據《唐會要》卷六三,李延壽于顯慶四年(659)撰成《南史》《北史》,唐高宗親自作序,從此開始流傳。這一年,正是陳子昂誕生之年。后來他曾 在“掌邦國經籍圖書之事”的秘書省任職六年,當是讀過《南史》的。至于《本事詩》,據孟棨自序,作于光啟二年(886)十一月,其時上距子昂之卒已一百八 十六年了。我們是相信陳子昂誕生時便已流傳的信史呢?還是相信子昂卒后近二百年的多有失實的筆記小說呢?這大概無須費辭了。
《楚辭·遠游》云:“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學者早已指出,《登幽州臺歌》受過《遠游》這幾句的影響,但 諸賢的論斷都很嚴謹。如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編《唐詩選》言其“思想感情彼此相類”,袁行霈先生主編《中國文學作品選注》謂“詩用其意”,《唐詩鑒賞辭 典》載王運熙先生的文章說得比較明確:“在用辭造語方面,此詩深受《楚辭》特別是其中《遠游》篇的影響。《遠游》有云……本篇語句即從此化出,然而意境卻 更蒼茫遒勁。”這些論斷,幾乎已成為學界的共識。然而,陳尚君先生卻說:《登幽州臺歌》的“后兩句則是屈原《遠游》‘惟天地之無窮兮……心愁凄而增悲’兩 句的改寫”,進而得出此詩是盧藏用“所作之改寫”的結論,這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
眾所周知,影響并不否定創作,化用更非抄襲。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范例,在中國文學史上屢見不鮮。比如杜甫的名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就 化用了《孟子·梁惠王上》之“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其另一名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則從《孟子·萬章上》引伊尹語“吾豈若 使是君為堯舜之君哉”化出。以流水喻愁思,蓋始于徐干《室思》:“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后有陰鏗《晚出新亭》云:“大江一浩蕩,離悲足幾重!”李白 《金陵酒肆留別》云:“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劉禹錫《竹枝詞》云:“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直到李煜《浪淘沙》之“問君能有幾 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才寫得題無剩義了。這些名句,雖然都是從前人的語句化出,但誰也無法否認他們的天才和創造性的藝術成就,因而能流傳千古。 如果我們平心靜氣地將《遠游》那幾句與《登幽州臺歌》比較一下,就不難發現:《登幽州臺歌》已化凄苦為悲憤,變哀吟為吶喊,而且,語言更加朗練,音節更加 跌宕,感情更加強烈,氣勢更加恢宏,意境更加蒼勁雄渾,誠如黃周星《唐詩快》卷二所稱:“胸中自有萬古,眼底更無一人……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
《登幽州臺歌》這個詩題,始見于明楊慎《丹鉛總錄》卷二一,其實并不十分確切,因為,《陳氏別傳》說得很明白:“因登薊北樓,感昔樂生、燕昭之 事,賦詩數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云云。”可見,詩題原本當作《登薊北樓歌》。但《登幽州臺歌》這個詩題流傳已久,早已為廣大讀者所熟知,而且,薊北樓確在 唐代的幽州,因此,吾從眾,竊以為詩題不必再改了。
二十多年前,袁行霈先生就已提出:“幽州臺就在今天的北京附近。現在還有沒有什么遺跡可以發掘呢?這有待考古學家回答。如能在那確切的地址上, 立一塊刻有《登幽州臺歌》的碑石,供‘來者’憑吊,也許不是一件多余的事吧?”(袁行霈主編《歷代名篇賞析集成》,第591頁)我十分擁護這個倡議,但迄 今為止,尚未見到這樣的詩碑,故不揣冒昧,重申袁先生的這一倡議,敦請有關方面考慮。
陳子昂的詩文中,多次寫到薊丘、薊樓,如《薊丘覽古序》云:“因登薊丘(《陳氏別傳》作薊北樓),作七詩以志之。”又《登薊丘樓送賈兵曹入都》 云:“暮登薊樓上,永望燕山岑。”又《登薊城西北樓送崔著作融入都序》云:“薊丘故事,可以贈言,同賦登薊樓送崔子云爾。”要之,薊丘上有樓,是為薊丘 樓,簡稱薊樓;薊丘在薊城西北,故薊丘樓又稱薊城西北樓或薊北樓,其名有四,其實一也。
明蔣一葵《長安客話》卷一云:“今都城德勝門外有土城關,相傳是古薊門遺址,亦曰薊丘。……京師八景有‘薊門煙樹’,即此。”如今北京市海淀區 薊門橋北的土丘上仍立有一塊大石碑,上書“薊門煙樹”。這是由于不了解從薊城到北京的歷史變遷而致誤。據《史記·周本紀》,周武王封“帝堯之后于薊”, “封召公奭于燕”。這是北京建城之始。燕都遺址在今北京市房山區琉璃河鎮董家林村,今已建成“西周燕都遺址博物館”。燕國原本弱小,后來逐漸強盛,遂滅薊 而以薊城為國都,故《韓非子·有度》云:“燕襄王以河為境,以薊為國。”據史志記載與考古發掘的實績,學界公認:薊城的中心位置在今北京城西南宣武區廣安 門附近。侯仁之先生說:“薊城就是當時的北京城,故址在今蓮花池與廣安門之間。”(《北京城的生命印記》,第428頁)1995年,為了紀念北京建城 3040周年,宣武區人民政府在廣安門立交橋東北側的濱河公園建立了“薊城紀念柱”。至于薊丘,始見于樂毅《報燕王書》:“薊丘之植,植于汶篁。”《水經 注·濕水》云:“昔周武王封堯后于薊,今城內西北隅有薊丘,因丘以名邑也。”侯仁之先生考定:“當時的蓮花池,在《水經注》里叫西湖,在薊城的西側。薊丘 在城內的西北隅,今天來講,應該是在白云觀的西側。”(《北京城的生命印記》,第309頁)由此我們可以推定:陳子昂慷慨悲歌的薊北樓(即幽州臺)的故 址,當在今北京城西南的白云觀與蓮花池之間。
(彭慶生,作者單位:北京語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