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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是老弱病殘都占全了,可若是只看書,我相信你想不到是我這樣一個老人寫的。我為此自豪。也有讀者告訴我,《西征記》有一種俠氣。我十分同意這個看法。
“我最想做的事情是周游世界。可是如今我只能臥游!”88歲的宗璞說話間朗聲大笑,看不出絲毫倦意。她想到唐河父親的紀念館去看看。2011年就建造的馮友蘭紀念館,參觀的人很多,可她一直沒有去過;世界上許多地方她都想去,桂林、希臘……她笑著說,自己只能夢游世界。
實際上,她因去年有過一次中風,今年春天也因病剛剛出院不久。為了防止身體再出問題,稍有恢復,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未竟的小說結尾寫好。
近年來,她的各種作品集源源不斷,北京大學出版社推出她的《風廬散記》,浙江文藝出版社推出《心的囑托》,海豚出版社出版了她的童話。她在《關于琴譜的懸賞》《尋月記》《花的話》《總鰭魚的故事》等作品中,細膩生動地為讀者展現了孩子純潔天真的內心世界。她說,自己很喜歡寫童話,寫的時候覺得自由,不為現實生活拘泥,全憑想象。
曾經有人問她,為什么寫小說?她說,不寫對不起在身邊凝固的歷史;為什么寫散文?不寫對不起胸中的感受;為什么要寫童話?不寫對不起腦子里的夢;為什么要寫詩,不寫對不起耳邊歌唱的音符。
現在聊可告慰的是,她寫了自己想要寫的長篇小說。“看我和它誰先到終點吧。生命剩下的已經不多了。”語氣既風趣灑脫,又有些許悲涼。
少年時,宗璞讀到東坡一首《行香子》,最后一句是“幾時歸去,做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席云”,她覺得這正是自己理想的生活。可是現實生活的紛擾,讓她永遠也過不上那樣的日子。現在的宗璞,雖然寫作“像螞蟻在爬”,仍每天堅持一個小時坐在電腦前,繼續寫作。
讀書報:您的作品一向追求“誠”和“雅”的品質。
宗璞:“誠乃詩之本,雅為詩之品”是金代詩人元好問的詩句,后來郭紹虞先生將之總結為“誠”和“雅”,沒有真性情,就寫不出好文章。但要做到“誠”,就要能夠正視生活的很多問題。“雅”便是文章的藝術性,這只能靠改,不厭其煩地改。
讀書報:您的長篇小說《野葫蘆引》是在寫作之初就擬定四卷嗎?在《東藏記》《南渡記》《西征記》《北歸記》這四卷的創作過程中,您經歷了什么?
宗璞:從寫《東藏記》開始,我視網膜脫落,頭暈頻頻發作,半邊身子麻痹,在助手的幫助下口述成文,7年才寫完。
《南渡記》寫完,我父親去世了。《東藏記》寫完,我先生去世了。對人生,我覺得自己好像懂得越來越多了。一個小說寫這么長時間,我覺得對小說是一件好事,因為作者經歷更多了。在最初兩年寫的時候,情調是較明朗的,后來經歷越來越多,對人生的態度也有一些變化。現在我設計的《北歸記》的結尾,和我最初想的略有不同,不過總的來說,基本設計改動不大。在經歷了“文革”以后,對世界的總的看法已經定了。不過,經歷了更多死別,又經歷了一些大事件,對人生的看法更沉重了一些,對小說結局的設計也更現實,更富于悲劇色彩。
讀書報:這么多年過去,小說的人物也都有了變化。回顧這些作品的創作,您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宗璞:我寫得很苦,實在很不瀟灑。但即使寫得淚流滿面,內心總有一種創造的快樂。小說里的人物都慢慢長大,孟靈己出場的時候10歲,回去的時候19歲了,而且經歷了西征的戰爭、李家大女兒的死、凌雪妍的死,尤其是瑋瑋的死,這都影響她成長的過程。有人說我每本書要死一個人,我想生活就是這樣,一面向前走一面就要消失,舊的消失然后又有新的。
讀書報:《野葫蘆引》中,知識分子在面對抗戰與投身抗戰的過程中,在羈絆中成長、在實踐中不斷地摸索前行,最終完成了自身的蛻變。《野葫蘆引》中出現了幾代知識分子也各有不同。您愿意怎么評價知識分子在中國歷史中的地位和影響?
宗璞:我寫《南渡記》《東藏記》,還是把知識分子看作中華民族的脊梁,必須有這樣的知識分子,這個民族才有希望。那些讀書人不可能都是骨子里很不好的人,不然怎么來支撐和創造這個民族的文化!
有評論者認為我書中的知識分子形象,體現了“漂泊與堅守”,很多知識分子的人生似乎都與這個主題相關吧。那時人的精神境界和現在距離很大,以致有人認為我寫的人不夠真實。他們很難想象,會有人像書中人物那樣,毀家紓難,先公后私。其實,對于那一代人的品格,我寫得還不夠。我寫這部書,是要尋找一種擔當的精神,任何事情要有人做,要有人擔當,也就是責任感。在擔當起責任的時候,是不能只考慮個人得失的,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
讀書報:您的小說一般都充滿詩意,但是《西征記》中寫到了遠征軍、美軍飛行員、游擊隊、老百姓、土司,國民黨軍中的腐敗等,有一股俠氣,不像出自女作家之手。
宗璞:我現在是老弱病殘都占全了,可若是只看書,我相信你想不到是我這樣一個老人寫的。我為此自豪。也有讀者告訴我,《西征記》有一種俠氣。我十分同意這個看法。
讀書報:您說過,“我一貫認為,我國的外國文學研究應帶有中國個性”,怎么理解中國個性?您的翻譯以及對外國文學作品的理解秉持怎樣的原則?
宗璞:我不記得當時是怎么想的了,我現在頭腦退化了,照我現在的想法,研究外國文學要時時關心中國文學,尤其是現在的創作。和馮至先生在一起談過,馮至先生也是這樣認為的。我們的外國文學研究所是注意到這一點的,這是一個自然的事實,就是當時外文所的老一輩先生們,許多位都是曾經從事創作的。我說我們的外國文學研究,應該帶有中國特色,不是應該有,應該是自然就有。并不是說研究外國文學的人必須也要創作,只是說要關心中國文學。
關于翻譯,一般說要做到信、達、雅,當然,那也不是容易做到的。至于文學翻譯,那就應該是一種再創造,而且最好是適合原作風格的再創造。讀者從翻譯中要感受到原作的全部是不可能的。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讀者不能看到原作語言的美。要靠翻譯的文字來代替,可以感受到與原作相等的各方面的價值。
我曾想,一個人有三個頭,一個搞創作,一個搞研究,一個搞翻譯。但是,人只有一個頭。我現在聊可告慰的就是我寫了我要寫的長篇小說,看我和它誰先到終點吧。而生命剩下的已經不多了。和前輩們談到“幾個頭”的問題,馮至先生說:不止一個人想同時進行創作和研究,都覺得是不可能的,只能是有所側重。因為,一個是形象思維多,一個是邏輯思維多。
讀書報:您現在的狀態如何?
宗璞:我就是一只螞蟻,像螞蟻在爬。寫一天病兩天。如果不寫完很不甘心。2015年5月中風后,很怕自己再發生意外,就把小說后面該怎么結局寫好了。現在每天臥床,有一個鐘頭坐在電腦前,繼續寫幾句。
讀書報:您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是為了真善美。
宗璞:我這一生,一個求真一個求美。我一直在想,在民國時候常常提的真善美,現在好像不大提了。我希望歷史能夠真實,不要瞎編亂造;希望藝術創作能夠真的像個藝術品,不是很粗糙的一堆。大家應該研究研究,尤其是年輕人可以談一談。
我想表達我這個時代。尋求美是很重要的。另一方面,我父親在他的一生里,遭受過很多不公正,人們對他認識不夠,我也做了一些事情,常常在說話。我是在求真。求歷史本來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