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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月中旬,詩人于堅出版新作《昆明記》,從個人的種種回憶出發,講述昆明這座西南古城的市井百態,介紹其歷史沿革、自然環境和普通人鮮活的生活。然而,《昆明記》并非特殊的城市風物記,于堅希望通過對昆明城的描述,表達他對于中國城市化的個人憂思,對現代城市建設如何存續傳統的看法。
日前,于堅接受了本報專訪。他表示,我們的時代已經堪稱物質極大豐富,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如何讓精神文化的發展與物質建設同步。城市規劃建設不妨適當地“向后看看”,嘗試著建設一些文廟之類的設施,讓現代人觸摸古老中國,也讓更多的人燃起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熱情。
年輕時見過豹子在高山出沒
于堅1954年生于昆明,當過鉚工、電焊工和搬運工。上世紀80年代以詩歌創作成名。
1966年于堅小學五年級,站在昆明的大街上目睹“文革”開始:紅衛兵沖進他住的大院,抄鄰居的家。之后一天他父親被帶走,揭發他父親的大字報貼在昆明的街道上。
1970年于堅初中二年級時被分配到一家工廠,一年后他開始寫詩。工廠經常停電,于堅感受了“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中的古典詩歌的意境。在昆明附近的農場,于堅甚至親眼見過豹子在高山間出沒。
恢復高考后,于堅考入云南大學中文系,投身席卷中國的詩歌運動。1985年于堅與韓東等人合辦詩刊《他們》。1986年他發表成名作《尚義街六號》。
那個年代中國發生了很多波瀾壯闊的大事件,但是《昆明記》中幾乎只字未提。記者讀到的《昆明記》,多是于堅對兒時昆明街道、老宅、夜市、美食、物產、節慶的甜美回憶。
昆明與中國西南的土著文化
十多年前有出版社出版過一個“老城市系列”,其中有于堅寫昆明的一本書,如今市面上已經見不到,現在的《昆明記》算是重新修訂,增加近一半文字。
當年的老城市系列,出發點是地理民俗,但這本新書不是一本單純的地方風物志,于堅試圖通過這本書重新認識故鄉。
他認為,昆明地理位置得天獨厚,是一塊有益于生命的大地、邊疆之都,是中國土著民族文化的西南核心。昆明還有一種南方以南的波希米亞氣質,樸素而浪漫,昆明人都是那種老死都不喜歡離開故鄉的人。
“這個城市從來沒有成為過歷史上某某大戰的戰場,也沒有建造過一座全國頂禮膜拜的宮殿,它大批量出產的是默默無聞的小市民、淑女、母親、綁著小腳的老外婆、奧勃羅摩夫式的人物和永遠令人流口水的小吃”。
在遙遠的高原上,昆明人對改朝換代不感興趣,對中原逐鹿不感興趣,“轟轟烈烈”與他們無關。每個昆明人一生的三件大事無非是“烤太陽、吃茶、沖殼子(聊天)”。他們這種生活狀態與成都有類似之處,而他們遠沒有成都人那般“有名”。
每個人的出發點都離不開故鄉
1996年于堅首次出國,他坦承,其后對西方國家的多次訪問令他對中國傳統文化有了新的理解。
在游歷印度加爾各答、孟買和廣大印度鄉村后,2013年于堅推出了《印度記》。
在《印度記》中他寫道:加爾各答把一切物質當垃圾來使用,臟亂差消除了物質的傲慢……渾身污泥的汽車、黑漆漆的電視機、綁著繃帶的蘋果手機、灰頭土臉的電腦……這個城市,神高于一切,中間是人,下面才是物。物不是身份、等級、尊嚴的表征物。
在于堅看來,印度人樂意生活在由神主宰的故鄉和傳統中。
如今在《昆明記》中,不少篇幅刊印的是于堅自己的攝影作品,從上世紀80年代起,他就喜歡在昆明“街拍”。有些老照片,今天看,很蒼涼。2010年后拍的新照片,活力之外透出一種城市特有的疲憊。
有評論者說,《昆明記》里的文字與圖片結合,將昆明這座城市的“魂”勾了出來。
在于堅看來,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一直伴隨著拆遷活動,其中有得有失是肯定的,比如一些承載傳統和鄉愁的東西會被拆掉,身為詩人的他特別有一種難以割舍之情。在他眼里,那些東西代表了“故鄉”,構成人的永恒記憶,一旦記憶失去了載體,人的心里也會空落落的。
“每個人看待世界、走向世界,都有一個出發點,那就是故鄉。我不反對發展,只是希望在發展的同時,人們能兼顧傳統、現代與未來!彼f。
于堅 本人供圖
【手記】
活法不止一種
記者萬建輝
【訪談】
“故鄉”要恰當處理新與舊
上大學時,我得到過一本于堅的詩集,《詩六十首》。這是他的第一本詩集,出版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和室友們都喜歡背誦其中一些句子:“吳文光,你走了,今晚我到哪里混飯”,“人活著 不要老是呆在一間屋里……/ 只要你活著 就該到處走動/ 生命有無數形式 活法不止一種!
這種波西米亞式的自由自在,或許從某種程度上切合了人的天性,所以覺得于堅這一時期的詩讀來很貼心。
在訪談中他也談到,他不反對現代化,只是覺得,生活的道路不止一條,社會應該允許多元文化的存在。他贊美黑夜,因為它包容萬象,不強行規定事物存在的形態。
他嘆惋故鄉的消失,認為二十年來的拆遷拆掉的不只是“臟亂差”,而且把幾百年積累起來的、能工巧匠手制的城市以及與之相適應的傳統生活方式漸次取消。在一個高歌猛進的發展潮流中,這樣的警醒無疑顯得非常必要。
于堅常說:“我們都是家鄉寶!薄凹亦l寶”在云南話中是指那些熱愛故鄉的人。他對昆明、尤其是老昆明的懷念,不是簡單的懷舊,而是對過度物質化的時代病的反撥。他筆下的昆明,是“天人合一”,是“道法自然”,要求我們回到自然中去,回到大地,讓身心回到故鄉,不再在物欲的追求中瘋狂奔波流浪。這無疑是安慰人心的提示。
“野心勃勃”的人很少喜歡昆明
讀+:比起我國很多城市,昆明有什么特性?
于堅:無比緩慢。人們有的是時間來把生活精雕細刻,不理會氣喘吁吁的“時代列車”,懶散,慢吞吞,“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無疾而終。你要去改造世界、去奪取天下、去“彼可取而代也”,你就離開昆明。呆在昆明,永遠沒有君臨天下的機遇。
云南出產的大人物鄭和、聶耳,他們都是離開了昆明,到北京去、到上海去……才建立了功勛和聲名。
對于野心勃勃的人來說,昆明是一潭死水,一個不太會成功的地方,永遠落后于時代。但對于一個熱愛日常生活的人來說,此地卻是一個充滿生活之歡樂的天堂。
正如昆明詩人孫髯翁在著名的大觀樓長聯所說——“莫辜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三春楊柳、九夏芙蓉”。
讀+:在現代化進程中,哪些因素最可能改變昆明的這些特性?
于堅:可以,我們的祖先造昆明,造了三百年,但就在這不過20年間,舊昆明幾乎已經不再存在,只剩下些碎片。以前滇池的水一直是可以直接飲用的,不過幾十年,滇池水就壞掉了。
昆明所受的威脅和其他很多城市一樣,也是一種發展速度和傳統保持之間的矛盾。
讀+:昆明的傳統會不會被大幅改變?
于堅:現在昆明投資數百億治理滇池。被拋棄的舊昆明正在被人們力圖找回來。
我認為昆明的確到了向自己的歷史致敬的時候,要從這歷史中反省何謂生活。在何謂生活上,昆明的建設前些年有些迷失了。他們通過驅逐生活、驅逐傳統、驅逐湖泊、藍天、花朵……來建造一個新城。事實證明這樣做很失敗。
現代城市少了點“鄉愁”
讀+:目前中國的城市建設,你感覺主要是缺少點什么東西?
于堅:物質上基本很富足吧,我感覺缺的主要是某種記憶。你老感覺留不住記憶。有些街道,有些建筑,隔段時間你去看,沒了。我不是說這樣不好,只是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少了點“鄉愁”。鄉愁不是空虛的抒情,不是小資產階級詩歌中的風花雪月,在我看來是一個具體的人生狀態問題、是涉及到世界觀的問題。
我們的城市一直在規劃、在出新,但是我很少看見他們向傳統回歸、冒出向傳統致敬的東西。比如,中國古代的城市是環繞著文廟、寺院而建的,現在完全看不到。他們設計了那么多的商品房,商業中心,可設計過一座文廟么?這些都可以嘗試嘛。
再比如一些老式園林,原本可以保留的。中式園林是中國人對“天堂”的向往,一生奮斗,老了就是要實現這樣的詩意棲居。一塊大地原生的太湖石,進入四合院之后,可以讓人感悟生命。杜尚把小便池搬進博物館,覺得生活就是藝術。太湖石也是這個作用,對人們進行詩意的喚醒。
讀+:你是怎么看待“故鄉”的?
于堅:故鄉不僅是鄉村,也是城市。過去,故鄉是每個人的故鄉,各個不同。中國講道法自然,天人合一,將大地、在世視為天堂。故鄉,就是中國文明在時間中積累起來的天堂經驗,包括哲學、美學、詩歌、倫理、藝術、風俗、禮儀、技藝、手工、生活方式等等。
讀+:我們在建設過程中,對“故鄉”的保存重視不夠,你覺得根源是什么?
于堅:這個跟二十世紀的激進主義當然有很大關系。無視甚至敵視傳統,效率至上,物質主義至上。過去持續了一個多世紀的“故鄉批判”,為這些做法奠定了思想基礎。人們普遍同意新的就是好的,歷史虛無主義全面勝利。
讀+:發展與保護該如何協調?
于堅:發展當然能使生活更好,但是什么是好?如果新的好完全與經驗、傳統斷裂,那么這種好非?梢伞
文明建設成果終將化成詩文
讀+:這些年,“詩壇”經常鬧出轟動性的新聞,你作為詩人怎么看?
于堅:我覺得這是一個不太好的現象。一個安靜的詩人一旦被網絡注意,被媒體發現,馬上就會變成新秀,喧囂起來,浮躁起來。一些根本不是詩人的人自稱詩人,演出種種活劇。這給讀者帶來的印象是,詩變成了一種走鋼絲的行為藝術,只有抓住眼球才是好詩;蛘哒J為,詩歌就是這個水平啊。在微博、微信帶來詩歌傳播 “百花齊放”的時候,如何寫出精品好詩,恐怕是我們應該關注的問題。
讀+:寫出好的詩很難,借歪詩出名卻容易,這是不是說明中國的普通老百姓還是挺關心詩歌發展的?
于堅:也許有這個因素。也有很多人只是看熱鬧吧。普通人關心不關心,詩還是會有人去寫。詩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平易近人。“平易”不是對詩的要求,而是對世故的要求!白呒t”也只是衡量明星的標準,不是衡量詩人的標準。
剛剛去世的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就不是“走紅”的詩人,他的去世之所以為很多讀者所知道,是因為他持續一生的攀登般的寫作。他在世界各地有讀者不是一年兩年的事,60年來他一直有粉絲,60年后他還會有讀者。
中國人關心詩壇,關心各種怪象,還是說明他們有焦慮,與他們在其他領域的焦慮一樣。
讀+:詩對于一個國家的“現代化”有沒有什么實際作用?
于堅:詩守護著文明。如同全球同質化大潮中的一股暗流,詩引領每個民族回到開始,回到起源,回到母語,讓我們意識到我們是誰,我們的根基是什么,我們的文明以及在世界中的位置又如何。
一首詩的“好”卻是超越語言的。有韓國詩人認為“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是最高之詩。《詩經》距離我們很久遠了,但那個時候的詩還會被人傳頌。
每個民族、時代都在用自己的語言和方式,把永恒的“好”表達出來。
《昆明記》
作者:于堅
出版社:重慶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