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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不應當淪落為拜金的奴才,文學存在的唯一理由是其經典。
記者:全世界文學都在致力于書寫國家文化、民族內核于個體身上的映射,也因為個體的不同而呈現著或高揚或變異等不同張力,你曾在小說 《天行者》里書寫了一個特殊的群體———民辦教師。從作家視角來看,是什么原因吸引作家去關注這些特殊群體折射出的精神?
劉醒龍:人與人肯定是不一樣的,因為種種的不一樣,才顯出天下之大,顯出世界之豐富。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再大,也無法掙脫相同的命運。在抒情文字里,一位外界知之甚少的普通鄉村教師的日常人生,常常比一個聲名顯赫的學界泰斗更令人感懷。大人物在這個世界的動靜人人看得見,而對那些輕易不被別人察覺的小人物,怎么看怎么去進行價值敘事,是文學最有魅力的專利。
記者:文學弘揚真善美,也揭露假惡丑。我們同時也看到,當下有些現實題材作品僅僅是羅列一些價值觀混亂的現象或風氣,缺乏寫作者的自省。在社會轉型、價值觀互相碰撞的今天,如何把握好故事對象以文學的特質來呈現?
劉醒龍:漢語作為我們的母語,本應當是人類各種語言中最優雅最美妙的,前三十年受著枯澀的政治話語擠壓,后三十年又受到各類“流行詞匯”的污染。一部分原因也是對經典性之于文學重要意義的忽視所造成的。文學不應當淪落為拜金的奴才,文學存在的唯一理由是其經典。如今年的諾獎得主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戰爭中沒有女性》那樣,打通與小說、詩歌等敘事藝術之間的壁壘,將新聞與紀實寫出經典性來,哪怕標榜的還是新聞或紀實,那也無關緊要,因為這樣的作品是仰仗經典性流傳開來。
記者:傳統文藝理論從“詩言志、歌詠懷”到“文以載道”,文學有著非常正統的地位,到了現代,網絡讓大眾獲取知識和思想的渠道越來越多,有人說文學價值擴散到了不同形式里,有人說它的價值在收縮,你如何看待這種文學存在的危機感?
劉醒龍:在日常生活中,有急風暴雨,就會有云淡風輕。自然規律往往也是紛繁世事的規律。文學曾經有過高歌猛進的時代,也就一定會有淺唱低吟的風月。高歌猛進不全是好事,淺唱低吟不一定就是壞事。這就像股災來臨時,一些人不惜血本地拋掉手中股票,結果虧得只剩下一條褲衩。另一些人,苦苦堅守,并積極發現可能的機會,反而賺回許多真金白銀。文學的價值與股票還有一種大不同,無論外界如何將危機強加于文學,文學對于世界,對于個人的價值是不會貶值的。相反,貶值的是忽視文學價值的世界與個人。遠離文學不是文學的損失,受損失的只是那些遠離文學的人。
記者:你的作品涉及題材雖各有不同,但充裕其中的是強烈的“鄉土中國”情懷,不僅描寫鄉村表面,還關注它的命運及其價值觀轉變。近作《蟠虺》似乎有了更深遠的思考,借知名文物曾侯乙尊盤講述知識分子面對欲望的矛盾,也反思所謂的“識時務者為俊杰,不識時務者為圣賢”。
劉醒龍:對知識分子來說,總要多一些“圣賢”意識才對。那些慣于見風使舵、見潮弄帆的人也可能做成一些事,卻終歸成不了社會脊梁。能撐起十年百年歷史的只能是那些與時勢欲望格格不入的硬骨頭。處在大變革時代的中國人,最不缺的是“識時務的俊杰”。然而,真正不可缺少的反而是那種“圣賢”風范的人,握緊手中鞭子,不失時機地抽打那些在萬馬奔騰大潮中只顧狂奔的畜生。
記者:地方文化雖蘊含的是地方知識和智慧,最終卻可以傳遞出一個全世界都能理解的“現代性”故事,與某些急于和傳統斷裂的新潮寫作不同,這種扎根文化深處的寫作生命力頑強,其內里可以說仍然是它的“經典特質”。
劉醒龍:在文學中最不缺少的就是“創新”,“創新”是文學中與母語一樣的最基本的元素,短短的幾行詩,幾百字的小小說,如果沒有獨創性、沒有超乎既往作品的新意,所寫出來的文字與文章肯定是無效的。所以,相比社會生活中每每放在首位的“創新”,文學只能與“經典”結伴而行,將“經典”作為唯一追求的目標。文學面向的所謂市場,讀者只能是第二位的,作者才是第一位的。沒有超然世俗之上的品格,作品印得越多,越像是隨風飄散的廢紙。文學的模樣哪怕被批評為太正經、太陽春白雪、太拒人千里之外了,也不要改變。因為文學存在的理由告訴我們,一部小說或者一首詩,能拯救一個人的靈魂,也遠比逗得十萬人無聊地狂笑來得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