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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語
作家阿乙從基層警察到知名作家,一路收獲贊譽,卻因瘋狂的寫作狀態,導致重病纏身。在近日的金沙講壇上,病愈后的阿乙與成都市民分享了自己對寫作對人生的新感悟。
本期嘉賓
艾國柱(筆名:阿乙),知名作家。曾任《天南》文學雙月刊執行主編、鐵葫蘆圖書公司文學主編。曾獲《人民文學》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年度青年作家獎、《南方人物周刊》青年領袖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出版作品有《灰故事》《鳥看見我了》《模范青年》《春天在哪里》等。
采訪手記
阿乙的人生經歷是一個充滿探尋未知的過程。他原本從未想過會成為一名警察,但意外地考入了警校并成為一名小鎮警察。之后,他因為一場牌局,冥冥中預見了自己穩定卻平庸的人生,不甘心的他奮力掙脫自己的命運,跳槽到了媒體,成為一名編輯。接著再在朋友的鼓勵下開始寫作,獲得一路好評并獲獎無數,最終成為參加紐約書展的知名作家。用他的話說,“要看你自己想成為什么樣的人,最重要的不是你要付出多少,而是看你是否愿意為之舍棄一些原有的東西,只不過現在愿意舍棄的人已經很少了。”
我讀過阿乙寫的第一本書,是他首部長篇小說《下面,我該干些什么》,書中的內容與他的警察經歷不無關聯,文字精準,情節緊湊,人物心理刻畫也極為到位,很多人認為是他目前的最佳之作。讀完后,我對作者產生了不小的興趣,上網查看資料,阿乙略顯凌亂的卷發,面容清秀,下巴尖瘦的形象給我留下了挺深的印象。
但在金沙講壇上真正見到阿乙,尖瘦的下巴變成了圓臉,清秀的面容也變得成熟,好在那頭卷發依然。對于自己形象的改變,阿乙自嘲如今“腦滿腸肥”,其原因卻是因為瘋狂的寫作而患上嚴重肺病,在持續使用激素治療后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病愈后,阿乙從不舍晝夜的文學青年變成了固執的早起派,自己買菜、做菜,按時吃藥、鍛煉。每天的寫作任務全部在上午11點前完成,雷打不動。生活上的改變,也正是他對創作,對人生的一種新的感悟。
實錄
第一步:走出去
我1976年出生在江西省瑞昌市一個鄉村,父親是國家職工,母親是農村婦女。我在農村長大,小學四年級的時候跟隨父親到了縣城讀書。上了高中,因為高一時高考政策是“3+1”,語數外再加一門,到了高二又變成“3+2”,有一門沒怎么學的學科要抓起來重學。高考結束,我們應屆生兩個文科班考上了四個人,我是其中之一,但分數并不理想,只能上專科,似乎命中注定一樣,我最后去讀了警校。其實我從沒想過當警察。
在警校學習了三年,畢業后,我被分配到瑞昌市洪一鄉派出所當民警。那里離家很遠而且很偏僻,牛在地面上走,地面都布滿了下雨留的泥槽,沒有一寸土地有柏油路。鄉政府所在地大概50米長,所有店鋪都沒有招牌,因為大家都知道哪個是餐館,哪個是賣菜的,哪個是托管所,都不掛招牌。
我和當地一些年輕教師關系不錯,經常到餐館喝酒聊天,喝醉了酒,大家會互相鼓勵著說要走出這個地方,先到縣里,再去省會,再去廣州深圳,再去上海,最后去首都。我的志向最大,說,我要去紐約,然后大家哈哈大笑,我也哈哈大笑,覺得是不可能的事情。
1999年,我調回縣公安局做秘書。有一天,我和同事玩牌,我和兩個主任以及一個退居二線的老同志分坐在桌子的東南西北,我20多歲,一個主任30多歲,另一個40多歲,退居二線的老同志50多歲。打牌時有一位主任手氣不太好,要求重新擲骰子,重擲后我新換了一個位置。在位置的變化中,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局面,20歲是科員,30歲是副主任,40歲是主任,50歲退居二線……我的一生難道就要這樣在一個閉環中完成嗎?
我不甘心,毅然決定辭掉工作,掙脫似乎已經既定的命運。我的領導們都挽留我,認為我做出了一個非常錯誤的選擇。我的家人也非常反對。我奶奶更是直接,她把她的被褥直接捆好放在家門口,攔住我的去路,說,“你要走的話就把我這個老人也帶走!蔽沂峭低蛋腔疖囯x開的。我來到了鄭州。
在媒體圈摸爬滾打
我應聘了很多媒體,人家大多認為我的學歷不夠,有一些單位直接說,你可以去應聘保安。我覺得很受打擊。后來我看到《鄭州晚報》招聘體育編輯,就去應聘,沒想到第二天就通知去上班。之所以能去那里,也是當年在網上寫了很多球評,正好《鄭州晚報》缺一個寫球評的人,體育部主任覺得我寫得不錯,就沒介意我不會外語,文憑也不夠,把我招進去了。
在媒體里摸爬滾打的這些年,養成了我一個性格,就是絕不會依賴于一個地方等待,如果有機會,就會去追求更好的發展空間。所以我在很多媒體工作過,《鄭州晚報》《上海青年報》《南方體育報》《新京報》和網易等,也完成了年輕時立志要去省城、廣州、北京的愿望。
在《新京報》,一個同事對我的人生起了特別大的作用。有次我們聊天,說起讀過的書,我一直認為我讀過很多書,他說,“你能不能把你讀過的二十本書列出來給我看一眼?”當時我不以為然,提筆就寫起了書單,沒想到列到10本時就開始心慌,到十四五本時就寫不下去了。面對同事的笑容,我發現我讀的書真的不夠多。之后我就開始讀書,各種類型各種題材,那是一種瘋狂的閱讀狀態。到今天我也保持著這種狀態,只是閱讀方向變了,我現在特別喜歡讀中國古代文學和古代歷史,比如《左傳》《史記》,以后可能要讀《孔子》《孟子》。
芥川龍之介是我很喜歡的一位日本作家,他的《竹林下》《羅生門》我都讀過,之后買了他的全集。我發現他的作品有的非常優秀,優秀到你永遠也寫不到那么好。但至少有三分之一我認為我也能夠寫出來,并且達到這樣的水準。于是我有了一個想法,我為什么不能去寫一些小說,可能比不上他最好的,但不會比他差的作品更差。帶著這樣的心態,我開始了創作。
一天24小時的創作狀態
最開始創作時,經歷了很多曲折,因為要進入作家的圈子,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事。寫出來的東西沒人看,沒人承認,是第一個也是最大的障礙。當時我的策略就是把我的小說貼到各種各樣的網絡文學論壇中。不得不說的是,現在文學論壇的風氣不算好,大多數會圍繞版主成立一個小圈子,大家互相吹捧,對新人大多抱敵視和打擊態度。那段時間我在論壇上受到了很多打擊,基本上前一分鐘貼上去的文章,后一分鐘就會收獲一個極大的差評。還好,我的心理素質還算不錯,對自己的作品還算有著清醒的判斷。
轉折來自一個意外的飯局,那天有兩個人遲到,第一個是羅永浩,第二個就是我,于是我們被安排坐到了一起。之前我和老羅并不太熟,那天聊得也不算多,只是我聽說老羅有博客網站,就說要把天涯的博客搬過去,他欣然答應,我就把博客搬家了。老羅看了我的一些小說的雛形,振奮地打電話說,“你就是寫小說的人,你的小說很牛!绷_永浩是一個做事很堅決的人,我的第一本小說集《灰故事》就是他向上海三聯出版社積極推薦才得以出版的。
這一本書后,仿佛一扇大門被推開了一般,突然有二三十個在文學界、出版界頗有地位的人給我打電話,邀請我去任職、寫稿、出版等。2010年,每天都會聽到一個好消息,隔三岔五就會獲一個獎。這些都給了我很大的激勵,我怕對不起朋友老師們的期望,就更努力地寫作。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基本上每天專注寫小說,如果說一天24小時都在寫,這話的確有些夸張,實際上就是4個小時而已,但其他20個小時都在焦慮,甚至做夢也會和小說主人公對話。
最后創作發展到一個癲狂狀態,不愿意出門吃飯,自己也不做飯,開始叫外賣,吃肯德基,后來發覺肯德基送飯不及時,浪費時間,終極解決辦法就是吃面包,因為不用收拾也不用洗碗,擦擦手就可以繼續寫。在這個過程中,我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
終于身體出了問題,那時我正在寫一部18萬字的長篇,寫到一半時開始瘋狂咳嗽,初以為是北京的霧霾導致,后來咳出了小血痰。在醫院檢查了半個月,醫生暗示我有可能是癌癥。輾轉多個醫院,查了四個月,終于確定不是癌癥,治療起來也很簡單,吃激素就可以了。來來回回吃了四趟激素,體重明顯增長。生病后,身體狀態和精力都大不如前,現在每天我的有效寫作時間只能控制在兩三個小時。如果重新來過,我相信我會更加理智和節制,不會像以前那么拼命了。
走上紐約書展的舞臺
今年5月,我受邀參加紐約書展。得知這一消息,我突然想起在洪一鄉喝酒的事情,那個嘔吐的夜晚,以及年輕人酒醉時說的話,當時我說,“我想去紐約”。
紐約書展有一個中國作家的圖片墻,我和自己的頭像合影,在那兒做了活動,見了一些人,每天非?鞓?吹郊~約各種各樣的街道、建筑物,和當時在鄉下當警察時我的想象完全契合。紐約匯集和輻射了各種各樣的精英人士,他們各自有各自的故事,也在這個城市中自得其樂。讓我印象很深的是,整個紐約沒有看到一片泥土,正如我在洪一鄉沒有看到一寸柏油路、水泥路一樣。
從紐約回來,我收獲了很多感悟。回頭看看過往的生活,我老家的老同事80%到90%仍然在做警察,我媒體的老同事仍然在媒體里做同樣的事情。雖然我離開的代價很大,但對自己的選擇覺得自豪。我今年39歲,年紀不算很大,但我認為已經把此生想要實現的愿望都實現得差不多了。年輕時立志要去紐約,我已經實現了。我的長篇小說已經寫完,大概明年就會出版。這兩件事完成以后,人生中最憂慮的事情就從我心里抽走了,我相信我不會再像以前那么焦慮了,會變得開朗起來。
對話
記者:你筆名阿乙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意義?
艾國柱:我還有哥哥和弟弟,我是老二,于是就叫阿乙。艾國柱,要成為國家的棟梁,太不容易了。阿乙卻沒有壓力。阿乙就是一個代號,通過這個沒有壓力的代號可以創造自己的東西,就算是用自己起的筆名從父親那兒贖回自己的自治權吧。
記:你之前跳槽過多次,你如何看待跳槽?
艾:我認為跳槽與否,要看你心里想成為什么樣的人,最重要的一點不是你要付出什么,而是你愿不愿意舍棄掉什么。我是隨時隨地愿意舍棄的人,為了理想去別的更好的地方,即使當實習生也愿意。
現在愿意舍棄的人太少了,很多人是在某個地方有很大的資源,包括人脈資源和工齡工資等,這些都很難輕易舍棄,而且舍棄時還會面對親人的各種阻力。但大家可以把眼界放開一些,奮斗沒有想象的那么可怕。
記:某種程度上講你是用你的健康換取了精神上的追求,和路遙有點相似?
艾:對,路遙在40來歲時去世了,但我得到了及時的警告,好像是上帝在照顧我,使我沒有走上那條路。
本報記者 吳亦錚/文 夢溪 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