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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人類簡史:從動物到上帝》,引發多國爭相引進版權,目前已有近30種不同語言的版本出版。
書以“人類:一種也沒什么特別的動物”的陳述開始,在“我們人類究竟想要什么”的設問中戛然而止,這樣的結構本身就是一種深刻的提示。
作者尤瓦爾·赫拉利是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歷史系教授,他以未滿40歲的人生,書寫了人類200萬年的演化歷程。他將年輕的生命與思考,置于漫長人類歷史的研究,意義與希望都是同一個:明白了我們從哪里來,才能想清楚我們要去哪里。
■本報首席記者 顧學文 實習生 鄧為依
很多人執著于對地位、金錢、事業等的追求,卻對自己、對世界漠不關心
■十萬頭黑猩猩在一起,制造的是混亂;十萬個人在一起,可以組織節日慶典
■忘記想象是我們自己創造的虛幻時,人類便會迷失自己,陷入各種利益爭奪戰
解放周末:我們知道,您擅長世界歷史和宏觀歷史進程的研究,對人類學、生態學、基因學等領域也多有涉及,但即便如此,我們仍然佩服您挑戰人類歷史這一寫作題材的勇氣,畢竟它過于宏大,不容易把握。
赫拉利: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非常想知道,為什么世界是這樣的,生活的意義和目的是什么,世界正在發生、還將發生些什么。我向我的父母、老師和其他一些成年人尋求答案,但讓我意外的是,他們對此毫無想要去探究的興趣。很多人執著于對地位、金錢、事業等的追求,卻對自己、對世界漠不關心。
我就是在那一刻決定,長大后,不要被世俗瑣事牽絆,而要竭盡全力去探索這個世界的奧秘。寫這本書,算是完成我對自己的承諾。
解放周末:觀察人類200萬年的演化歷程,您覺得是什么促成了世界現在的樣子?
赫拉利:今天,我們看到人類超越其他生物,成為世界的主宰。而人類之所以能夠統治世界,原因在于我們是唯一能夠以集體形式、靈活進行協作的動物。螞蟻和蜜蜂也會集體協作,但它們的協作方式很呆板; 狼和黑猩猩的協作能力比螞蟻強多了,但它們只限于小范圍內,和自己熟悉的對象進行。
十萬頭黑猩猩聚集在華爾街,制造的是混亂,而十萬個人在一起,卻可以組織各種節日慶典、貿易活動或運動賽事。因為人類懂得協作。
解放周末:這種集體協作必須基于一種共同的遵守,人類是怎樣形成社會架構和行為規則的?
赫拉利:靠想象。上帝、國家、各類組織,等等,這些都是人想象出來的東西。我們同陌生人合作,就是因為大家都相信這些想象,并把它們傳播給更多的人。漸漸的,億萬人就都遵循同樣的行為規則了。
解放周末:但想象同時也造成了各種不平等。
赫拉利:是的,比如在過去,關于膚色的想象隔離了白人和黑人。今天,這樣的不平等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關于貧富的想象造成的新的不平等。原因在于我們過于重視關于金錢的想象了,以至失去了感知現實的能力,把想象當成了我們的追求目標和行為準則。
忘記想象是我們自己創造的虛幻時,人類便會迷失自己,從而陷入各種利益爭奪。
解放周末:怎樣防止這種淪陷?
赫拉利:區分想象和現實的一個很好的辦法是問:“它會經歷苦難嗎?”一個國家即使在戰爭中落敗,它也不會經歷苦難;一家銀行即使倒閉了,它也不會經歷苦難。然而,人類會經歷苦難,動物會經歷苦難,這些苦難是真實的。對一些想象的信念可能是產生這種苦難的原因,但苦難本身是真實的。
我希望我們能保留對人類有用的那些想象,但與此同時,保持對現實的感知,并由此學會駕馭我們的力量。我們不該用這種力量來鼓吹和放大某些想象,而應該用它來減少這個世界上實實在在的苦難。
人類擅于獲取能力,卻不擅于將其轉換為幸福
■我認為應該用幸福來衡量發展
■類似Facebook這樣的虛擬社交世界,不是問題的制造者,而是問題導致的結果,用虛擬填補空虛
解放周末:您認為在原始社會個體的生活質量優于農業社會,有哪些考古學證據可以支持您的觀點?
赫拉利:證據有很多。有一類證據來自古人類的骨骸。早期農業社會的人的骨骸通常比狩獵采集社會的人小,而且有更多營養不良、疾病和畸形(比如因長期農業勞作造成的脊柱變形)的跡象。遺傳學的證據也表明,很多對人類致命的疾病最初來自家畜家禽,豬和雞在被馴化的同時,也把疾病帶給了人類。
更重要的是,對古代聚居地和墓葬的考古發掘顯示,早期農業社會有著前所未見的社會分層:有些人住在宮殿里,有些人卻住在草房里;有些人的陪葬品極盡奢華,有些人的尸骨卻被隨意拋棄在大坑里。
解放周末:但在《瘋狂原始人》等許多影視作品中,原始社會通常被描述成貧困的狀態,充滿了殘酷的競爭。這其實代表了今天的人們對當時社會的解讀。
赫拉利:原始社會當然有它的艱難和殘酷之處,但這些也存在于現代社會中。許多書和電影將原始社會描述得如此可怕,也許是為了讓人們相信現代社會在各個方面都優于原始社會,以免人們對現實產生質疑。因此,我們更應該提醒自己,事實上世界各地仍有數億人口,對他們來說,今天的生活也許比幾千年前的狩獵采集者更艱難。
解放周末:所以您認為,歷史學家不關注人類“快樂”情緒的歷史,是一個極大的失誤?
赫拉利:我們常常用能力去衡量發展,認為我們的能力超越過去了,便是一種進步。但我認為應該用幸福來衡量發展。可惜,人類擅于獲取能力,卻不擅于將其轉換為幸福。如今,我們擁有遠勝過去任何時期的能力,享受著遠勝過去任何時期的舒適生活,但我們就一定生活得比我們的祖先幸福嗎?我相信不少人并沒有這種感覺。
解放周末:如何解釋這種幸福感的缺失?
赫拉利:有一種解釋認為,幸福與客觀條件無關,而與自己的期望有關。然而,期望總與現實條件相關。當條件改善,期望會膨脹,結果導致即使是條件有了巨大的改善,我們仍然感覺不到幸福。
第二種解釋是,期望和幸福是由內在的生化系統決定的。我們的生化系統對幸福沒有興趣,它是在進化過程中被塑造出來的,它讓人類即使取得了什么,仍然感到不滿足,從而促使人類去無止境地爭取更多。
這兩種解釋其實在根本上是一致的,那就是無論我們獲得了什么,都只是提高了我們的追求目標,而不會讓我們滿足。
石器時代,平均每人每天為吃穿住和娛樂而消耗4000千卡能量。在今天的美國,人們每天的能耗是22.8萬千卡,不只是為了填飽腸胃,還要“供養”他的車、電腦和冰箱。能耗差了60倍,但今天的美國人比當初的狩獵采集者快樂了60倍嗎?不見得。人類就像一輛車,司機一腳把油門踩到底,但變速桿還放在空擋,于是噪音嘎嘎,油耗很大,卻走不了多遠。
解放周末:今天的社會一方面呈現越來越緊密的趨勢,比如希臘債務危機,影響不止在希臘一國境內;另一方面,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又越來越疏離,比如家庭結構日益松散,有時人機對話甚至替代了人際對話。
赫拉利:千百年來,家庭都是人類社會的基本單位。雖然家庭結構會因時代不同而變化,但家庭總是以某種形式存在著,作為社會的根基,它不僅對人們的情感生活有幫助,在經濟、政治層面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但在過去的200年里,政府和市場開始接管過去由家庭承擔的主要職能,比如為人們提供退休金、醫療保險、教育和安全保障等。我不清楚中國的具體情況,但在大部分西方國家,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這些加速了家庭的瓦解。美國成年人里,獨身者越來越多,很多人與他們的親兄妹關系并不密切,和他們的叔伯、堂兄妹、表兄妹則交往更少。
類似Facebook(社交媒體“臉書”)這樣的虛擬社交世界,不是問題的制造者,而是問題導致的結果。它們在一定程度上為人類填補了情感和生活上的空虛,但用的是一種無法與傳統關系勾連的虛擬關系,用虛擬填補空虛。
解放周末:您預測家庭在未來人類的生活中會扮演什么角色?
赫拉利:現在還很難說,但我相信,父母與孩子之間、夫妻之間的紐帶仍將十分重要。但是,隨著大家族和社區的分崩離析,僅剩的這兩條紐帶將不得不承受越來越多的情感期待,這或許就是導致如今離婚率飆升的原因之一:人們期望從伴侶那兒得到的東西太多,而對方無力滿足。
僅僅依靠科學是很危險的,因為科學不能回答關于價值的問題
■未來幾十年,人類將會進行歷史上最為劇烈的變革——人類的身體和想法成為變革的產物
■考慮對未來是要抱有樂觀態度還是悲觀態度,其實毫無意義,最好的態度是正視現實
解放周末:人類在征服世界的高歌猛進中,沒有獲得相應提高的幸福感,卻讓曾經是伙伴的動植物陷入了痛苦。
赫拉利:人類從食物鏈中段到頂端的倉促跳躍,不僅讓生態系統猝不及防,就連人類自己也不知所措。在我看來,人類歷史上眾多的災難,不論是生靈涂炭的戰亂還是生態遭遇的浩劫,其實都源自這一倉促的跳躍。
解放周末:在您看來,人類前進的每一步都可能伴隨著隱患或不正義?
赫拉利:應該說人類確實取得了一些真正了不起的成就。我們最值得一提的成功是減少了戰爭。21世紀初,世界正在經歷一個前所未有的和平時期。不但國家間戰爭的數量和強度下降,而且和平的定義也變化了。即和平不只是“戰爭的缺席”,而是“戰爭的難以置信”。
但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過于自信。因為,我們也必須看到,與人類的進步相伴的是全球變暖、動植物大面積滅絕這樣的生態惡化,這個代價有點大。
解放周末:人類無法感知動物的痛苦,一般人也不會去考慮一只雞的痛苦和尊嚴。
赫拉利:在蛋類加工廠里,4只母雞被關進一個籠子,每個只有22乘25厘米的地盤。它們無法主張領地、筑巢,或者進行其他自然天性所需的活動。事實上,它都無法完全站直。
在今天,雞、牛、豬這些動物被大規模飼養,它們的身體被按照工業的需求而塑造,它們的存世時間和生命質量完全取決于商業機構的利益考慮。
當然我不是說我們要停止消費肉類和蛋奶。我個人是素食者,但我從不幻想其他人也會這么做。我考慮的是,科學和工業也許可以幫助我們獲得廉價的人造肉類。我們已經在實驗室里開發出了肉類細胞,只是目前它還很貴,第一個人造漢堡耗資30萬美元。但是,等價格降下來,大規模的人造肉可以比現在的禽畜蛋奶產業更經濟、環保,也更合乎倫理。
解放周末:有時候,科學為解決問題而制造出新問題,反過來,新問題的解決又有賴于新技術的出現。
赫拉利:科學是現代社會發展最重要的驅動力,它改變了世界。但是,科學雖然能賦予我們強大的力量,卻不能告訴我們該如何駕馭這種力量。因為科學不能回答關于價值的問題,例如“什么是好的”,或“什么是重要的”。所以,僅僅依靠科學是很危險的。
人文和藝術學科的任務,就是幫助我們駕馭這種力量。這至關重要。同一種技術可以被用在完全不同的目的上。比如,基因技術可以治療癌癥,也可以用來設計超級嬰兒,或者創造生化武器。
解放周末:人類發明新技術,有時卻并未因此而獲得更好的生活,反而淪為技術的奴隸,這樣的情況在歷史中反復上演。
赫拉利:要讓技術為人類服務,而不是人類為技術服務。比如,在傳統郵寄時代,人們遇到重要的事才會寫信,所以一個月才一兩封信件的往來。寫信時,他們會斟酌字句,而不是想到什么就寫什么。他們也希望收到同樣經過深思熟慮的回信。而現在的我,每天會收到很多郵件,要求我立即回復。我們以為電子郵件節約了時間,實際上它加快了生活節奏,給我們帶來了焦慮與不安。
解放周末:但也許我們對未來科技發展的擔憂遠勝于馬不停蹄的郵件帶來的焦慮感,您看過《猩球崛起——黎明之戰》這部電影嗎?未來是否可能有另一種智慧生命后來居上,取代今天人類的地位?
赫拉利:由另一個物種來征服并取代我們是幾乎不可能的,比如黑猩猩,雖然它們還在演化,但是它們的演化仍在自然選擇的約束范圍內,速度非常慢,可能需要幾百萬年的時間才能趕上我們。
但是人類的演化完全脫離了自然的規律。如今,科技通過智能設計,而非自然選擇,來創造新的生命形式。在未來50到200年內,我們極有可能將自己“升級”為一個完全不同的物種。我們可能會制造出比自己強大得多的人工智能,我們還可能將自己的大腦與計算機連接,創造出擁有某種集體智慧的“大腦互聯網”。許多科幻小說中的設想,也許在不久的將來都會變成現實。
解放周末:在說了“歷史在人類創造神的時候開始”這句話后,您緊接著說,人類“在人類成為神的時候終結”。這是您的警告嗎?
赫拉利:我認為人類很快就會用科技使自己升級為“神”的,即人類獲得那些過去被認為是神才有的能力。比如設計和創造生物,突破人類壽命極限,以及根據愿望隨意改變身體,等等。
人類歷史上發生過很多次技術革命,但改變的都是客觀物質世界,人類自身是保持不變的。而未來幾十年,人類將會進行歷史上最為劇烈的變革——人類的身體和想法成為變革的產物。或許,未來不再是造出飛得更快的宇宙飛船,而是人類自己就能飛。
解放周末:乍聽起來很酷,細想起來又很恐怖。著名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也曾說,“人工智能的全面發展可能導致人類的滅絕。”
赫拉利:考慮對未來是要抱有樂觀態度還是悲觀態度,其實毫無意義,最好的態度是正視現實。我們必須理解,這一切可能很快會發生——這不是科幻,而是科學。
基于這種理解,我們應該認真思考這些事了:一旦智能機器人在大多數領域都做得比人類好,職場會發生什么?當藥物能將80歲的老人返老還童到50歲、30歲,親情、家庭以及養老金會發生什么改變?當生物科技在富人和窮人之間構建了前所未有的生物溝壑,人類社會又會發生什么?
解放周末:“我們人類究竟想要什么”,這是您在書中最后部分的追問。
赫拉利:我希望讀者從書中看到的不僅是人類的發展歷程,更可以借此思考生命的意義,思考人類的命運。明白了我們是從哪里來,才能想清楚我們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