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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學里有著根深蒂固的工具論傳統。“詩言志”(《尚書·堯典》)本來可以是抒發個人情志的,但后來權威的解釋總是把這個“志”同政治、教化聯系 在一起,于是詩歌就成了某種思想或政治的傳聲筒。漢朝儒生寫的《毛詩大序》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 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于聲,生成文謂之音……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 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詩本來未必是工具,而經過“先王”的一番改造利用之后,它就變成了工具;于是后來也就有詩人主動地創作工具式的作品, 例如唐代著名大詩人白居易的一部分詩,寫作目的就在于“救濟人病,裨補時缺……上以廣宸聰,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與元九書》),是當作諫書來 寫的。
“文以載道”(周敦頤《通書·文辭》)意思更明確,“文”是一輛車子,如果它不來運載“道”,那是毫無意義的空車。讓文學肩負起道義和教化的重任,在中國文學里源遠流長。
但是也有反潮流而動者,其中有兩位中古時代的大人物,都是先當太子后來做了皇帝的,這就是曹丕和蕭綱。曹丕當太子的時候寫過一篇《典論·論文》,強調作 品一定要洋溢著感情,此即所謂“以氣為主”;他將作品分為四科八目:“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前三類是應用文,最后一類是純文 學。“氣”與“麗”,這就是曹丕心目中純文學的兩個基本點。后來劉勰講“情采”(《文心雕龍》中有專篇),蕭統講“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文選 序》),都跟在他后面講這兩個基本點。魯迅先生說:
(曹)丕著有《典論》,現已失散無全本,那里面說:“詩賦欲麗”,“文以氣為主”。《典論》的零零碎碎,在唐宋類書中;一篇整的《論文》,在《文選》中可以看見。
后來有一般人很不以他的意見為然。他說詩賦不必寓教訓,反對當時那些寓訓勉于詩賦的見解,用近代的文學眼光看來,曹丕的一個時代可以說是“文學的自覺時 代”,或者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所以曹丕做的詩賦很好……(《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 系》)
曹丕在文學史上的地位,由此可以論定。
蕭綱在給兒子的信中說:“汝年時尚幼,所 缺者學。可久可大,其為學歟!所以孔丘言,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若使面墻而立,沐猴而冠,吾所不取。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 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誡當陽公大心書》)他又說:“若夫六典三禮,所施則有地;吉兇嘉賓,用之則有所。未聞吟詠性情,反擬《內則》之篇……” (《與湘東王書》)做人要講傳統道德,寫文學作品則不受此約束,文學作品也無須去講儒家經典里的什么大道理。他領導的宮體詩運動,完全不考慮讓詩歌去充當 教化的工具。宮體運動的參加者蕭子顯在《南齊書·文學傳論》中說:“文章者,蓋情性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蘊思含毫,游心內運,放言落紙,氣韻天成。莫不 稟以生靈,遷乎愛嗜,機見殊門,賞悟紛雜。”他也是強調感情和賞悟,矢口不提什么充當工具,用于教化。
中古時代的為藝術而藝術派,后來未成主流,只是作為一股細流或暗流始終存在。花間詞、宋人題跋小品、晚明散文、清代游戲文章……這個自曹丕、蕭綱以來的小傳統,很值得引起文學史工作者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