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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人:張 江(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教授)
吳義勤(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教授)
遲子建(黑龍江省作家協會主席、作家)
李運摶(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
賀紹俊(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核心閱讀
現實主義之所以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主潮,既是由中國國情決定的,也是由中國人的審美傳統和審美習慣決定的
我們對現實主義的理解存在誤區,以為現實主義就是大地的塵埃,而與云朵無緣。這使得某些冠以現實主義名目的作品顯得粗鄙、淺薄,展覽的不過是一片片失去水分的葉片,而一些所謂的浪漫主義作品,散發的卻是陳腐、迷離倘恍的氣息
堅守現實主義審美的客觀性原則,要特別注意形式變革與相關思考的結合,不管使用怎樣開放的藝術手法,采取怎樣特殊的思維方式,目的都是辭能達意
現實主義經歷不斷的蛻變和洗禮,更為豐富多彩,當代作家的文學觀早已越出傳統現實主義的疆界,但同時,我們仍能明顯感受到現實主義精神對于作家把握世界的強大影響
張江:由數量到質量的躍進,由“高原”到“高峰”的攀升,無疑將是未來一段時間內中國文藝的主要任務。如何使這種躍進和攀升成為可能?我覺得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在文藝創作上,仍然要堅守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
現實主義始終是文學主潮
吳義勤:中國當代文學發展至今已有近70年的歷史。70年里各種文學思潮風云激蕩,但現實主義始終是當之無愧的文學主潮,這表現在:
其一,中國當代文學各個時期最優秀的代表性文學作品都是現實主義作品。從“三紅一創”到《傷痕》《班主任》,從《陳奐生上城》《平凡的世界》到《白鹿原》《秦腔》,從《紅高粱》《塵埃落定》到《繁花》,一部部現實主義力作構成了中國當代文學一條割不斷的主線。
其二,中國當代文學人物畫廊里的典型人物形象都是由現實主義文學創作的。梁生寶、朱老忠、陳奐生、李順大、余占鰲、孫少平、白嘉軒、莊之蝶……文學是人學,中國當代文學豐滿的人物形象譜系正是其文學成就的最大體現。
其三,現實主義有著自我孕育、自我調整、生生不息的強大生命力,至今還沒有一種文學潮流可以挑戰現實主義的地位。
上世紀50—70年代,現實主義被定于一尊,其表現形態趨于單一和狹窄,概念化、符號化、主題先行的傾向風行,現實主義被扭曲和異化,其形象大打折扣。 70年代末到80年代,新時期文學在“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的潮流中,開始了對“寫真實”和“真實性”的回歸與呼喚,現實主義全面復蘇。文學與時代的 關系、文學與生活的關系、文學與歷史的關系得到全面修復,文學激起了全民族的共鳴。80年代中期,純文學的呼聲構成了對現實主義文學的反思,現代主義和先 鋒派文學回歸文學的主體性和本體性的主張與實踐,雖然某種意義上改變了中國當代文學的審美品質,卻并沒有取代現實主義寫作的強大慣性,現代主義和先鋒派文 學也最終走向了對現實主義的回歸與融合。隨后,從80年代末至今,新寫實、新狀態、新生代寫作又開辟了現實主義更豐富的形態,現實主義文學呈現出了“無邊 的現實主義”的特征,從現代主義到后現代主義,各種潮流與主張都被吸納到現實主義的旗下。
現實主義之所以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主潮,既是 由中國國情決定的,也是由中國人的審美傳統和審美習慣決定的。一方面,中國人的審美習慣天然地對現實主義有親近感。人們希望借助文學這面鏡子看到現實、認 識現實、理解現實,希望通過文學來回應對現實的關切,來表現現實的問題。另一方面,源遠流長的文以載道的傳統,也使中國人對現實主義文學情有獨鐘!拔 四”以來,改造國民性、啟蒙現代性一直是文學的追求與夢想,用文學教育人、感化人,用文學推動歷史、改造社會,一直是文學的神圣使命。為了實現這一使命, 可以說現實主義優勢獨具。而今天,表達中國經驗,講述中國故事,更使現實主義有了大展身手的舞臺、迎來了再創輝煌的機遇。
虛構非虛構都與現實不可分
張江:現實主義是當代文學的主潮,這一點毋庸置疑。我們今天重申現實主義,要避免對現實主義教條、刻板的框定。其一,倡導現實主義,不是要用現實主義取 代一切,用任何一種“主義”包打天下只能帶來災難;其二,現實主義也可以并且應該有想象、有虛構,但是,它的情懷始終在現實,在大地。
遲子建:非虛構文學不“貧血”,是讀者喜歡它的主要原因。但如果所有作家都擁抱非虛構寫作,我們又有墮入另一種思想牢獄的危險。如果虛構類文學消失,文學 就真的死了。因為世界文學史上的杰作,大多是虛構類作品,雖然這些作品來源于現實和歷史,但如果不插上虛構的翅膀,就不能穿越時空,飛翔至今,給我們帶來 藝術震撼,比如《荷馬史詩》《神曲》《悲慘世界》《戰爭與和平》《百年孤獨》《紅樓夢》《聊齋志異》等等。
無論是虛構還是非虛構作品, 它們的動力之源,都與現實密不可分。這些年的寫作讓我品悟到,凡是那些我寫得比較好的、得到讀者好評和社會認可的作品,都與現實休戚相關。我曾去煤礦采訪 過,所以在寫作以煤礦為背景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時,落筆就不慌張。為了創作《額爾古納河右岸》,我追蹤放養馴鹿的鄂溫克部落,一直到人跡罕至的大興安 嶺深處,體味他們的生活,傾聽他們原生態的歌聲。當我進入小說時,我接觸的那些血肉豐滿的鄂溫克人,便自然地躍動雙足,與我的筆共舞。寫作《群山之巔》, 更是調動了我多年的生活儲備,否則,我小說中的龍盞鎮就沒有生機,無法建構。
但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并不相悖。一個好作家,他的作品既可 以是現實主義的,也可以是浪漫主義的?晌覀兞晳T把“主義”涇渭分明地區分,認為現實主義的作品與“浪漫”就沒有關聯,而“浪漫主義”一定與“寫實”有天 壤之別,其實這種判斷是有點簡單化的。我認為魯迅之所以為大家,就是因為他既有現實主義的杰作,又有浪漫主義的篇章。而我更看重體現他浪漫主義情懷的那些 作品,比如《故事新編》和《社戲》。從《社戲》中,我看到了另一個魯迅,一個滿含傷懷淚水的柔情的魯迅。
長期以來,我們對浪漫主義有著 嚴重的曲解,認為浪漫主義的東西就不深刻,就不是“寫實”的,其實真正的浪漫主義作品是很“寫實”的,比如雨果的《悲慘世界》和《九三年》。同樣,我們對 現實主義的理解也存在誤區,以為現實主義就是大地的塵埃,而與云朵無緣。這使得某些冠以現實主義名目的作品顯得粗鄙、淺薄,展覽的不過是一片片失去水分的 葉片,而一些所謂的浪漫主義作品,散發的卻是陳腐、迷離倘恍的氣息。
一個好作家,一定要有現實主義的眼光和浪漫主義的情懷。
現實主義的開放與原則
張江:相對于教條、刻板的人為框定,我們今天需要警惕的另一種現象,是現實主義的泛化,也就是無原則地擴展現實主義的內涵和外延,使之成為一種沒有邊界 的命名。它造成的后果,是一切創作都被裝進了現實主義的籮筐,而事實上卻是取消了現實主義。就此而言,對現實主義基本原則的堅守就顯得尤為必要。
李運摶:新時期以來,在突破傳統現實主義模式和接受西方現代現實主義美學的“拿來”潮流中,國內出現了各種稱謂的現實主義,如心理現實主義、象征現實主 義、文化現實主義等等,旗號眾多,不一而足。這些說法旨在超越現實主義的種種框范,來為某種寫作現象重新命名,但它們涉及的不只是一些寫作現象的研討,也 關涉現實主義的一些基本原則問題。
一個新概念的提出,依據是否充分至關重要。尤其當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界限變得模糊時,評判“現實主 義”更不能靠番號翻新來解決問題。相反由于出現太多旗號,更需要正本清源。應該承認相對于傳統現實主義,現代現實主義確實進入了更為自由的審美世界。但現 實主義之所以為現實主義,還是因為它具有不可動搖的基本原則,其中最根本的就是審美的客觀性原則。
朱光潛總結法國批判現實主義時指出, “它的一個帶有普遍性的基本特征就在于它的客觀性!边@種客觀性正如契訶夫提倡的,是“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描寫生活”,也如高爾基所說,對于人類和人類生 活的各種情況,作真實的、赤裸裸的描寫的,謂之現實主義。作為主體審美,現實主義創作必然存在主觀性,也難以保證純客觀的中立性,但并不等于放棄現實主義 客觀立場。
20世紀30年代,盧卡契、布萊希特就探討過現實主義的變化問題。西方馬克思主義現實主義理論雖然突破了傳統馬克思主義現實 主義美學,不僅提倡現實主義的開放性,對現代主義藝術也很寬容,但它對現實主義客觀原則卻非常強調。如奧地利理論家費舍的“新現實主義”和法國美學家加洛 蒂的“無邊的現實主義”,提出了富有探索意義的觀點。加洛蒂的《論無邊的現實主義》認為卡夫卡是“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依據就是卡夫卡的“變形藝術”雖 然與現實世界缺乏“形似”,卻“神似”地揭示了現實世界的某些真實本相。不少出色的現實主義作家也是如此,如當不少評論家稱馬爾克斯的創作為“魔幻現實主 義”時,馬爾克斯卻聲稱自己就是現實主義作家。這種聲明也是在強調現實主義的客觀性。
堅守現實主義審美的客觀性原則,還要特別注意形式 變革與相關思考的結合。在現實主義文學的開放中,表達方式的多樣化是個重要標志。其中有各種“變形藝術”,但不管使用怎樣開放的藝術手法,采取怎樣特殊的 思維方式,目的都應該為了“辭能達意”。那些形式變革與相關思考相得益彰的作品,都是出于“辭能達意”的自覺結果。
作為一種創作方法,必然有其相對穩定甚至不可改變的基本原則,現實主義亦然。不管打出多少旗號和怎么“開放”,基本原則還是不能含糊,否則干脆另起爐灶。自然,確立一種創作方法也不能僅靠名稱的標新立異。
現實主義創作也需要拓展
張江:發展才有生命力。與其歷史相比,今天的現實主義,表現空間拓展了,表現方式豐富了,表現手法多樣了,現實主義已遠遠突破了“描摹現實”的簡單概括。在堅守中拓展,在拓展中堅守,已經成為并將繼續成為現實主義存在的基本方式,也是其葆有生命活力的內在源泉。
賀紹。盒聲r期文學一路發展到新世紀,現實主義經歷了不斷的蛻變和洗禮,今天的現實主義已經變得更為豐富多彩。莫言的創作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開始創 作時明顯受到當時風行的現代派的影響,但他的創作基礎仍是現實主義的,因此莫言在創作過程中會存在一個與馬爾克斯、?思{“搏斗”的問題,他說他那一段時 間“一直在千方百計地逃離他們”。從第二部長篇小說《天堂蒜薹之歌》起,他有意回歸現實主義。然而莫言此刻的現實主義已經吸納了大量的現代派元素,呈現出 一副新的面貌。諾貝爾文學獎特意為莫言的現實主義文學創造了一個新詞——“幻覺現實主義”。莫言的幻覺現實主義的素材來自民間,民間故事和傳說的特殊想象 與異類思維嫁接在現實主義敘述中,開出了幻覺之花。
在不少現實主義作品中,都加進了一些超現實或非現實的元素,由于處在強大的現實主義 氣場中,這些超現實或非現實元素同樣具有現實的感染力。陳應松的《還魂記》就是個例子。陳應松是典型的現實主義作家,但長年扎根于神農架,那里氤氳著的神 奇詭秘,常常為他的小說敘述帶來一種超現實的想象。《還魂記》的構思完全建立在超現實的基礎上,作者采用亡靈敘事,讓死于非命的柴燃燈靈魂返鄉,通過亡靈 的眼睛,看到了現實世界種種不合理的現象。作者尖銳地指出,現實中的不合理和不公平才是必須徹底否定的“超現實”。超現實讓作者避免了直接講述現實故事的 拖累,從而專注于對人的精神境遇的探詢。即使像孫惠芬這樣非常“老實”的現實主義作家,當她面對鄉村急劇的變化時也感到單純以客觀寫實方式難以表述清楚現 實世界的復雜性,于是要在《后上塘書》中設置一個亡靈的形象,有效地開拓了小說的視野。
總之,當代作家的文學觀早已越出了傳統現實主義的疆界,同時,我們又能明顯感受到現實主義精神對于作家把握世界的影響,仍然感受到現實主義的強大力量。
張江:現實主義在中國具有悠久而強大的傳統,創造了無數熠熠生輝的經典華章,凸顯著中國作家藝術家腳踩大地、觀照現實的人文情懷。當前,在更為駁雜的文 藝思潮的沖撞中,在市場越來越多地主導閱讀趣味,并潛移默化對創作產生越來越強烈影響的時代背景下,堅守現實主義,恰恰就是契合文學本義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