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訪談 >> 出版人訪談 >> 正文
李昕的大半輩子只從事了一種職業,那就是編輯。
33年的時光里,他經手編輯了兩三千本書,他也因此被稱為編輯行業的一本“活字典”。許多文人、大家,從李昕的作者成了他的摯友。
李昕說,做編輯靠的是眼光,而比眼光更重要的是品格。做文化的堅守者,做社會發展的推動者,是他和他的前輩們所追求的理想,也是他眼中那些“大家”們的共同堅守。
不為“成功”著述,只為“品格”立傳
解放周末:編輯是個有故事的職業,您做了33年的圖書編輯,與您合作過的許多作者都成了您的朋友,您與他們的故事應該特別多吧?
李昕:對,這些年我所接觸的人、所經歷的事,回想起來經常令我生出感慨。去年我從三聯書店退休之后,終于有時間把這些故事寫下來,加上過去陸續寫過的一些文章,就在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散文集,叫《清華園里的人生詠嘆調》。
解放周末:那么多作家書里書外的故事,一本書肯定是寫不完的,您的選擇標準是什么?
李昕:當了一輩子編輯,也做了不少回憶錄和人物傳記的選題。我一直有一個比較固執的觀點,就是傳記要為人格而立,而不是為所謂的“成功”而立。
所以當我自己下筆寫一些名流作家、學者的相關文章時,所關注的重點不是他們的學術或成就,也不是他們的經歷和遭遇,更不是他們的逸聞趣事,而是他們的品格。我認為,只有選擇這樣的角度,我的寫作才是有意義的,我想把他們的品格呈獻給我的讀者。
解放周末:您所熟識的名家學者中,哪些人曾經深深打動、影響過您?
李昕:先講一講楊絳先生的故事吧。我先后在人民文學出版社、香港三聯書店和北京三聯書店工作,恰巧楊絳先生是這三家出版社的老作者。上世紀90年代后期,我在香港工作時與她相識。她過去曾在清華大學外文系任教,與我父親是同事,由于這一層關系,她老人家對我也便多了幾分親切。
這些年來,每逢春節或楊先生過生日,我總要代表出版社問候老人家,有時也會登門拜訪請教。2011年7月17日,是楊絳先生百歲誕辰。提前兩三個月,我們就在編輯部里商量,應該怎樣表達對老人家的祝福。這其實是一件頗費心思的事,因為老人家既不喜請客送禮,又不講繁文縟節。往年過生日時,我們要給她送禮,她總是說她什么都不需要。送花,家里沒有地方擺;送蛋糕,家里沒有人吃;若是送別的東西,她當時收下,心里記得是你送的,等你下一次再去,她便說你上次送來的東西已經在我這里放了很久,我也用不上,你還是帶回去吧。
后來,中央電視臺的《讀書》欄目找到我,說要做一期為楊先生祝壽的專題節目,就在7月17日播出,希望我能參與。我覺得這節目正是給楊先生的最好的百歲生日賀禮,便欣然答應了。節目播出后,楊先生請學生吳學昭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這期節目做得不錯,她看了很高興。但是,她發現我有個地方講錯了。我聽了心里一驚。原來錢、楊二老在清華大學設立的是“好讀書獎學金”,但是被我說成了“好讀書基金會”了。楊先生說,設立獎學金比較簡單,但是建立基金會就不同了。她叮囑我,今后若是再提到此事,一定要把說法改過來,不能一錯再錯,免得以訛傳訛。
雖然這件事所涉及的事情不大,但是楊先生嚴謹和認真的做人態度,令我受教。
她希望我們都是一些不后悔的人,把編輯當成一生的事業
解放周末:一位作者選擇哪家出版社出版自己的書籍,是否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于和出版社的編輯氣息相投?
李昕:是的。做書33年來,我覺得嚴謹和認真,是能否吸引好的作者、做出好書的一個最重要、最基本的品格。這種品格既來自身為從業者的自律和責任感,也來自于像楊絳那樣許許多多大家身上一種相通的精神。
記得我在工作之初,編輯了王蒙先生的文學評論集《創作是一種燃燒》。當我把改好的稿子送到王蒙家時,沒想到他當場挑出了書稿中一處關于“的、地、得”的使用錯誤,這讓原本對書稿編輯質量很有信心的我很臉紅。此后,我對書稿的細節格外重視。
我剛進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那會兒,不僅面對的作者大多是文壇耆宿、名家大師,編輯部里也是名流云集,嚴文井、韋君宜、屠岸、牛漢、綠原、樓適夷等“一代名編”都還沒有退休。作為一個年輕晚輩,見到這么多自己仰望和崇拜的人物,著實令我欣喜。
解放周末:老一輩的名編輯們對您有哪些影響?
李昕:老前輩們告訴我,做書最重要的有兩條:一是編什么,你就要關注什么,要鉆進去;二是做什么書,就得像什么書,既要符合規范,又要符合讀者期待。
在他們的影響下,我編輯了唐弢主編的高校文科教材《中國現代文學史簡編》,為了和唐弢先生探討書稿中的遺留問題,我找來了國內出版的四五種版本的現代文學史著作,以及海外學者夏志清和司馬長風的著作,進行對比閱讀,試圖發現問題,這種做法很快得到了屠岸先生的肯定。
解放周末:您在《清華園里的人生詠嘆調》中寫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知名編輯韋君宜的故事,她那句“當編輯不要想當官”,讓人印象深刻,她是否也影響了您的從業之路?
李昕:我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后聽的第一堂編輯課就是韋君宜親自講授的。她開宗明義就講:當編輯不要想當官。這句話是她當小編輯時,胡喬木總編輯對她講的:如果你想當官,可以先當編輯部主任,然后當總編輯,這就算到頭了,再想當官就不是編輯了。韋君宜說,她這輩子,就是聽了胡喬木這句話,她如果早早選擇當官,也許今天不是這個樣子,但是她不后悔。她希望我們都是一些不后悔的人,把編輯當成一生的事業。
我這幾十年中有過多次重新選擇人生道路的機會,但是每到關口,只要想起這句話,就會排除雜念。無論是留學的機會,還是“下海”的機會,我都婉拒了。199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有位副社長退休,當時我是社長助理兼編輯部主任,社長把我視為接班人,想讓我做副社長主管發行。我回答他說,我不想脫離編輯崗位,還是希望以編輯為主業,我就這樣放棄了一個提拔的機會。
我就想一輩子做編輯,一輩子做書。為了做編輯,無論是當官的角度,還是發財的角度,我都放棄了一些機會,但是我并不后悔。這樣堅持下來,也頗有收獲,自覺并未虛度此生。
做書如做人,要有文化理想和社會擔當
解放周末:您的話讓我想到日語中的一個詞,翻譯過來叫“一生懸命”,日本一些街鎮上的小雜貨店里會掛著這樣的招牌,意思是說家里世代認真經營著的就是這家小店。您說的“一輩子做編輯”,耐住一種寂寞,堅守一種情懷,詮釋了“一生懸命”四個字。
李昕:這份匠人之心是相通的。要做好編輯還有一件特別難的事,在于他不僅要用一生去堅守,還要一生葆有激情。
激情是由愛而生的。愛編輯這個職業,就要愛書,愛讀書。好編輯百分之百都是愛書之人。因為愛書,所以一心要編好書,發現好書就會欣喜若狂,奔走相告,有時候甚至會進入癡迷狀態,不吃飯、不睡覺也要把書編好。激情也在引導和鼓勵編輯發現好書,一個好的編輯會把激情都投入于怎么去發現作者,怎么去發現好作品,怎么把書做好。
解放周末:說到發現好作品的激情,讓我想到《鄧小平時代》 一書,聽說您為了爭取這本書的出版權,打了好幾“仗”,最終使三聯從30多家出版社中脫穎而出。
李昕:之所以要爭取這本書的出版權,是因為傅高義先生的這本書深深打動了我,點燃了我心里發現好書的那種激情。你可能不知道,傅高義先生為了寫這本書花了整整11年。這11年來,他每天工作不少于10個小時,我一算,他為了這本書竟用了4萬個小時。除了搜集浩瀚的史料,他還進行了大量的獨家采訪,他在前言中列出的受訪者總數超過300人。
傅高義能寫出像《鄧小平時代》那樣的著作,除了有賴于他深厚的學養、嚴謹的治學、獨有的駕馭重大題材的能力之外,還得益于他的品格。你剛才問我,認識的學者中,有哪些品格會打動我,我要說,傅高義的篤實、敬業和善良,就深深打動了我。
我和他在一起時,發現他喜歡利用一切機會和他所接觸的人交流。多年來,他認識很多中國學者,有些與他同輩,有些比他年輕,但他一律稱之為“老師”。即使有人批評他的《鄧小平時代》,他也不生氣,還把文章找來研究,這種大度令人敬佩。他善意的態度也塑造著他的作品。他對自己所研究的那些重要歷史人物,都報以一種善意的心態,“以善意預設他人”讓他的書呈現出一種難能可貴的客觀和公允。
解放周末:《鄧小平時代》在中國的出版非常成功,獲得了包括“中國文化特殊貢獻獎”在內的十余項大獎。您覺得當初最終打動傅高義,讓他愿意把這本書交給三聯出版的原因是什么?
李昕:我告訴傅高義先生,這本書在中國大陸出版對中國讀者有著特殊的價值。我作為出版人心目中一直堅持一個理想,就是希望用書來參與、推動歷史的進步。傅高義說,如果這本書真的能達到我所期望的效果,正是他所期盼的。
這件事也讓我深刻意識到,作為一名出版人,最重要的還是要有文化理想和社會擔當,只有理念對了,才能堅持做好書、出精品;反之,僅僅靠雕蟲小技出書,雖然也能掙一陣子錢,但不可能獲得真正的成功。簡而言之,做書如做人,要有文化理想和社會擔當。
好書難覓的背后,是“滯漲”帶來的惡性循環
解放周末:作為編輯和出版人,您所堅持的文化理想和社會責任感,會不會遇到與市場、經營相矛盾的時候?
李昕:我的這個出版理念,恰恰是我在香港三聯書店擔任總編輯時期,也就是經營壓力最大的時候形成的。
我曾經把我在香港的那段日子比喻為“深井里游泳”,井很深,水又冷。香港的圖書市場很小,競爭很激烈,出版社都是自負盈虧,書賣得不好,出版社就過不下去了。我剛到香港的時候是1996年,正處在香港回歸前夕。許多香港人對“一國兩制”還不太了解,我感到我們三聯書店作為一家中資出版社,有責任告訴大家什么是“一國兩制”,于是就策劃出版了《“一國兩制”知多少》《基本法知多少》等一批書。這是我在人民文學出版社時根本想不到要出版的書。可那時候,到了香港就覺得自己有一種責任,要幫助香港人了解新政策,順利完成過渡。
解放周末:那些書的銷量怎么樣?
李昕:銷量非常好,幾乎都成了當時的暢銷書。這就給了我一種觸動,承擔社會責任和滿足市場需要,其實并不矛盾。
到香港之后,對我影響最深的,是香港三聯書店的藍真先生,他代表了三聯人的品格和風骨,是他讓我懂得了一個出版人要“以圖書參與現實”。藍真先生對于“做書就要做好書”的要求很高,好書的標準,就是當年鄒韜奮先生在開辦三聯之初所設定的宗旨:“暗示人生修養,喚起服務精神,力謀社會改造。”
可以說,雖然我過去在北京已經做了十幾年出版工作,自認為是個訓練有素的編輯,也懂得要出好書、出精品,但我的出版理念以及對圖書市場的觀察思考,很多都是在香港的時候形成的,讓我一生受益。
解放周末:在33年的編輯生涯,您經手過幾千本書,在您眼中,什么樣的書才算好書?
李昕:好書肯定是有品位、有品質、有質量的書。對于這個“好”字,當然各人有各人的理解,但這其中肯定有這么一條,就是必須與庸俗和粗制濫造劃清界限。
解放周末:這些年我國的圖書出版總量每年都在不斷增長,但讓愛書人感到無奈的是,精品書并不多,有時候甚至覺得無書可讀。作為一位資深出版人,您覺得問題出在哪兒?
李昕:我也有同感,現在的書雖然多了,但是好書不多,有的選題重復,內容粗制濫造,有的甚至是彼此模仿拼湊而成的,還有一些書則為了賺錢而嘩眾取寵。此外,出版社也趨于同質化,越來越難保持原有的品牌風格和傳統特點。
這背后的深層原因其實是中國圖書出版的“滯漲”問題,就是圖書出版的總量雖然在增長,但靠的是提高定價和增加品種,表面上看起來是“繁榮”了,其實并不能在實質上幫助人們提高文化生活水準,加大全民閱讀的總量。2011年我就提出了這個問題,但這幾年來,這個問題非但沒有解決,反而是越來越嚴重了。
解放周末:“滯脹”的后果是什么?
李昕:它容易把出版社逼上一條不歸路。由于單品種效益降低,出版社便要靠多出書來補足效益;但因為書多了,品種泛濫,質量不免降低,重復出版和粗制濫造的現象嚴重。這樣的書更難保證單品種效益,于是造成惡性循環:書越出越多,但每一本的效益越來越低,結果更要多出書。
解放周末:除了“滯脹”的危害,紙質書還面臨著電子書的沖擊,您認為紙質書將來會被取代嗎?
李昕:我依然看好紙質書的將來,在美國等一些西方國家,電子書發展得比我國早,所占市場份額也比在我國大,但2015年的最新數據表明,電子書和紙質書的銷量增長相當。依我看來,紙質書仍然擁有長期的價值,它不會被電子書取代。
解放周末:紙質書雖然不會消亡,但讀者對紙質書的訴求和過去不太一樣了,可以說是要求更高了。
李昕:在這個電子閱讀沖擊紙質書的時代,怎樣把一本書做出“書感”很重要。“書感”就是要給書找到更符合讀者期待的形式。什么內容采用什么樣的形式,最能讓讀者滿意,要用一種最佳的方式結合好內容與形式。目前來看,紙質書的“書感”恐怕是電子書一時無法取代的,這也是紙質書會繼續存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