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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20世紀的文學理論研究,我們不難看到其中的一大結穴:研究界被“理論體系”裹挾。我們以百年來的《文心雕龍》研究為中心來談這個問題。
以“理論體系”觀照《文心雕龍》
長期以來,理論界喜歡比照西方的文學理論來說中國文論,用西方邏輯性、體系性的文論觀念來界定中國文論。就《文心雕龍》而言,魯迅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 “東則有劉彥和之《文心》,西則有亞里斯多德之《詩學》,解析神質,包舉洪纖,開源發流,為世概式。”這段話長期影響著學界對《文心雕龍》的價值判斷。對 于《文心雕龍》,20世紀的學者說得最多的就是“理論體系”。這里面包括兩個關鍵詞:“理論”與“體系”。“理論”意味著邏輯性,“體系”意味著系統性。 《文心雕龍》從其結構來說,其“體大思精”的理論體系特色顯而易見。正因為這一點,20世紀文藝理論界在不斷尋找堪比西方理論的過程中,不斷提起《文心雕 龍》,將其視為足以證明中國文論也有體系的一個重要文本。
受西方近代以來科學主義的影響,“理論體系”被視為“科學”研究的體現,是理論成果成熟的標志。張少康認為,20世紀《文心雕龍》研究的主要成績,是 “重視了理論體系的研究”。如黃侃的《文心雕龍札記》可謂“現代科學的《文心雕龍》研究的奠基之作”,他在“題辭”中稱《文心雕龍》:“敷陳詳核,征證豐 多,枝葉扶疏,原流粲然。”這種表述就明顯有理論體系的印跡。在中國文學批評的草創時期,陳鐘凡對《文心雕龍》評價很高,認為:“蓋其上卷注重比較分析, 下卷言原理、原則,視近世歸納的,及推理的批評,頗有同符。”這種觀點與其受到西方文學觀念影響有關。
在本學科奠基時期的20世紀三四十年代,郭紹虞、方孝岳、羅根澤、朱東潤等人,也特別關注《文心雕龍》的“理論體系”:如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稱 《文心雕龍》“提出了有關批評的理論”、“立一正確的標準”。方孝岳《中國文學批評史》稱《文心雕龍》是文學批評界“唯一的大法典”。所謂“標準”、“法 典”這些用詞,就是近代以來科學研究方法的標準用語。
除 了上述一些大家外,還有一些文人在當時的報刊上發表零散文章,對《文心雕龍》做出評價。如劉節撰《劉勰評傳》,從“論文理”、“論修辭”、“論文體”幾個 部分展開,認為:“《文心》說理精密,條貫有序。”葉霧霓撰《怎樣閱讀偉大的〈文心雕龍〉》一文認為《文心雕龍》是一種“飲水思源的理論”,“不僅是道出 了文學的體裁,更道出了文學的起源;不僅是討論了創作的方法,更討論了創作的基礎;不僅是指示了文學的動向,更指示了文學的意義”。這些評論,其“以西解 中”的眼光、科學理論的視角是顯而易見的。
20世紀最后 20年,是大陸《文心雕龍》研究最輝煌的時期,注重對《文心雕龍》從理論體系、創作論、文體論、風格論、作家論、文學發展論、文學批評論等方面展開論述。 這種研究思路,明顯受到西方現代文學觀念的影響,是用“理論體系”去解釋古代文論。舉例來說,80年代初期,中國《文心雕龍》學會成立,學會顧問周揚稱 《文心雕龍》“是一部偉大的文藝、美學理論著作”。王運熙、顧易生主編七卷本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稱《文心雕龍》為“論述廣泛,體系完整,見解深刻”的 “文學批評巨著”。
“理論體系”研究促進“龍學”興盛
用“理論體系”來研究《文心雕龍》在20世紀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這種影響有好的方面,也有不好的方面。
好的方面就是,既然《文心雕龍》有其理論體系,那么就自然進入現代科學研究視野,就可以進入學科教學。此前,人們只把《文心雕龍》當作個人愛好來讀,如梁啟超就視之為“隨意涉覽書類”向人推薦,這樣顯然不利于推進學術研究。
《文心雕龍》作為選讀文本進入大學課堂,是《文心雕龍》學術史上前所未有的大事,極大推動了《文心雕龍》的研究,持續培養了《文心雕龍》研究的后續隊 伍,擴大了《文心雕龍》的文化影響。如黃侃著《文心雕龍札記》,是其“在北京大學任教時的授課講義”。劉永濟著《文心雕龍校釋》是“為大學諸生講習漢魏六 朝文學而寫的講義稿”。王利器著《文心雕龍新書》是“在北京大學講授《文心雕龍》時寫就”。這些龍學名著都是在民國時期的大學課堂教學中誕生的。
除上述鼎鼎有名的幾部著作外,我們還可以舉出當時一所大學的校內刊物所刊登的生動事例。1947年,由俞元桂、康家樂等8人執筆的《文心雕龍上篇分析初 步》發表在《協大藝文》上,嚴叔夏在全文題識中說:“本校中國文學系所開專著選讀一科中,《文心雕龍》適列其中,本系生與修者七人,采集體研究方式,由俞 元桂先生指導,將上篇之二十五篇作一初步之尋繹。”“協大”指當時的華西協和大學,這是一所教會大學。
由上述材料可知,當時的華西協和大學已開設《文心雕龍》專題選讀課,雖然人數不多,只有七人,但影響較大,以致本校校刊要專門刊載“教案”。《文心雕龍》走進現代大學課堂,為龍學培養了一大批知音和研究者,是20世紀龍學興盛的重要原因。
從文化角度挖掘其詩性智慧
用“理論體系”來研究《文心雕龍》也有不好的影響。正如臺灣學者王更生評議《文心雕龍》的理論研究特點時所說:這是“運用現在系統分析的觀點,替他建立 一套完整的理論體系,然后再透過此一理論體系,上考下求,旁推交通,使劉勰《文心雕龍》五十篇,先由合而分,再由分而合,經過統計、分析、比較、歸納的手 法,使《文心雕龍》的精蘊以嶄新的面貌,呈現于現代中國文學理論之林”。王先生的評議并沒有貶斥之意,但今天我們看來,他恰恰準確地說出了“文學理論”研 究實際上是在解構和重組文本,隨著今人“文學理論”意識的嵌入,使本來鮮活一體的東西變得非古非今了。
長期以來,學界更多地把《文心雕龍》局限在文學領域,把它當成一部文學理論著作,而沒有放在更寬廣的文化視野來考察。20世紀30年代的方孝岳似乎就已 認識到這個問題,他說《文心雕龍》“是總括全體經史子集的一部通論”。不過他還是只在文學批評領域討論問題,并沒有進一步的拓展。張少康先生在談到《文心 雕龍》未來研究時認為,從文化史的角度而言是可取路徑。中國文化有很濃厚的詩性特質,所以從文化角度切入《文心雕龍》的研究,關注其詩性特征是繞不開的話 題。李建中先生指出:“長期以來,海內外的龍學研究,常常過于推崇邏輯性而有意無意地忽視了它所特有的詩性智慧,從而遮蔽了《文心雕龍》的東方特色,遮蔽 了以《文心雕龍》為代表的中國文論不同于西方文論的民族特色。”
時代在發展,學術研究要創新,《文心雕龍》研究面臨更新研究方法、轉換研究視角的問題。我們綜合考慮張少康、李建中兩位先生的意見,也就是說,從文化的視野研究《文心雕龍》的詩性智慧是可取的創新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