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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阿來:在高原,我會特別被一些美震撼

    http://www.donkey-robot.com 2015年09月30日15:47 來源:三湘都市報 李婷婷

      阿來坐在鏡頭前,正在抽一支煙。電視臺的記者提醒他:“阿來老師,能否先掐掉煙呢,不好上鏡。”

      面對記者的要求,阿來猶豫了一下:“讓我先抽完這根行不?剛下飛機,快憋死了。”

      兩天前,他還在青藏高原上獨自行走,在卓達雪山深深的雪地里,對著一個小窟窿,拍一朵凍僵的藍鐘花。

      文/記者 李婷婷

      1、更要緊的不是舊的東西留住沒有,而是新的東西生長起來沒有

      飛長沙之前,阿來在卓達雪山看星星,拍花朵,搜集一些地方史料。到機場的時候,還隨身帶著一本書,利用飛行時間讀了200多頁。看著鄰座的人們都無事可做,目光呆滯,他略有驚異和悲傷,很想湊過去看看“他們頭上有沒有長草”。

      “這個鏡頭本身就可以作為一個超現實主義小說的開頭了。”阿來打趣。他把聲音壓得很低,手指交錯放在胸前,根據提問來調控他的談話興奮度。剛開始,他顯得彬彬有禮,語速緩慢,每句話都精簡而慵懶。當話題切入到露營、花朵,這個植物狂熱分子突然眼睛發亮,語速加快,身子前傾,不斷用手比劃,他在海拔多少米的地方,又遇見了一朵多么神奇的花。

      談話漸入佳境,阿來變得像個大孩子,說到來勁兒的地方,會忍不住附上一句“他媽的”。“昆曲一定會消失,一天到晚看《游園驚夢》,他媽的跟人睡個覺都要在夢里才能實現,這跟我們現代人的生活和思想方式太不一致了!”他說,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一定是和當時的生產、生活方式匹配的,只要改變生活方式,有些文化就一定會落寞,甚至消失。“我覺得,更要緊的不是舊的東西我們留住沒有,而是在新興的生產方式下,跟今天的生活相匹配的、健康的、新的東西有沒有生長起來。”

      2、我以為我們的村莊很大,但那些地質學家告訴我……

      阿來的經歷可謂“傳奇”。他出生的藏族村寨,只有20戶人家卻歸4個土司管轄,世世代代過著半牧半農耕的生活。小時候經常光腳領著一幫弟弟妹妹在山坡上放牛牧羊,初中畢業當過寨子里的水電建筑民工,做過拖拉機手,還當過鄉村老師……但他對于外面世界的全部見解,都來自曾經到村莊勘探森林資源的地質隊員。

      “他們跟我們截然不同。他們很神奇,住著帳篷,通過一些儀器就能知道地底下有什么東西。還經常聽他們講去過新疆啊東北啊,感覺他們特別見多識廣。”阿來第一次感覺到,原來世界這么大。他開始每天幫著他們干活。“當時我以為我們村莊很大,你知道特別是在那種藏區的村莊,你的天地都是很大的,但那些地質學家指著他們的航拍地圖告訴我,你們村子就在這些‘褶子’里頭,這里都瞧不見!”

      1977年恢復高考,填志愿的時候,阿來的第一、第二、第三志愿,全部都是地質學。

      3、人在年輕、精力充沛的時候多一些經歷,沒有什么不好

      寫小說之前,阿來還寫過詩歌。“在古希臘時代甚至是西方古典哲學時代,我們所有的文學都叫‘詩學’。不僅僅是小說家,我相信所有真正的藝術家,都是詩人。”他的第一部小說《塵埃落定》,輾轉了4年都沒被出版社“看上”。1996年,他去了《科幻世界》雜志,1997年開始真正負責這本青少年讀物。

      “那時候《塵埃落定》還沒有出版,我就想去試一下。我不相信文化一定要往低往俗里做才有市場,后來證明不那樣做也會有市場。”2001年,《塵埃落定》獲得茅盾文學獎,得到消息的時候,阿來正在南京做全國書市布展,宣傳他們推出的第二本雜志。“他們打電話來說你得獎了,我說我現在忙不過來,等會再說。”他相信,不管做什么,都要把分工弄清楚,讓自己更專業。“我在做出版人的時候,就覺得要達到它的專業水準,不只是我自己要達到,我的團隊也要達到。做出版的時候我始終牢記,我是一個商人,但我不是什么錢都賺,特別是做文化產品,要對這個社會有一定的建設性。人在年輕、精力充沛的時候多一些經歷,沒有什么不好。”

      4、社會變革過程中,總有人會經歷這樣的陣痛

      說到家鄉,阿來認為它和出生時沒有太多變化。做過鄉村老師、在作品中關注鄉村的他,對鄉村教育的現狀和鄉村面臨的問題并不悲觀。“很多農村的小學校撤并,老師穩定一些,教學質量也高一些,我倒覺得集中教學可能更好。鄉村現在面臨的問題,隨著工業化的進程,是必然會出現的。社會變革過程中總有人會經歷這樣的陣痛。美國、日本也都經歷過這樣的時期,最后實現機械化耕作、公司化經營。我們現在正在經歷,會出現諸如社會福利沒有跟上等問題,但這個過程一定是這樣。”

      他覺得,日本在這個過程中,很多事情是可供我們學習的。“日本鄉村的圖書館,就像我們的大巴車,一輛車里裝幾千冊書,每周要在它所管轄的鄉村轉一圈或兩圈,辦理圖書借閱。我是真的看到很多老人來還書、借書,沒有借到的還要登記,圖書大巴會根據登記情況定期更換書的品種。對于他們來說,這是一種長期的習慣,不像我們,連城里的圖書館都很少去。”

      他想,如果有這樣一些東西,就不會覺得農村是即將凋敝的,反而會更加感覺到它的優美和寧靜。

      采訪結束后,我將手機上最近拍的一些植物打開給他看,每一種他都能說出名字和科屬。

      他從房間里拿出自己的電腦,向我展示他拍的花朵:老君山的黃杯杜鵑、九子海的滇紫草、折多山的虎耳草、雅拉香波雪山的雪靈芝,還有卓達雪山上冰窟窿里那朵傲人的藍鐘花。

      對話·阿來——

      這個時代對我們提出的一個巨大挑戰是:過濾和拒絕信息的能力

      1、面對高原、雪山、草地,我覺得安全,沒有任何危險

      記者:你經常獨自驅車前往青藏高原,扎帳篷,在天地間享受巨大的孤獨。我想這不僅僅是為了某種小資情調。為什么選擇獨自一人?這也算是你踐行自己想做“地質學家”理想的一種方式么?

      阿來:現在的城市生活空間很小,和你在一起的很多人其實都是陌生人,和你有關系的人只是極少數。我們處在一種嘈雜、紛亂甚至是不安全的環境里,因為太多的陌生人會讓你覺得沒有安全感。所以我會經常帶上帳篷到高海拔的地方去呆著,面對的就是高原、雪山、草地,還有各種植物。這時候我才會覺得安全,不用擔心什么,沒有任何危險。

      記者:沒有遇到過自然危險么?比如野獸、惡劣的天氣。走了這么多地方,你覺得最漂亮的是哪里?即興野搜中可有讓你印象最深刻或者最感動的經歷?

      阿來:我們對生態破壞到了這樣一個程度,已經沒有什么幾率能讓你遇上那種會傷害人的猛獸了吧!至于天氣狀況,有野外生存經驗的人都會有一些基本的常識,比如不能在太陡的陡坡下扎帳篷,怕泥石流或者小動物從坡上滾石頭下來。這些問題不大。

      從露營來講,我最喜歡的還是青藏高原。印象最深刻似乎沒有。我每年都會有這樣一段時間在野外度過,已經習慣了。有時候睡在帳篷里,外面大雨,感覺整個世界都落在周圍,早上雨停,拉開帳篷探出頭,滿天都是星斗,睡袋前每一棵花草上都是露珠,空氣都是沁甜的。我不太喜歡去那些人文古跡,就喜歡去野外,廟宇啊教堂啊什么的我也會去看看,但看多了都一樣。只有大自然是豐富無窮的。去年去瑞士,今年去英國,別人都在城市里逛,我都要抽一定的時間獨自到野外去。

      2、植物識別是種有趣的智力游戲,我想把它和它的環境都表現出來

      記者:大自然在你的作品中始終占領著重要的地位,你在旅行中也喜歡拍攝花朵和植物,為什么鐘愛給小花們拍大特寫?

      阿來:為了呈現它呀!我不僅僅會給植物拍特寫,還會拍它的大環境。特寫是展示整個植株的形態,還有一些照片是要把它和環境的關系交代出來。因為很少有植物能夠單獨生長,他們總是靠在一起,互為環境。它和誰互為環境,它的生境如何,需要去表現出來。

      植物識別是種有趣的智力游戲。植物分很多科、屬,同一科的植物很相近,甚至只在一些非常細微的地方產生差別,有的只是花缺的方位不一樣,有的是雄蕊的個數不一樣,你必須一一細數,去觀察、辨別。比如桃花、杏花、梅花、李花、梨花、櫻花比較像,因為它們都是薔薇科李屬的,都是五瓣,但杏花有淺紅色的花萼,從遠看花朵帶點紅;梨花很白,雄蕊在剛開花時是紅的……所以還是有很多可以區別的特征。

      記者:很多專業人員其實對植物都不像你這么了解,比如長沙現在一些給植物掛牌的技術員,可能會掛錯。大家對植物了解太少了!

      阿來:現在有一種學科叫分子生物學,你送一滴血去,他可以通過研究知道這滴血是不是你的,但你真的站在他面前,他可能不認識你。這跟研究植物是一個道理。當然還有一點,中國人好像都不太熱愛自己的職業,能混過去就行,對自己沒有更高的要求,就像不是每個記者都是好記者,也不是每個園藝工都是好園藝工。

      記者:他們做的其實更加類似于解剖學的東西,沒有注入太多情感和有溫度的交流。

      阿來::很多東西都是不能講的,尤其是文學。我常打個比方,一個人站在你面前,你老去分析它,這個是手,這個是腳,而忽略了把它們合攏的、跟我們發生情感的生命,就是古人說的“氣”或者“場”。

      記者:這是否也是中國很多傳統文化很難傳承的一個原因?

      阿來:對呀!就像中醫,對采藥的時間、地域、方式,包括對中草藥的抽象的認識,對這些生命的理解,都是有很高要求的。正因為有太多要求,傳承變得很難。

      3、為了呼吁人們保護自然,他們“挾”羅斯福總統去森林里露營

      記者:你和那么多花朵交流過,有自己最喜歡的嗎?

      阿來:沒有。只要你仔細觀察,會發現每一個花朵,都是它所處的自然環境中特別精巧的一種設計。但我會特別被一種美震撼,不是對于花的品種,而是在某個特別不可思議的地方它那么頑強地綻放。比如前兩天我在海拔4000多米的雪山上,在很深很深的雪里發現一個小窟窿,再仔細一看,居然還有一朵花沒來得及凋謝,就那樣凍僵在那里。哎喲當時我那個震撼啊!

      再比如一些海拔四五千米的地方,百草不生,但有些植物竟然連葉子都來不及長,就那么溫暖的幾天,趕緊綻放。說到植物開花,其實就是花朵把生殖器展露出來,展示它的性嘛。當我們把一些色情文學寫到那么不堪的時候,再看植物,會發現原來性是那么美好、對生命是那么重要的事情。所以那些高原上的花朵,在那樣的高度,給它的時間可能就是那么幾天、十幾天,它必須趕緊綻放,非常迅速地把它的生命傳達出來,繁殖下去,甚至連葉子都來不及長,或者葉子很小,花朵很大很大。

      記者:古典文學里關于植物的描寫很多,現代人對植物的描寫很蒼白,即使有,也是符號化的。你有一本書叫《草木的理想國:成都物候記》,我們現在正在做一個系列專題報道《湖湘植物志》。除了成群結隊出去旅游、破壞生態,現代人對自然地理的真正學習和梳理太少了。

      阿來:我們經常寫錯植物,知道的那一點點都是在中國文學中高度符號化和象征性的植物。古人描寫自然對象的時候都是有具體名字的,今人筆下的自然都是虛的,都是些不知名的小鳥和花朵。尤其是我們現在一些比較小資的寫作,更多只是覺得一些植物的名字洋氣好聽,比如勿忘我、薰衣草,你只要稍微較真一下,就發現,他寫到的某種植物跟他描寫的地域和季節都不對,他只是抄了一些花草名字放到他的文字里。

      100多年前,美國工業化開始,對河流的污染、森林的砍伐也非常嚴重,當時突然出現了一批自然主義文學家,比如梭羅、利奧波德等。他們還把當時美國在任的總統羅斯福請去森林里露營,早上聽鳥叫、看日出,晚上躺在森林里看月亮怎么升起。他們覺得,如果不能保護整個美國的話,至少可以先保護美國的一部分。這也是最早的自然保護區和國家公園的概念。他們通過說服很多人,包括把總統弄去露營,促進美國在100多年前就建成了國家公園。而中國關于“自然保護區”的概念很晚才有。

      梭羅更多地是做一種實驗,《瓦爾登湖》就是把這種簡單生活的實驗記錄下來。他還寫過其他的東西,比如《種子的欲望》、《野果》,他仔細觀察某一個地區種子怎么傳播、發芽、結果。這些自然主義文學家做了好多親近自然的事情,寫過很多關于自然的書,如《夏日走過鄉間》、《沙鄉年鑒》等。利奧波德在半沙漠化的地方買一小塊農場,觀察在這樣的地方生態怎么恢復。就是這些自然文學家,呼吁人們保護大自然,成為我們今天的環保主義的祖宗。

      4、西藏在大多數人心里是個形容詞,對于我來說只是名詞

      記者:在一個網絡、聲像遍布的虛擬時代,用實勘大地的方式具體地面對生活的局部,對你的創作有什么幫助?

      阿來:我們現在把技術力量對人的支配看得太重。網絡無非是加強了即時通訊能力,但我一直有一個警惕:絕大部分的即時通訊是沒有必要的。你沒有必要知道你微博里那些人早餐在吃什么?這些信息沒有任何用處。這個時代對我們提出的一個巨大挑戰是:過濾和拒絕信息的能力。我們大部分時間在網上獲得的信息跟我們的個人生命沒有關系,跟我們良好的情感狀態沒有關系。我雖然不反對艷遇,但你說如果每次我走到機場都想要用什么微信搖個什么艷遇出來,那也太麻煩了。我們把太多時間花在處理那些沒有用的信息上。我不拒絕網絡,但我跟網絡是保持距離的,比如平時除了一些特別需要查閱資料的時候,每天臺式機上網也不超過半個小時,手機也取消了網絡,包括微博客戶端那些都取消了。因為我發現它們會捆綁你,把你的生活切得七零八碎。我們不要被它控制。

      這不僅對我的創作有幫助,更對我的生命有幫助。因為寫作也是豐富我生命的一種方式。

      記者:現在很多漢語作家,包括西藏本土作家,在描寫西藏的時候都有所修飾,他們筆下的西藏生活并不是藏民真正的原生態生活,你如何看這個問題?

      阿來:在所有人的認知當中,已經把西藏高度符號化了,對于他們來說,西藏是個形容詞。它擔負的是我們生活的反面:如果我們是城市,它就是鄉野;如果我們是文明,它就是野蠻;如果我們的城市生活意味著束縛,它就是放縱。但對于我來說,西藏是一個名詞。我就在那個名詞里生活,看到它的方方面面,有美好的一面,也有很不美好的一面,跟任何地方一樣。在中國今天的寫作、尤其是帶點小資情調的寫作中,它正成為一個符號化的存在,而且這種符號化不是沒去過西藏的人這樣寫,就連去過西藏的人也這樣寫。很大原因是因為中國人今天的旅行方式造成的,我們只是看看風景,并沒有真實地深入當地人的生活,我們帶著某種想法去了,只看到符合我們想法的東西。所以,不是人們想的那樣,這兒缺什么,那里就有什么;相反,這兒有的,那里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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