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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海盟(丁楊/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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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云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謝海盟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8月第一版,56.00元 |
對電影專業的讀者來說,這本書可能會有些“粗淺”,因為我沒有介紹太多的專業內容。我是站在對電影有興趣的局外人角度,也許我比較清楚一個不懂電影門道但是對這部電影有興趣的讀者想要探究的是什么。
臺 灣導演侯孝賢取材自唐傳奇《聶隱娘》的電影《刺客聶隱娘》已與中國大陸觀眾見面。拍了三十多年電影,執導過多部在國際級電影節獲獎的片子,作品在華人乃至 世界影壇影響深遠,很多影迷心中的侯孝賢早已有大師地位,《刺客聶隱娘》卻是他在大陸公映的第一部電影。一部電影,觀眾的直觀感受來自影院中那一個多小 時,而從醞釀、籌備到歷經拍攝環節進而到誕生,電影背后的甘苦實際上不為人知。所以,出自臺灣新晉電影編劇、作者謝海盟之手的《行云紀:〈刺客聶隱娘〉拍 攝側錄》對于影迷更多了解這部電影臺前幕后的人和事,進而走近侯孝賢的拍攝方式、電影觀念,很有幫助。
謝海盟生在一個文學之家,父 母和家中長輩多是知名作家,自小就喜讀中國古典小說、也試著動手寫寫的她上大學卻選了自嘲為“無用之學”的人類學。最初她是以編劇助理身份進入《刺客聶隱 娘》劇組,此后對這部電影的劇本創作和現場拍攝諸多工作的參與度越來越大。公映的片頭編劇一欄,寫著:朱天文,鐘阿城,謝海盟。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謝海 盟說,寫作《行云紀》完全是無心插柳。在這本源自《刺客聶隱娘》又具有相當獨立性的拍攝側錄中,作者以帶有某種田野調查意味的視角記錄下侯孝賢為這部電影 所做的考證與確定的拍攝基調,與朱天文和鐘阿城對于劇本寫作、人物設定和故事情節的爭論、分歧、共識,還用細膩、幽默的筆觸寫出該片輾轉中國大陸、中國臺 灣、日本多地拍攝的種種狀況,更寫到從導演到編劇、演員乃至其他各部門工作人員合作中的情感交流與有趣軼事。在《刺客聶隱娘》的拍攝過程中,謝海盟沒有缺 席過一場戲,她的這份側錄因此被朱天文稱為“‘留下活口’的證詞之書”。
讀書報:“情”是貫穿《行云紀》始終的,包括侯孝賢導演的人情味,演員之間、各部門工作人員之間的情誼,這是這本書和其他很多電影側記的不同?
謝 海盟:寫《行云紀》,我參照的是那本《戀戀風塵》(注:吳念真、朱天文合著,收入吳念真的劇本和朱天文的《戀戀風塵》一片拍攝側記)。不過我和天文的著重 點不一樣,想必天文也不會羞于提及她在拍攝現場是沒有耐性的。她著重寫的是拍攝前的劇本討論和拍攝后的剪接,而我是從頭至尾跟了《刺客聶隱娘》的拍攝,著 重點肯定是拍攝過程。其實侯導的劇組,氣氛很自由,理論上參與拍攝的每個人都可以從各自不同的角度出一本書,像這次美術部門也出了一本書(注:《刺客聶隱 娘:一部電影的誕生》,黃文英等著,上海人民出版社近日出版)。關于《行云紀》的寫作,我承認我不是電影專業科班出身,這也是我第一次進入到一個劇組工 作,也在學習。對電影專業的讀者來說,這本書可能會有些“粗淺”吧,因為我沒有介紹太多的專業內容。我是站在對電影有興趣的局外人角度,也許我比較清楚一 個不懂電影門道但是對這部電影有興趣的讀者想要探究的是什么。
讀書報:是否擔心有人質疑你這么年輕就參與侯孝賢導演這部電影的編劇工作?
謝 海盟:如果你能看到一些臺灣的評論,就會知道對我不滿意的人還是有的。一種說法就是,你憑什么一畢業就進入臺灣最好的電影劇組工作?是的,我是有著朱天文 外甥女這樣的機緣,但進入侯導的劇組并且留下來和他一起工作,還是要憑真本事的,那就用我的工作和寫作說法吧。盡管侯導年紀大了,越來越心軟,但也沒有心 軟到把自己學生時代就想拍的、琢磨了這么多年的《刺客聶隱娘》這樣的電影交給一個只靠著關系進來的年輕人瞎摻合。
讀書報:不過看你在《行云紀》中的文字,感覺雖然拍攝過程有各種辛苦,你在劇組還是樂在其中的。
謝海盟:可能侯導對我多少還是多一份照顧吧,他承諾向我的家人承諾說拍攝過程中不會對我造成人身傷害,哈哈。他是個樂于提攜晚輩的導演,非常喜見要接班的或者下一輩的電影團隊成長起來。不過我希望他能再拍個三四十年。
讀書報:侯孝賢在之前北京的活動現場談到了拍武俠片太過依賴吊威亞和電腦特效的問題,認為那種飛來飛去、違背地心引力的武俠片就沒了邊界,“有限制才有自由”,你怎么理解這句話?
謝 海盟:侯導一直都在追求電影中的真實。聽到他在之前的講座上那樣說,我也試圖去推斷,他追求的真實到底是什么?有時候,你在片場問他,是否可以這樣做?他 無法講出一套理論來,只會反復嘀咕,真實真實真實。對此,我必須自己去想清楚。侯導認為,找到了限制,在一個框架里頭,他能完全自由地拍,但是不能逾越。 他花了一年時間去考證這部電影中的很多事情,就是為了找個框架把聶隱娘的故事放進去,他好在故事里隨時、盡情地發揮。找到框架的好處是,他不用花費太多時 間去思索那些可能對他不是那么重要但又必須得顧忌的東西。
讀書報:有人說,每個華語導演,特別是男導演,心中都有個武俠夢。這些年來幾乎每個華語影壇的重要導演都拍過武俠片,你覺得侯孝賢導演內心有武俠夢嗎?
謝海盟:我覺得侯導要拍《刺客聶隱娘》還是因為他喜歡這個故事,這種喜歡勝過一切。我問過他,當初為什么要拍《海上花》,他也說沒想過太多意義,就是想拍這個故事而已。《刺客聶隱娘》也是,他說過,光是聶隱娘這個名字,他都喜歡得想拍。
聶 隱娘是個刺客,而刺客從精神層面來說是沒有道德感的,人家要她去殺人,她就只關心是不是殺了要殺的人,不去想殺人是對還是不對。刺客不是俠,俠最酣暢淋漓 的是過招,而刺客是不過招的,是與武俠相悖的存在。我覺得,侯導在現實生活中為一些弱勢群體維權發聲的行為都挺有俠氣的,他在生活中比聶隱娘更像一個武俠 人物。
讀書報:除了你和朱天文,鐘阿城也參與了編劇工作,在《行云紀》中你特別提到阿城對劇本的貢獻,“不在故事情節人物設定等表面處,而更深一層地在概念和想法上為整部電影打桿立樁”,這也是他的分工所在吧?
謝 海盟:阿城對這部電影的這種貢獻是自然形成的,并不是最開始的分工。侯導和阿城在很多方面有歧見,阿城住在大陸,無法隨時到臺灣參與我們的編劇會議。后來 他就寫了一版劇本,那一版劇本和侯導的劇本幾乎沒有重疊的部分。可是,侯孝賢是導演,最后當然要就著他的態度拍。但侯導也覺得,阿城提出的很多建議都是很 有用的。
讀書報:你是以編劇身份進入《刺客聶隱娘》劇組的,怎么后來想到要寫這樣一本電影側錄?
謝海盟:寫 這本書是無心插柳,是從電影開始拍攝之后才開始寫的。侯導以往的電影中,拍攝現場的人物對白只要給演員一個情境,他們自己用口語表達就好了。這部是古裝 片,雖然對白不像外界傳說的那樣都是文言文,但還是比較古雅的,不能用現代的詞匯。在拍攝現場,侯導需要有個人幫他留意演員的對白,替他聽現場對白是否有 不適合的詞句。他要全場調度,不能坐在監視器前聽著。而這部電影的拍攝是現場收音,現場聽到的演員對白聲音是很小的,他就讓我幫他聽著。而我既然跟了現 場,進了劇組,就會想把有些東西記錄下來。我多少覺得,我看到的聽到的可能不會都呈現在之后的電影中。那么就把我接觸到的,別人沒機會見到的,都記下來。 加上侯導拍電影總是想要留下點什么,不只是拍完了就完了。也許我有些受到他這些想法的感召,在拍攝進行中才開始決定寫這本書。所以這本書前面的部分,全靠 我的記憶去寫,后面的部分記錄得就比較詳細。
讀書報:所有的創作其實都面臨著取舍,侯孝賢導演在那天的講座上說起拍這部片子,最終公映的內容是拍攝內容的四十分之一。你寫這本書肯定也不是把所有能寫的都寫下來吧?
謝海盟:我寫的還是基于我眼睛看到的。當然,寫到劇組里的有些事情,我也有些掙扎,該不該寫。我的原則是,不去錦上添花,也不要落井下石。倒沒有什么禁忌說什么內容不能寫,但要顧及一些人的情感。
讀書報:這次跟著劇組跑了湖北、內蒙還有日本的奈良、京都那么多地方,與當地人打交道,有過不愉快,也接觸了不同的民俗民風,這些閱歷是你額外的收獲吧?
謝 海盟:我在大學里是念民族學的,本來就對不同地方不同民族的人感興趣,這本書的寫作也多少帶有我當初做田野調查的方式,這個過程對我來說就是個大型的田野 調查。拍電影并非單純的創作過程,這也是為什么我繞了一圈還是希望回到文字創作上。我不善與人打交道,讀民族學要做田野調查,所以我讀到學士就停下了,是 一種逃避,可是陰差陽錯,反而進入劇組,還是要先和一堆人打交道。
讀書報:大學時讀民族學對你的寫作有影響嗎?
謝 海盟:這次跟著《刺客聶隱娘》劇組我才發現自己確實還挺受大學時專業訓練的影響。前面說了我不太擅長跟人打交道,但現在學會去和人相處,觀察人,已經不是 出于個人好惡,而是學科的訓練。在劇組,也就等于把自己放進一個人類學的調查場域。我現在進行的寫作,跟電影沒什么關系,有很多內容也是要借助田野調查的 手段。用民族學的角度寫這本書,可以讓我稍稍站遠一點,把劇組里的那些人當成觀察對象,而不是當成朝夕相處的人。這樣寫難免失之無情,但是個比較好的觀察 距離,能夠寫出真話來。
讀書報:接下來,你的寫作方向是什么?
謝海盟:肯定是非虛構寫作,現階段我還不適合以小說的形式創作,盡管小說寫作也是基于現實的。對我來講,寫小說即便根基于現實,也還是要創造人物,甚至虛構一個世界,而我現階段更傾向的寫作方式還是找一個課題,盡自己的能力和辦法把它寫出來,類似報道文學這樣的。
現 在在臺灣也有劇組找我寫劇本,我都推掉了。如果侯導認可,也許之后我還是會跟著他的劇組做。我不認為侯導的下一部電影我還是要用這樣的形式寫本側記出來, 畢竟每部片子的時空背景和我個人際遇的巧合是不一樣的,如果我還這樣寫,也不太長進。至于我未來更側重于做電影還是寫作。這樣說吧,即便今后我參與電影, 也還是在電影里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