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虛:從《三段論與紅磨坊》中找到心靈的桃花源
作為小說主人公寒嶼似曾相識的人,我從《三段論與紅磨坊》一書中讀到了彼此的一生——一直不停地在時鐘里掃沙土。在書中,熊培云寫道:“一個人只有讓時間站在自己一邊,生命才是自己的。”
熊培云先生是詩人,更是一位學者型作家,他這部長篇小說與時下文學界那些“講故事型”作家們的風格迥異,小說以時空視角,讓人物在“時空穿梭之門”中隨時切換,給困在時光里的人們以生命哲思。讀完《三段論與紅磨坊》后,我對作家又有了新的認識:作家并不一定非是講故事的人,而好的作家一定是與你促膝相談甚歡的人。會講故事的人很多,說書的、拉瞎話的、說相聲的、演小品的和人生策劃師們都會講動聽的故事,但不是作家。作協里的作家很多,每年都有良莠不齊者入會,但能與你相談甚歡的作家很少,有文筆差的甚至難以卒讀,我案頭就有上中下三冊被網民譽為“大師”暢銷書的,翻了翻根本讀不下去。
而一打開《三段論與紅磨坊》,我就被吸引住了,閱讀中有小時候遇見了好吃的舍不得一下子吃完的感覺,已不止于欽佩小說的文筆,翻動書頁隨時呈現直抵內心的靈感文字,幾乎讓人心生嫉妒了——佳句頻現不說,書中獨立的系統性思維、敏銳的洞察力、深邃的思辨力、脫俗的想象力、心底的慈悲、知識的博聞、幽默的比喻,看了拍案叫絕,忍俊不禁,好多文句我想寫卻寫不出來,小說中詩性、準確、深刻的表達太精彩了!
正如在我開始閱讀之前,熊培云所說:“這部小說有一半是寫給藝術家和詩人的,或者念念不忘重拾夢想的人的,你百分百會喜歡的。”
在這位學者型作家的筆下,我們所看到的文字世界遠超故事本身的容量——熊培云有意無意地將自己的淵博學識、詩性思考插在字里行間,或者索性以詩句、邏輯學的三段論、生命哲思形成獨到的文本。可以說,學者型作家對自己喜愛的領域所展示出的愛意、詩意,以及所形成作品的專業性和深情程度,一點也不亞于“講故事型”作家小說中人與人之間復雜情感的矛盾沖突,以及高潮迭起的情節設計。
這部獨特的“時空視角”作品,擁有宏大、系統化的框架,展現了作家熊培云對于生命、愛情、友情、境遇、命運,還有藝術、哲學、美學的獨到理解。在他筆下,為我們展現出一個龐大的精神世界和自我迷宮,演繹了孤獨的人在平行時空里的過去、現在、未來,前世、今生、來世,與自己的“九條命”成群結隊走過荒誕的一生,最后在寂寞美麗的荒島上作為詩人活著,是“自我”孤獨、生動、神性、善良、熾烈的本質存在。
因為正過春節,全書我陸續用了11天讀完,今天大體梳理了一下,小說的整個時空結構都是隱喻——在書中的平行時空里有九條命的多個“我”存在:
第一個:生物學家寒嶼是現實中的主人公,在狂熱、浪漫、情欲、自由、孤獨中,與成群結隊的自己走過了荒誕的一生;
第二個:在同一個城市居住不太遠,喜歡寫詩的不婚主義者塞巴斯蒂安則是另一個我,與貓有一處自己的囚室,一個孤獨的人死了,終于逃出了今天孤獨的籠子。塞巴斯蒂安死后,隱喻中換了新手機號的我突然接到了一個女人的電話:你不是死了嗎,怎么還能接電話;
第三個:我生命中隨時跨越時空出現的貴人嘉木舅舅也是另一個我,陪我一起長大,讓我不那么孤獨,也不那么迷惑。嘉木舅舅沒有出生并不代表不存在,也許沒有開始的人生是最好的,身處此世又不在此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渾身上下不需要任何證件,也不和任何人內卷。嘉木舅舅是我的時光色,只有在不出生時是自由的,“如果我死了,他也會死掉”,當我的人生之夢醒了,嘉木舅舅也就消失了,變作一道金光飛走了;
第四個:沉入湖底的寫詩少年是失蹤多年的我,他問外面的世界如何時,我說也像湖底一樣人要沉進去了就很難浮上來。寫詩少年本來約了周伊去報社投稿,懷揣著心中的夢想一起去遠方,卻被放了鴿子,那也是我;
第五個:小說中一直未現身的故事博物館的寒山,是一個人,又是無數的人,是一座山,又是無數的山,一直在那里,但尋不著,是素味平生的另一個未出場的自己;
第六個:那只一直跟著我的叫三段論的有九條命的貓也是另一個我,它是一只貓,也是邏輯學的一種推理,還是一款游戲,作為貓陪伴我也給我攪局,最后跟紅磨坊(應該是另一個江遖吧)一起掉進了江里;
第七個:還有被我在日記本上畫圈困住一直想找出路的瓢蟲最后死掉了,或是另一個我;
第八個:在紙上挖煤的藝術甲蟲繆遠清,只想憑著對藝術的熱愛讓自己離開原來的小城,讓生活更自由一些,也許又是另一個我;
第九個:一生努力建造末世城堡生命圓舟的小司馬老師,應該也是另一個我吧。
他們是“我”的過去、現在、未來,前世、今生、來世 ,沒有命的那個我消失在另一個時空里沒有讓大家看見,在這個時空我還在,在“三世輪回”中:嘉木舅舅是過去,塞巴斯蒂安是現在,寒嶼是未來;寫詩少年是過去,小司馬老師是現在,寒山是未來,未來的雨都已落在未來:“這一生都是在唯一的航船上,通向我的伊薩卡島。”忒修斯之船的旅途漫長, 一路充滿冒險,充滿發現……最終抵達心靈的桃花源——江心島。
知性叛逆的江遖則是最早消失了的紅磨坊,后來也出現在江心島上,島上有末世城堡,卡夫卡一直走不進去的城堡,寒嶼走進去消失了,與三段論,江遖也出現在那里,“只要我在,江遖就一直還活著”。
小說在實體與幻象之間的切換,一旦換了時空,再刻骨銘心的前塵往事也會化為云煙。我從中看到了友誼的悲涼,沒幾個信得過的朋友,朋友都是項目制的,一件事忙完了再親密的關系也要結束。世上再好的感情都說散就散,周圍的朋友陸陸續續也散了。年輕時情深意重,覺得朋友像牙齒,而且是朋友就會相伴一生。后來經歷的離散多了,積攢的失望也多了,慢慢習慣了孤獨,原先那些堅固的牙齒都開始搖搖欲墜,到如今有的更是完全不見蹤影,在你的嘴里徒留下一個個大窟窿。人生就是這樣,對從前認識的人來說是永遠消失在人海,對眼前的人來說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我們找價值觀相同的人不過是找會給你鼓掌的鏡子,另一個自己。
我還從小說中看到來了生命的消失,人的消逝:父親在接電影隊路上失蹤了;李慕洋躲進山洞消失了;紅磨坊突然失蹤了;知性叛逆的江遖過世了,像是一個夢;別墅里經常舉辦流水席的老板消失了;吉拉爾教授羽化了;伊麗莎去了美國;塞巴斯蒂安與帕斯卡在公寓里死了;沉入湖底的寫詩少年消失了;萊蒙德小姐隨著學校的拆除消失了;三段論與紅磨坊一起掉進了江里;寒嶼與杰克船長消失在寒霧之中時隱時現的島嶼——徹底關在了江心島上,又被撰寫訃告的同事誤殺。
坐忒修斯之船上了島,就是一個逃跑的齒輪,隨時可以詩意棲居,過上無人干擾的日子,地上有昆蟲,天上有星星,還有塞巴斯蒂安說的白須飄飄的月亮,手機被三段論與紅磨坊藏起來了,“它們想把你的籠子拆掉”,于是,寒嶼從此消失在一個有去無回的小島上,被世界拋棄了——《一個昆蟲學家之死》,網上出來了主人公死去的消息。寒嶼便借此關了手機,留在島上安靜地接受已經死了的事實。他在島上繼續讀書,時而東游西逛,讓自己徹底放松下來,仿佛第一次來到這個星球,什么也不想記起,什么也不必盼望,把島上每個角落都逛遍了,回到了另一個線下的生活。
“逃離籠子”在《三段論與紅磨坊》這部小說中一再出現,是頻率最高的文句:“時間是牢籠,地球也是,我自己也是。”“逃出孤獨的籠子。”“朋友圈也是一座座牢籠。”“你不僅在監獄里,而且長生不老。”人都像投入大河一樣被投入了人世,每個人身上綁著欲望的大石頭一口氣能憋多久,就能在世上活多久。所以,人世太沉悶了,不只是困在空間里,也被困在時空一體的籠子里!幸好我們心中的桃花源還在,這個桃花源是時光旅行者在迷路時發現的,所有的新世界都是越獄離開籠子逃出來的——逃出一個舊世界!
“逃離籠子”也是我的祈愿:拋下一切,逃離,換一種工作就是換一種人生。去年春天,我曾寫過《有一種撤退,叫從小城退場》:趁廉頗尚不老,從布滿世俗塵埃的地方出走,逃離小城認知的舒適圈,走出去體驗不一樣的人生,換一種生存方式,不僅是對地理空間的一次跨越。知非之年后,在思想和追求方面開始發生了重大變化,對功名利誘越來越淡漠了,回到從年輕時就有卻一直因為追求功名事業而沒有實現的夢想、愛好之中……把小城讓給他們,并在友誼上退出。很多時候,我們往前走,也可能是身后的現實,不允許我們停下。
是的,有意義的人更適合做一些無意義的事,不要等到老了后悔自己這輩子好像沒有認真活過一樣。熊培云在《三段論與紅磨坊》中寫道:好比一個姑娘死前希望行刑人員能夠取下她身體里的節育環,我辭去工作和她的取環目的一樣:她想生育,我想創造,而且從身體到靈魂都沒有異物感。因為這種異物感在心里憋太久了。
作為寫作者“坐在另一個時空繼續寫詩,不想在監獄里長生不老”。在書中,熊培云提到了“昆蟲知識分子”:必須有翅膀,知識分子必須有自己的想象力;必須有外骨骼,必須能夠堅持自己的觀點,不能弱不禁風;要不斷變態(成為異類),一生不斷追求變化,不斷超越自己。
同時,一個高貴的靈魂在這精神匱乏時代的希望在哪里,距離還有多遠,在此書中我也找到了答案:人生太短暫,除了一點糧食、空氣和水,還有陽光,其他什么都不需要,到森林、小島和隱喻中去,那是唯一的容身之地,是最初和最后的避難所,是過去、現在、未來,整個時空結構都是隱喻——醉眼看世間紅塵的老靈魂,向塵世之外瞥一眼,找到了心靈的桃花源!
熊培云在朋友圈如是說,至少我們可以生活在文字的世界里。這里有我最初的故事與最后的愿望。我愿以人間的這點苦樂引領生存的意義,也尊重人間的意義。唯有文學能夠重整宇宙秩序。
熊培云是一位精神高貴的作家。在我的文學閱讀中,這是一串并不長的名單。高貴,是一個詩性作家的品質和驚世力量。去年讀完《自由在高處》,我找到了文字上的知己,今年讀完《三段論與紅磨坊》,我找到了靈魂上的知己——此書是“在生命廢墟里開出來的花朵”,靈魂相似的人終會翻山越嶺聞花香而來,一起相伴同行。
所有讀《三段論與紅磨坊》的人,一定都具有精神和審美上的高貴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