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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劉熙載《藝概·文概》云:“文之道,時為大。”文學與時代緊密相連,漢賦也是如此。除文學內部發展因素外,漢代社會對漢賦的生產、消費、接受等有重要的影響。
漢賦生產與兩漢社會的興衰基本同步。從劉邦建國、文景之治到武帝前期,基本上是漢代社會的休養生息階段。三年滅秦、五年楚漢戰爭,長期戰亂給漢初留下來的是一窮二白的爛攤子。因此,當時的主要任務是撥亂反正,恢復經濟。與之相適應,思想較為自由,統治者主要以黃老思想為治國思想。而且《史記》《漢書》記載“景帝不好辭賦”。在這種情況下,漢賦生產也處于初期階段。據《漢書·藝文志》,陸賈、朱建及藩國吳王、梁孝王、淮南王門人有一些創作,但現存的賦作,最有代表性的是賈誼《吊屈原賦》《鵩鳥賦》,另外還有淮南小山《招隱士》、莊忌《哀時命》。這些作品體制上繼承楚辭傳統,抒情言志,篇幅短小,而且內容上明顯受到道家思想的影響。此期特別的作家是枚乘,他曾游于吳、梁,其創作《七發》目的在于諷諫諸侯王,形式上大肆鋪排,是騷體賦向散體大賦的過渡。
漢賦生產的繁榮期是武帝以后到東漢中期。此期政治上雖有西漢滅亡、東漢建立等波瀾曲折,但整體上是大一統天下、是積極向上的時代,呈現出蒸蒸日上的氣象。漢武帝對辭賦頗有興致,不僅大力提倡,而且自己創作。班固《兩都賦序》云:“大漢初定,日不暇給。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設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是以眾庶悅豫,福應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寶鼎之歌,薦于郊廟。神雀、五鳳、甘露、黃龍之瑞,以為年紀。故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寬、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時時間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諷喻,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故孝成之世,論而錄之,蓋奏御者千有余篇。”這段序言對漢大賦生產的背景、生產方式、生產特點、生產數量等,都進行了明確交代。大一統的天下,文人心向中央,盛世激發了作家的情懷,于是,規模宏大、歌頌為主的大賦興盛。這是時代的產物。典型代表如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揚雄《羽獵賦》、班固《兩都賦》、張衡《二京賦》。這四大賦家生活在西漢武帝到東漢安帝時代,是漢王朝的極盛時期,也是漢賦極盛時期。這些大賦采用對話體,以狀物為主,風格上呈現出“全”而“大”的特點。《西京雜記》載司馬相如曾說自己創作辭賦時,“苞括宇宙,總覽人物”,這正是漢帝國一統天下的真實反映。也正因此,典型的大賦生產頗費心血,司馬相如創作《子虛》《上林》,“幾百日而后成”;揚雄作賦,“夢其五臟出在地,以手收而內(納)之”,大病一年;張衡作《二京賦》,“精思傅會,十年乃成。”可見大賦生產之不易。而且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兩漢整個思想界成為經學的天下,大賦所體現的正統思想以及形式上的“勸百諷一”,就是這種思想的真實寫照。
東漢和帝以后社會走下坡路,整個社會動蕩不安,黨錮之禍使文人與社會逐漸疏遠,加之自然災害頻發,地震、蝗災、水 災、瘟疫等隨時威脅著人們的生命,文人士大夫內心世界發生了重要變化,深感人生迷茫。此期經學衰落,道家思想又占據了重要位置。社會的劇變帶來漢賦的新變,文人鴻篇巨制形式的大賦作品逐漸減少,代之而起的是以抒情為主的小賦。這種賦繼承屈原、賈誼的傳統,代表人物和作品如張衡《歸田賦》、蔡邕《述行賦》、趙壹《刺世疾邪賦》等,他們突破漢大賦的創作模式,由外部世界的描繪轉向內心世界的抒寫,由體物轉入寫志,個人的思想、感情成為作品的主要內容,這是東漢后期社會帶來的影響,而且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道家思想的影響,如張衡《思玄賦》《歸田賦》等。
由以上可以看出,漢代社會影響著漢賦生產。首先影響辭賦生產者,如辭賦作家的地位、遭遇、追求、情懷等。漢代經學盛行,辭賦家的地位低下,被視為倡優一類人物,如枚皋說:“為賦乃俳,見視如倡。”(《漢書·枚乘傳》)揚雄寫過不少賦,但后來不寫了,“雄以為賦者,……又頗似俳優淳于髡、優孟之徒,非法度所存,……于是輟不復為。”(《漢書·揚雄傳》)班固在《兩都賦序》里把辭賦家視為“言語侍從之臣”,亦可見地位之低下。就作家的追求、情懷而言,當社會處于鼎盛時期,辭賦家就有很強的自豪感,主動與時代靠攏;當衰世時,辭賦家更多關心的是自我內心。其次,時代影響辭賦作品,包括思想、體制、風格、內容等。但是,我們也要看到,時代與文學是互動關系。時代一方面影響漢賦生產,同時漢賦也反映時代的風貌,為時代服務。“天子之事”中,那種磅礴的氣勢,宏大的景象,強壯的聲威, 無不體現著大漢帝國的時代精神。東漢后期趙壹等人的辭賦揭露社會黑暗,也是時代的一面鏡子。
時代不僅影響漢賦生產,而且影響漢賦消費。漢賦由于辭藻華麗,典型的漢賦大多是宮廷作品,或歌頌,或諷諫,所以基本在宮廷和知識階層傳播。據《漢書·揚雄傳》,司馬相如進《大人賦》,武帝讀后飄飄有凌云之志。據《漢書·王褒傳》,漢宣帝既注意到辭賦的娛樂作用,又注意到它的教化作用,甚至太子有病,召王褒等人朝夕誦讀奇文及辭賦以解病情。太子喜歡王褒《甘泉》及《洞簫頌》,“令后宮貴人左右皆誦讀之。”可見辭賦消費的狀況。當然,抒情性的辭賦也有一定的消費群體,大部分還是在文人范圍之內。
時代也影響漢賦文學接受。武帝至東漢中期,天下一統,處于盛世,所以漢代文人突出接受的是大賦。枚乘《七發》鋪排有序,諷諫得體,成為文人學習的經典。曹植《七啟·序》云:“昔枚乘作《七發》,傅毅作《七激》,張衡作《七辯》,崔骃作《七依》,辭各美麗,余有慕之焉!遂作《七啟》,并命王粲作焉。”司馬相如《子虛》《上林》也受《七發》影響而又有新的創造,于是,《子虛》《上林》又成為辭賦家學習的榜樣。揚雄“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杜篤在上《論都賦》的奏章中說:“竊見司馬相如、揚子云作辭賦以諷主上,臣誠慕之。”揚雄的《蜀都賦》、傅毅的《洛都賦》,開京都賦先河,為此后崔骃《武都賦》、張衡《南都賦》等接受。班固的京都大賦《兩都賦》,創立了描寫兩個都城、兩篇連成一氣的新體制,成為京都賦的典范,張衡學習、接受而創作了《二京賦》。就抒情性辭賦而言,漢賦中賈誼的《鵩鳥賦》、張衡《定情賦》、蔡邕《檢逸賦》《青衣賦》等都有許多接受者。漢賦中自我解嘲一類的作品,是在專制政治壓力下文人以委婉的手法為諷刺現實、表現個人情感而創作的。東方朔的《答客難》、揚雄的《解嘲》開其風氣,東漢時期崔篆《慰志賦》、崔骃《達旨》、馮衍《顯志賦》、張衡《應間賦》、班固《幽通賦》、卻正《釋譏》等作品接受了這一傳統。另外,《史記》《漢書》收錄辭賦家的作品也是傳播接受辭賦的一個方面。這些接受,也都是與漢代社會的政治、文化等分不開的。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