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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湖南文學》2025年第4期|王文鵬:去往問題的中心(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湖南文學》2025年第4期 | 王文鵬  2025年04月16日08:44

    “你知道這個宅子為什么會荒廢二十幾年嗎?”周書明問李曼曼。

    李曼曼被超出預備范圍的問題問得一愣,下意識跟了一句:“為什么?”

    “從世俗的角度說,這里是一處兇宅,還不是那種普通的兇宅,我們整個家族都因為這個宅子搬走了,不在村里住了。”周書明有些為難地說。

    這話一說出來,評論區(qū)回魂一樣,冷不丁冒出一句評論:“××,認真的嗎?”接著,流量數(shù)據(jù)陡然上升,開始有人打賞禮物,評論更是飛速跳動,滿屏的特效讓周書明和李曼曼有點恍惚了。

    周書明的思緒開始往回倒。

    周書明和李曼曼住進老宅時,冬天已經(jīng)走到最深處,寒冷開出花,花瓣晶瑩剔透。他們把西屋最南邊的房間定為直播間,這個房間最大,東西長逾十米,南北也有四五米,一半用來直播,一半用作臥室,也足夠。直播間和臥室中間用了一套柜子作隔擋,柜門朝向臥室。這套柜子是李曼曼選的,加上運費總共150塊,幾乎就是收破爛的價格。賣家說,在整個舊家具市場也再難找到這樣高性價比的一套柜子了。李曼曼對周書明說,別聽他瞎說,要不是我今天狀態(tài)不好,他高低得再降10塊。周書明沒太多心思,為了省下搬運工的費用,這套柜子他來來回回搬了四趟。他在心中默默向辦了許久沒用的健身卡道歉,轉(zhuǎn)念又想,回到鄉(xiāng)下,諸般事務皆需親力親為,比去健身房實用——既省錢又能減肥。念頭四處發(fā)散,終究還是被柜子的重量壓到一處。

    李曼曼把房間布置好后,他們便開始了第一場直播。按照最初的方案,出鏡只有周書明自己,但他試過,原本兩人聊天時的輕松愉悅,在一人面對鏡頭時全都化為烏有,冷冰冰的鏡頭把他的思緒都凍住了,即便電腦屏幕左下角會冒出問題,他的腦子依舊不能解凍。李曼曼不得已也加入直播。

    第一場直播的主題是答疑。從準備離開北京回到鄉(xiāng)下,選定老宅開始翻修,到裝修完畢,通風除甲醛和腐氣,再到最終住進來,他們?nèi)加涗浵聛碜龀闪艘曨l,在各個平臺發(fā)布。這是他們給自己找的活路。李曼曼在北京就是做新媒體工作的,選題拍攝剪輯都是由她完成;周書明負責出鏡,后期文字也由他負責。兩個人配合起來,幾個月也收獲了全網(wǎng)六十多萬的粉絲,還有了一些收入和廣告邀約。這個賽道做的人很多,但像周書明這樣改造自己家老宅的,并不多。于是粉絲們迅速自發(fā)建了微信群,積攢了很多問題。周書明答應會通過直播的形式解答——這么做有些饑餓營銷的意思。

    直播開始后,粉絲群里提出的問題很快便答完了,粉絲們似乎并不愿意聽這樣四平八穩(wěn)的回復,像是在開發(fā)布會。觀看人數(shù)垂直下降,過了半個小時,直播間只剩十二人,評論區(qū)像墳地一樣安靜。原定兩個小時的直播變得無比漫長。周書明意識到,他要講一些刺激的話題了。

    “嚴格來說,這個宅子是我家的祖宅,是我家這一支從河北逃難到這個村后占的第一塊地。外邊那條馬路對面,原本沒有人家,是田地,再往東一百米就是我家的祖墳地。這里我得插一句,我說的河北是黃河以北,現(xiàn)在看來應該是封丘或者長垣,屬于新鄉(xiāng)。按我爸的說法,在這里建宅子的應該是我高祖父,也就是我爸的太爺,我爺爺?shù)臓敔敗!敝軙髡f話不看鏡頭了,盯著桌子上的水杯,像是在復述別人的故事。

    “那這個宅子跟你到底啥關(guān)系?”李曼曼表現(xiàn)得很著急,像是完全站在觀眾的立場上。

    “我提到了我爺,我爺?shù)母赣H和這處宅子的主人是親兄弟,到我這一代,算下來還沒出五服,是還帶著親緣的本家,在村里就是一家人。我得管宅子的主人叫太爺。”周書明把水杯端起來喝了一口。他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背稍微挺直了一些,人也精神了一點兒。

    “你家的宅子呢?你爺爺?shù)母赣H是老二?”李曼曼接話很快。

    “當初我高祖逃難過來時,這個村根本就沒什么人,大多集中在村西的河邊,那地方便于灌溉,土地肥沃,能多長些糧食。我高祖自知是外來人,便沒有在村西搶地,與村中管事的打了招呼后,在東邊劃了兩片地,一片陽宅,一片陰宅。兩塊地遙相呼應。又栽了兩棵樹,陽宅栽槐樹,陰宅栽柳樹,兩棵樹也暗自較勁。腳下這塊地,就是以這宅子的槐樹為中心的陽宅區(qū)。我高祖總共三個兒子,我親太爺排行老大,他要成家時,老三還小,他便選擇自己在南邊建房,而老二也因為同樣的原因,后來則選擇了北邊。現(xiàn)在要找我家的宅子,得往南邊去。”周書明講得挺認真,他依舊不看屏幕,眼睛只盯著桌上的水杯,挺直的背不自覺又彎了。

    “快說下去啊,兇宅呢?直播間的朋友們都等著呢!”李曼曼的話音突然提高了兩度,能聽出其中明顯的急切。

    “我親太爺比我這個三太爺大了十八九歲,那時候又都結(jié)婚早,生孩子也早,所以我親太爺?shù)拇髢鹤又槐壤先×艘粴q。我親太爺?shù)拇髢鹤樱褪俏覡敗!敝軙鞅贿@句話中的“爺”繞暈了,每一句話都說得頗為小心,生怕弄錯了關(guān)系。“我爺與我這個三太爺從小一起長大,三太爺比我爺早成家,但生孩子時間跟我爺差不多,兩個人都是多子。三太爺有六個兒子,我爺少了兩個,但多了兩個閨女。”周書明又停下喝了一口水,長舒了一口氣,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屏幕,現(xiàn)在評論已經(jīng)看不見了,全是打賞帶來的特效,都有些看不清人了。

    “哎呀,你別停啊,往下說!”李曼曼的聲調(diào)已經(jīng)高到了埋怨的程度,不像是演的了。

    “我爺?shù)膸讉€兒子,當然就是我的父輩們,兄弟四個,除了我大伯前兩年因為心臟病沒了,其他三個都還健在,我小叔也五張靠上了。我三太爺?shù)牧鶄€兒子現(xiàn)在還剩兩個,一個是老大,一個是老五。我這么說不禮貌,他們兩個都是我爺爺輩,過年拜年時都得磕頭。但整個故事都在他們這一支,為了敘述簡單些,我下面也還這么叫。”

    “等等,我好像明白你說的話了。其他幾個……”李曼曼的反應很真實,已經(jīng)脫離了表演范疇。

    “我們家里的邏輯,大家應該也看懂了,繼承老房子的多是家中幼子。換算到這處宅子,它最終應該落到老六也就是我六爺手中。可我六爺沒的時候,我三太爺還健在,這宅子還在三太爺手里。”周書明看向了屏幕,一雙眼睛空空的,一點光彩都沒有,把直播間不少朋友都嚇了一跳,數(shù)據(jù)卻很怪異,不降反增。

    “你六爺是夭折?”李曼曼的聲音降了好幾個調(diào),語氣中滿是小心翼翼的試探。

    “我六爺就死在這處房子里,那時他剛剛結(jié)婚。”講到這里,周書明已經(jīng)不顧直播間不讓抽煙的禁令,掏出煙抽了起來,幾乎是同一時間,直播被掐了。

    兇宅故事直播大獲成功之后,他們接到了無數(shù)電話,找周書明的,找李曼曼的,也有跟著視頻找他們宅子所在地的。一切因為流量而來的病,都在他們身上孕育著。在這些尋找他們的大潮里,有一個是單獨找周書明的,不是尋求合作,也不是攀親戚再張口借錢,只是單純找周書明聊天。

    “你們班同學說你的電話沒變,原來是真的。”她說話時沒什么情緒波動,“咱們一個學院,我是三班的吳維真,估計你不認識。”

    “認識,中文系的男生應該沒人不知道你。”周書明沒打算說謊,“你找我是為了什么?也是直播的問題嗎?”他問這個問題不為其他,李曼曼就在他身邊,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打電話開免提。這是信任的一種形式。

    “真沒想到你現(xiàn)在還在寫作,真是難得啊。”吳維真似乎還在往昔里徜徉。

    “回憶往事確實令人唏噓,但吳同學,我還是想知道為什么?”李曼曼已經(jīng)走開了,估計在她眼里,這是爛俗的校園劇的庸俗延續(xù)。周書明顯然想解釋一下,無奈對面還在講述。

    吳維真沒搭腔,她在等。

    “我能相信你嗎?”她的聲音低落,從追憶往昔的明媚直接轉(zhuǎn)成陰沉的云團,白色積壓,迅速變成烏云,“我在記憶里搜尋了一圈,我如今的境況很難跟別人說出口。”

    突然的變化讓周書明精神一振,不由得坐直了。李曼曼原本走遠的身子也頓了一下,腦袋隨著耳朵向后撇。“可以。”他說。

    “從去年這個時間算起,到現(xiàn)在差不多一年了,我總共相了102次親。其中87次是我父母安排的,9次是我各種親戚安排的,剩下6次是我的朋友們?yōu)榱私饩任医o我推薦的。”她說這些數(shù)字的時候,咬字都清晰很多,語調(diào)也相應地加重,生怕他錯漏任何數(shù)字。

    “確實窒息。”周書明不知道說什么。

    “這個事情的起點在農(nóng)歷年末。我公司一早放了假,本要趁著資本家發(fā)善心回到家鄉(xiāng)快快樂樂地玩耍,可我忘了我已經(jīng)28歲了,在我們村甚至我們縣,28歲還不出嫁的女孩肯定是有問題的。”她停下來喝了點水,“我是我爸媽的問題。你知道,我長得還行。”

    “你太謙虛了,你是院花。”這話剛說完,李曼曼就扭過頭笑了一下,他只能看見李曼曼的半邊臉,所以,李曼曼展露給他的只是一個嘲諷的嘴角。

    “我這個長相,現(xiàn)在還沒對象,又在大城市里上班,穿得花里胡哨,這些關(guān)鍵詞串在一起,屬實沒啥好話。”電話那頭響起電弧放電打火的聲音,“他們都說我是做‘雞’的,說我家起的三層半樓房都是我睡出來的。”她聲音有些發(fā)抖了。

    周書明沒辦法接話。

    “我就拿個盆在村里沿街叫罵,在廣場罵得最久,第一天罵累了,第二天上鎮(zhèn)上買了個小喇叭,錄進去又罵了半天,我回家吃飯的工夫,喇叭被人砸了。”她停了一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爸媽覺得時機成熟了,開始給我安排相親。接連幾天每天都有新的男人進來,我在本地的名聲壞了,本地的大多瞧不上我,但又因為我這張臉,不少男人愿意來看上幾眼,都覺得這女人不是過日子的人,卻都想多看一眼。這些混蛋都讓我趕出去了。那真是一個難熬的春節(jié),和大學時體測跑800米一樣,第一圈跑完,剩下的都是咬著牙熬的。還沒等到假期結(jié)束,我就訂票回了杭州。原本以為這樣荒謬的生活會告一段落,沒想到我媽跟著來了杭州。她就在我租房的小區(qū)租了個小房子,不是為了照顧我的起居,是為了給我安排相親,也是為了監(jiān)視我……”

    李曼曼從遠處走了過來,拿起手機,將免提關(guān)了。李曼曼說:“維真是吧,如果不介意,下面的話你可以說給我聽,他一個臭男人,不會懂你的。”李曼曼拿起手機走進北邊的房間,順手把房門也關(guān)了。這個門的門框有問題,不是那么隔音,絲絲縷縷的聲音跑了出來——李曼曼憤慨的咒罵,還有笑聲。他沒想偷聽,掏出隨身帶的筆記本,寫下:Girls Help Girls.轉(zhuǎn)頭他就把這句英語給劃掉了,又寫下:只有李曼曼能夠理解李曼曼?他依舊沒把筆收起來,筆在他的指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不斷晃動腦袋,差不多有暈車的感覺了,他又寫:為什么是我?作家?鄉(xiāng)村?結(jié)婚?直播?或者僅僅是一個傾聽者?

    周書明深深吸了一口煙,緩慢地走出房子,院子里的竹子只留了一角,挨著南邊房子的窗戶。月光凜冽,落在竹葉上,竹子也是一身霜。冷空氣順著鼻腔爬升,急轉(zhuǎn)而下,混著煙一起往肺部走。冷熱交替會產(chǎn)生霧,他的肺正在起霧。他走到中庭,回頭看房子,房子的主體架構(gòu)沒什么變化,跟多年前沒什么分別——常見的平房,向外凸出的屋檐下還有廢棄的燕巢,屋檐上伸出一個出水口。屋檐下面放著一張舊沙發(fā),也是從舊家具市場淘來的,20塊。李曼曼看上的是這張沙發(fā)的骨架,實木的架子,換上新的沙發(fā)墊,一定不比新沙發(fā)差。現(xiàn)在新墊子還沒就位,墊子挺貴。天氣不允許大晚上在屋外閑坐。

    煙抽完了,渾身也已經(jīng)冰涼,他足夠冷靜了。

    “好的,朋友們,剛剛算是休息一下,下面咱們繼續(xù)。”李曼曼介紹了一下前情,很自然地當起了主持。

    “我六爺?shù)幕槎Y是我們家有史以來最盛大的集會。這也是我三太爺?shù)乃叫模阉械膬鹤佣紦狃B(yǎng)長大了,整個村里還沒哪家有六個兒子。六爺成家意味著老宅的交接,這個宅子日后就是老五和老六的了。所以這次婚禮不是簡單的兩姓之和,而是一次權(quán)力的彰顯和傳承。家里的幾位老人進行了會晤——分家之后,他們很少有這樣一桌吃飯的機會,畢竟都有了各自的一家子。我爺代表我太爺,三位老人最后都同意舉全家之力,辦一場熱熱鬧鬧的婚禮。幾十年過去,我們周家再不是那個從河北逃難過來、日日小心謹慎的小門小戶了,我們也是村里的大姓了,早前彎著的腰桿也得挺起來了。他們先把祖墳地收拾了一遍,由三太爺籌錢打了一塊碑,碑上寫了我高祖、高祖母的名諱和生卒年,碑上還有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子子孫孫永保佑’,下聯(lián)‘世世代代傳香火’。辦完這些,他們鄭重地把老六結(jié)婚要大辦的事情跟我高祖高祖母匯報了,在祖墳地里把婚禮的日期定下,選了一個十足的好日子——六月初六。”

    “你剛剛提到了老五,他也在這個院子里住?”李曼曼問。

    “東邊臨街的房子就是老五的。”周書明回答。他的聲音不大,卻能聽出其中的顫抖。看他直播的狀態(tài),一如之前那般,背部微駝,含著胸,一副漏氣皮球的樣子。

    “東邊的房子空了呀,感覺空了好多年了。難道……”李曼曼表示驚訝。

    “老五還在,這我之后會講,現(xiàn)在我先順著我的思路說。”評論區(qū)實在太多評論,大多都是讓李曼曼不要插話以免打斷周書明思路的。

    “六月初六確實是個好日子,六六大順就不用贅言了。河南這邊剛剛過了麥收時節(jié),下一季糧食也已經(jīng)種下,侍奉好了土地,人們就差一場熱鬧了。為了彰顯整個家族的氣勢,這次婚禮邀請了全村人參加,宴席擺了六十六桌,院子里放不下,桌子就順著主路擺,以老宅為中心,往南北輻射。家里專門準備了二十斤喜糖,放在南北兩個路口——這條路是鄉(xiāng)道,堵了路,便發(fā)喜糖道歉。這場婚禮名義上的主角——老六和他的新婚妻子,在這場盛大的表演中好像沒那么重要,以至于新娘跑了也沒人注意。宴席依舊盛大,觥籌交錯。那一天光是白酒就喝了一百多箱,紙箱堆成一座小山,把西去的胡同口都堵住了。”

    周書明停下喝了一口水。

    “新娘跑了,首先發(fā)現(xiàn)的人是我三太奶奶,她見新娘一直沒出來吃飯,以為她在之前的敬酒環(huán)節(jié)喝多了——村里好熱鬧的人不少,想著法子讓新娘喝酒,給新人準備的兌了水的酒,不是哪桌都好使的。六十六桌,即便酒精度數(shù)再低,加起來也喝了不少。她敲了三次門,喚聲由小變大,最后變?yōu)榧痹辏纸衼砣缩唛T。門被老四踹開,新房里只有明亮的家具和全紅的裝飾,后墻上的窗戶大開著。三太奶奶在新柜子的梳妝鏡前看到了新娘的留言:我實在跟你過不了。三太奶奶不識字,字是老四念出來的。念罷他就把紙條扔在了床邊,從窗戶追了出去。三太奶奶也算冷靜,讓在場的人全都閉嘴。宴席已經(jīng)進入尾聲,她只希望宴席正常結(jié)束,所以她極為鎮(zhèn)定地走了出來,不斷說‘剛剛喝多了’,一邊說還一邊嗔怪客人們灌新娘酒,耽誤她要孫子。三太奶奶確實做得很好了,知道這件事的大人們也都閉嘴了,可她忽略了人堆里的一個小孩兒,那是老三的兒子。他非常大聲地反駁自己的奶奶,奶奶你說瞎話,我小嬸跑了,跳窗戶跑的。安靜像瘟疫一樣由院內(nèi)向院外迅速傳播,除了樹上的知了,還有老三的兒子——他依舊沒遮沒攔高興地分享這個秘密,還專門跑來跟我說了一遍。我倆一邊大,用彼此的尿和過尿泥,他在跟我復述的時候補充了老四跳窗去追的細節(jié)。”

    周書明頓了頓,做了幾個擴胸動作,仰頭深呼吸,轉(zhuǎn)頭面向鏡頭說:“朋友們不好意思,再不抽一根我就頂不住了,等我兩分鐘。”說罷他徑直走出屏幕,再次步入中庭。

    “你這樣的行為實在是太任性了,你知道咱們今晚有多少收入嗎?”李曼曼追出來,不高興爬上了發(fā)梢,無風自動,就像她顫抖的聲音。

    “堵得慌啊,真堵得慌啊……”

    裊裊白煙從周書明的腦袋上升起,窗戶里溢出的光打在他的后腦勺上,藏得極深的白發(fā)正在悄悄發(fā)力。

    …………

    吳維真有一段時間沒有聯(lián)系周書明,李曼曼反倒有些緊張了。李曼曼讓周書明主動聯(lián)系吳維真,他這才想起來還要給吳維真發(fā)小說看。

    晚上9:27

                                                                                              哪吒

    維真好,有段時間沒聯(lián)系,小說又寫了一段,發(fā)你看看。

    “是不是在下邊還賭呢?你說我們后人圖你啥?不求你給我們冒青煙,至少也別惹麻煩吧?你看看我,現(xiàn)在為了寫作,腦袋上的幾根毛都快薅完了,現(xiàn)在你又過來添堵。爺啊,不是我做孫子的說你,你這個爺啊,真是大爺。”我爺不再看我,扭頭去給驢解尾巴上的磚頭。老早之前,他還在時,老給我講這些歪把戲。他說驢這種東西,很難兩頭顧,顧頭就顧不了腚,相反顧了腚也就顧不上頭了。幾乎是磚頭解開的一瞬,驢嘶又迎面撲來。

    我爺從褡褳里取出鞭子,對著驢大喊:“狗東西,敢對著我亂嚎了,再敢撅我,我抽不死你。”罵罷驢,我爺扭頭看向我,“走吧,好孫子,爺知道耽誤你的事兒了,但你還是得幫幫你爺不是,咱們可是一門親爺孫,我也指不上別人了。”我爺素來擅長指東打西,這也是他這么些年賭博沒有大輸?shù)拿丶K砩狭梭H身,展示與他那副骨頭不相稱的靈活。他的驢,性格隨他,甩起腦袋,韁繩已經(jīng)到了我手中。我還打算找到老柴,有些話還是要當面交代才穩(wěn)妥,可這一人一驢都上火,拱著我往前走,我都沒來得及鎖門。

    向東不遠便是大片農(nóng)田,綠意從遙遠的天際一路小跑到我腳邊。麥子已經(jīng)冒出麥芒,再叫麥苗已顯得輕佻。綠樹成排,筑起一道道碧墻,將遠方生生吞了一塊。我眼前只有一條寬約兩米的土路,將綠色的大地蹚開,零星落下的綠意似是大地的血痕。驢用腦袋頂我的肩膀,我爺已在驢背上點起煙鍋,連吸幾口之后才暢快地呼出一口濃煙。我牽著韁繩邁步,順著土路一直往東走,走到岔路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路上只留下驢子的蹄印。

    “爺,我這孫子也算不賴了,你啥口風都沒漏我就跟你出來了,到這時候了,你也給我指條明路吧,咱這是干啥去?”

    我爺從驢背上滑下來,說:“說起來丟人,我打了幾輩子牌,輸多贏少,你說的那四匹大白馬,出完殯就輸給你全利爺了,這頭驢是我贏外莊的,跟我不少年了。前一陣兒好不容易贏票大的,結(jié)果那混蛋趁著托夢探親的機會消失了。你爺我辛苦了那么些年,眼瞅著好日子要來了,結(jié)果吃了個啞巴虧。這找誰說理去?只能找你幫我撐腰啊。”

    “我給你撐啥腰?人家鐵了心賴賬,我能咋辦嘞?去給人家墳刨了?還是在人墳頭上蹦迪?”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咋也想不到他費盡千辛萬苦過來是讓我處理壞賬。

    “你可不要說那損陰德的事兒,咱老周家再不濟,也不干這事。我就讓你跟著我去要賬。咱這一門,攢了多少輩陰德,才出你一個筆桿子,你也得回報一下祖宗。”我爺牽著驢,走向了往南的岔路,“現(xiàn)在就這么個情況,你打小就機靈,等到了地方肯定能知道干啥。”他的肩膀往上聳,原本以為腰背還能挺直,順著身子往下看,只是腳掌繃直了,用腳尖在撐著。

    我爺見我略有遲疑,便拍了一下驢,驢跟他配合默契,照我耳邊嚎了一嗓子,嚇得我三魂和七魄分家。等我清醒過來,前路上一東一西走出兩個人,各挑一副擔子,擔子前后都是兩個帶蓋的木桶。二人在路口相遇時,互看一眼對方的擔子,便將擔子撂下,走到對方的扁擔中間席地坐下,掀開木桶,從桶蓋兒下拿出葫蘆瓢,開始舀桶中的液體,接著仰頭豪飲。二人不看對方,也全無交流,只能看見瓢起瓢落。他們的肚子肉眼可見地鼓脹起來,照這么喝下去,就是個鐵胃也得給它撐炸了。

    我放下韁繩正欲前去阻止,被我爺一把拽住。我從未被如此用力地抓住。我爺說:“懂點規(guī)矩,生死有命,他們賭的就是讓對方知難而退。”我爺帶著我緩緩走上前,空氣中彌漫著酸味,看到瓢中黑色液體后,我才確認他們喝的確實是醋。他們已經(jīng)各自飲下十二瓢,肚臍從衣服下擺中掙脫,褲帶已經(jīng)勒入皮肉,恐怕他們都等著對方先動手松褲帶。我對我爺說:“咱們不干別的,幫他們松松褲帶總行吧。”我爺用眼神示意我去幫東邊的,他則去了西邊。幾乎同時,他們的肚子流了出來,渾圓的肚子微微發(fā)黑。

    我爺說:“他倆反復斗了好幾輩子了,有勝有負。”

    我不解:“圖啥呢?贏了又能咋?”

    我爺臉上多了層不屑:“男人的事就得硬氣地解決。他倆都是走莊賣醋的,看上了同一家閨女,兩人碰面都不服軟,就約定了這場文斗。贏的娶親,輸?shù)淖呷耍@就叫‘硬’。”我爺見我不言語,接著說:“當初是東邊這個贏了,西邊這個也不軟,當場肚子就喝炸了,上下都冒醋,噴出血來都是酸的。東邊這個直接就去提親了,挑子都沒擔上,路上肚子也炸了,腸子流了一地。最后那家人給他和那姑娘辦了冥婚。”這些話在我耳邊炸開,化成一柄柄鋒利的刀子,全都扎向我的腦子。

    我看著依舊在喝醋的二人,先踹東邊的,又踹西邊的,兩個人瞬間炸開,化為一堆白紙,風一吹,雪花一樣四處飄灑。我爺本想攔著我,但他終究是老了。我心中的郁悶還是沒有散盡,所到之處,樹木凋零,草色全無,那些遮天蔽日的樹冠也紛紛現(xiàn)出原形。樹的頭發(fā)從來不是樹葉,而是枝條,它們相互糾纏、攀附,結(jié)成了一張大網(wǎng)。懸在空中的夜色均勻落下,透過大網(wǎng)點在我的身上,竟也不覺寒涼。我爺和驢卻是另一番模樣,渾身戰(zhàn)戰(zhàn),如入冰窖。

    我只好松了這股憤懣,這片天地重新有了顏色。

    …………

    李曼曼像是養(yǎng)成了習慣,動不動就想到吳維真,他們已經(jīng)忘了,吳維真才是求助者。

    晚上8:27

                                                                                              敖丙

    維真你好,幾日不聯(lián)系,有些記掛。周書明寫得慢,先發(fā)你一段看著。

    驢蹄配合著鈴鐺聲搖搖晃晃,再度傳遍整個世界。我爺騎在驢背上不斷打噴嚏,嘴里不斷有罵詞,細細分辨也有責怪:“不管這倆醋倌兒其他毛病,就這為了傳宗接代的血性,就值得你們年輕一輩兒學學。”我牽著驢子只管往前走,偶爾也因路上濕滑搓一搓鞋子。我爺見狀也只能裝睡,這挺好判斷,他的鼾聲是從嗓子眼里擠出來的,鼻子也沒閉合,過于假了。

    促使我爺睜眼的,是一段評書,聲音粗糲,仿佛風沙穿嗓而過,吐字異常清晰,音量不大卻字字入耳,描繪畫面的能力也是一絕:講到風聲時,耳邊似有狂風呼嘯;刻畫寶劍時,寒光四處閃耀,稍不注意就會被劍氣割傷。這聲音的主人,不是單田芳又能有誰呢?我爺在驢背上跟著評書比畫,聽戲一般享受。我沒見過我爺聽單田芳,跟單田芳掛鉤的人是我二爺,他一生最大的愛好就是聽評書,抱著一個收音機不撒手,在他住進養(yǎng)老院前,他的退休金還自己掌握著,他的收音機總是最好的。等到他沒了,為了讓他在下面也能聽單田芳,我還專門托外莊的紙人匠扎了一個巨大的收音機。

    單田芳的聲音很近,不像是從收音機中傳出的。我爺握著韁繩,向右扯,驢子會意,往西行了。三五步,夜色化開,單田芳一身長衫,精精神神地站在小舞臺上,臺下只有一人,一身灰色中山裝,頭戴黑色解放帽,端端正正坐在馬扎上。驢子載著我爺踱步過去,臺下那人扭頭,瞥了一眼我爺,說了一句,看一眼也得出錢。我爺居高臨下,說,分那么清楚干啥?那人鼻孔里出氣,錢不分清楚,早晚得吃苦。我插不上話,但也不能不表示,就慢慢挪到那人身旁,叫了聲二爺。他挪了挪馬扎,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你沒事兒往這瞎跑干啥?我爺趕忙搶過話頭,我親孫子,你就別管那么多了。二爺被這句話打蒙了。我對他說,二爺,你要是有啥難處也可以跟我說。他擺了擺手,說走吧走吧,別耽誤我聽書,一年就這一回,啥也沒有這個重要。我爺似乎自知理虧,下了驢,快步要走。我二爺扭頭看我一眼說,明啊,你別聽你爺瞎說。我爺一聽這個就急了,老二,沒話就閉嘴,聽你的評書去。說著便拽我離開。

    “瞅見沒,沒個自己的后代多凄涼。你二爺就喜歡聽個書,來了這邊之后,沒啥錢,一年就能請一回,人家人丁興旺的恨不得讓單先生住家里。”我爺說這話時,眼睛看著遠方。我想起來,家里有規(guī)矩,沒有結(jié)婚或是沒有子嗣的男丁去世,進不了祖墳,只能和家中嫁出去的女眷一樣,葬在祖墳對過的那片地里。我二爺和我本家那幾個爺一樣,都沒例外。

    “我那兩個大伯還能虧待二爺?”我看著我爺說。

    “虧待?!那是想不起來。你瞧瞧你幾個叔伯和姑,按時按點給我送錢。你那兩個大伯呢?那是你姑奶的兒子,肯定忘不了你姑奶。你二爺那是他們舅。舅是啥?外戚!和我一樣,要是他們啥時候想起來了,捎帶手給他送點錢,想不起來,那就饑一頓飽一頓。你給我記清楚,還是自己家里的靠得住,只有血才能連起肉。不是自己的那怎么都不是自己的,喂不熟。”我爺停下來,表情嚴肅,像是在說絕對機密。我當然理解不了,我二爺是他親弟,論起血脈,他們才是真正的血濃于水。

    單田芳的聲音逐漸不顯,我對我爺?shù)哪康膮s越來越明晰。現(xiàn)在我確實沒啥耐心跟著他去解決什么問題了,我撂下驢的韁繩,轉(zhuǎn)頭就想回去——我現(xiàn)在更想寫完我的小說。

    “眼瞅到地方了,你咋打退堂鼓了?”我爺臉色陰沉,頰上墜了鉛塊,眼袋耷拉到嘴邊了,像極了《龍珠Z》里的老界王神。

    “爺啊,你的算盤打得比我的退堂鼓還響呢!你記得不,我還沒麻將桌高的時候,你就教我打麻將了,你自己咋說的?打麻將不是看手里的牌打,而是看手里沒的牌打。你一連打出三張光棍了,加上我,那可不就杠上了嗎?再讓你摸下去可就杠上開花了,我得血本無歸。”

    …………

    “兇宅故事”播完之后,流量少了大半,親戚們的指責卻越來越多,有幾個甚至沖到之前的視頻下面留言,幾乎全是星號,不用想都知道沒一句好話。周書明還是挺放心的,如今他和李曼曼就住在這座被詛咒的宅子,那些惱火的親戚不敢回來,有火也沒辦法。他和李曼曼現(xiàn)在除了愁生計,就是擔心吳維真。周書明想了一個辦法,他決定把小說的結(jié)尾部分通過視頻發(fā)布出去,這是一個專屬于吳維真的視頻。

    “今天這個視頻,對于大多數(shù)人而言,可能有些無聊,在此我先道歉。我之前說過,我回老宅最重要的事情是寫作。這段時間我寫了一篇小說,小說的前半部分已經(jīng)發(fā)給了一個朋友看。如今,我們斷了聯(lián)系,但小說她還沒看完,所以我打算利用這個視頻,把小說的后半部分播出去。同時跟那個朋友說一句話——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這玩意兒就在我們手中,別松手。下面,我來念一下小說的后半部分。”

    變幻的天色突然穩(wěn)定了,陰沉得可以流下烏云,風聲從我耳邊跑過來又跑過去,我卻感受不到一絲寒冷,反倒覺得被風托舉,腳下也被烏云鋪滿。我爺把驢子讓給我騎,自己跑了起來。景致如湍流遠逝,我甚至看見太陽與月亮也幾次交班,如今我更懷疑我爺在這里究竟贏了什么,而他那個縹緲的討債對象,又是個什么角色。

    驢子腳步平穩(wěn)時,我已睡過幾覺,夢里什么角色都亂上場,我父母來過,老柴來過,我和老柴依舊過著東躲西藏的日子。我爺緩下腳步,拽住了韁繩,驢子停在一處院落前,他順手把韁繩掛在了拴馬樁上。院落是中式的四合院,大門朝東開,地基墊得很高,差不多與我爺?shù)募绨虺制健E_階兩邊各置一尊漢白玉大象,象身上還坐著一個手持長矛、身著甲胄的軍人,看樣子品階不低,頗具威嚴。兩人身后是一副對聯(lián),漆木板燙金字“子子孫孫永保佑,世世代代傳香火”。臺階上最能看出時光的斑痕,原本應是整切石板,如今已有不少溝坎,存了不少泥沙和鐵銹,紅紅黃黃配上灰白色,實在說不上好看。院門沒關(guān),露出雕花的蕭墻,我爺大跨步進去,轉(zhuǎn)眼就走進了院里,沒給我細觀察的時間。這想必就是他口中高人的家,是挺像樣。

    進院,一棵大樹最是吸睛,樹干經(jīng)過精心修整,筆直沖天,一直到兩層樓高的位置才開始分枝,樹冠渾圓,像一個倒扣的碗,明顯是極度規(guī)訓的成果。我看著這棵樹眼熟,細品之后才恍然明白,這是一株柳樹,修得太畸形了。樹下有張石桌,我爺正坐在末座,上座的是位身著唐裝的男人,白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像他頭上的樹冠。左右次席坐的兩位身形模糊,看不真切。我爺回頭看我一眼,招手示意我趕緊過去,果然四人已經(jīng)開啟了牌局。白發(fā)男人揮手,指了指我,西邊房間便走出一個端著凳子的人,那人把凳子放在我身邊就退回去了。他后退的時候,被啥絆了一下,微微有點趔趄。

    我坐在我爺旁邊,小聲問我爺:“高人?咋還打上牌了?不是問要賬的事兒嗎?”

    “你吃問題長大的?”我爺眼角下垂,一路落到嘴邊,把嘴角也壓得抬不起來。我一看牌就明白了他為啥這么大火了,我是被殃及的池魚。待他理順氣,只聽他細聲細氣地說:“左右這兩位,是上面管錢的,類似你們口中的天地銀行。”

    我又用余光瞄了兩眼,他們的身形始終模糊,我甚至不能辨認他們的性別。發(fā)現(xiàn)我偷看他們,他們對著我爺一陣嘰里咕嚕,我爺汗都下來了。

    “孫啊,你可別好奇了。他們今天都是陪客。”我爺手中的牌有了起色。

    “爺,你臉還怪大嘞,陪客都這么厲害。”我看著我爺把牌摸進來,聽了。

    首座的白發(fā)老人突然開了口:“景晟啊,你點炮吧,這次送你上去,家里花了不少錢,這個錢家里可以幫你一點,大頭還是你出。”

    我爺?shù)哪樕D(zhuǎn)了幾轉(zhuǎn),牙根磨了幾磨,摸出了一張六萬,剛剛落地,一炮雙響,一邊是清一色一條龍,另一邊是四暗刻單吊六萬。我爺兩鬢的汗匯成小溪,嘩嘩往下淌。首座的白發(fā)老人見他這樣失態(tài),臉上明顯不悅。“你子女從不缺你錢,花你這點錢還能要你命?再說了,這是給誰辦事?景晟啊,你這點出息啥時候改改?”

    我爺站起來,指著白發(fā)老人說:“爺啊,話可不能這么說啊,我不是為了這個家?我平時多節(jié)省你不知道?咱這家里沒香火的哪個不是我接濟的?”

    白發(fā)老人果然是我高祖。

    我高祖沒理我爺,客客氣氣把兩位高人送出了門。趁這會兒工夫,我爺讓我多喝兩口水,一會兒不一定能喝上。要不說我們是親爺孫。

    “明啊,你跟著我進屋。”高祖誰也不看,徑直走進了堂屋。

    “高祖,那我爺呢?”我探著頭,瞥見屋里一水的紅木家具。

    “他有他的家,他的任務就是把你帶到這兒。”高祖就是高祖,說話不留余地。

    我也沒多啰唆,挺直腰桿邁過門檻,進了門。門啪嗒一聲關(guān)上了,屋內(nèi)的光明與屋外的黑暗互不侵擾,猶如陰陽兩界。

    “明啊,這一路風景咋樣啊?該看的都看了吧?”高祖端坐在太師椅上,右手搭在扶手上,左手放在左膝上,有點太師的意思。

    “高祖,我是您后代,您聰明,我自然也不傻。”這話說出口,我腦子里冒出了很多怪念頭,頻頻閃過的是一個問題:誰罵過我祖宗十八代。

    “嗯,成,牙尖嘴利的,怪不得他們都說你能成事。”高祖臉上依舊沒啥情緒。我望著他的臉,瞥見了他身后的巨幅畫:松樹下面一只梅花鹿。

    “高祖,自家人沒人說兒孫丑,這種話不作數(shù)。”我找到了幾個罵過我祖宗十八代的,細琢磨,老柴次數(shù)最多,罪過,罪過。

    “我好多年沒做夢,前一陣兒怪了,一連好幾個。我夢見平時最常用的那個杯子摔碎了。我很心疼,也悔,一是杯子用久了,順手了。再就是杯子很貴,咱們家窮苦出身,用手掬也能喝水,這么貴的杯子碎了,怎么看怎么心疼。摔壞的地方,就在外邊的石桌邊上。不知道你剛剛注意到?jīng)],石桌邊上有個小臺階,不到兩寸高,平時沒人把它當回事兒。可就這么巧,一個沒站穩(wěn),杯子脫手,摔得稀碎。夢里我只能說點吉祥話。誰也想不到,同樣的夢連續(xù)做了三晚。第二次醒來的時候,用杯子已經(jīng)怵了,倍加小心。第三次之后,渴了也能忍忍,實在忍不住,就用力握住杯子,手被燙了幾回,耐受力增強了不少。好幾天我都覺得缺水缺得不行,你看看,我頭發(fā)又白了一批。我知道這樣肯定不是辦法。所以就想了個法子,在屋里找了一個廉價的杯子,就在那地方,用夢里的方式摔了,‘碎碎平安’也說了。這夢竟然就不做了,現(xiàn)在你看看我,臉色紅潤,水滿氣足。”高祖語速不快,卻沒留一個氣口給我插話,愣是讓我聽他編了一大通。

    “高祖,您這話里話,我是聽明白了。我來翻譯一下,您看對不對。不能因噎廢食。我不能因為家里其他人婚姻結(jié)局不太好,就害怕結(jié)婚生子。這個問題看似大風大浪,顧慮頗多,實際也就是摔個破杯子的事兒,我目前這種逃避,不成熟。面對問題,解決問題,特別是心病,找對路子,很好醫(yī)。”我也不站著了,自己坐在了客椅上,右半個身子都貼在扶手上,身子向高祖方向傾斜,腰背拱著,好聽了叫尊重,不好聽就是諂媚、軟骨頭。

    屋外動靜不小,又是鼓掌又是跺腳的,高祖聽得又是挑嘴角又是皺眉的。

    “但是吧,高祖,我剛剛說的是您想聽的。”我端起手邊的水抿了一口,“高祖,您忽略了一點,明明您夢見的是貴的杯子摔壞了,到頭來,為了心安理得,您摔了一個便宜的杯子。您有沒有想過便宜杯子的感受?憑什么因為一個莫須有的夢就要毀掉一個杯子?哪怕它很便宜。您說了,咱們家貧苦出身,再便宜的東西放在家里也不寒磣。咱們家從您逃難來到這邊,開枝散葉,免不了要摔很多便宜的杯子,一個個無辜的便宜杯子,累積起來,也不是小數(shù)了。而且,您想過沒有,我為什么不能是那個便宜杯子呢?結(jié)婚生子為什么不能是那個便宜杯子呢?誰還不是那個便宜杯子呢?”

    我爺在門后已經(jīng)忍不住了,推門而入,揚起的巴掌眼看就要落到我臉上,可終究沒落下。我身前站了個人,是我二爺。二爺說:“這一巴掌我替你攔下來,算是還了你收音機的人情。”

    “都給我滾出去,誰讓你們進來的?我說了,各回各家。”高祖須發(fā)無風自動,話語間的威嚴讓整棟宅子都晃了幾晃,“明啊,你的這些長輩還是把你小看了,你確實是優(yōu)秀啊。咱們周家自我來到這邊扎根,就沒一個比你更優(yōu)秀的。我不說漂亮話,這宅子你一會兒可以逛逛,除了沒進祖墳地的,個個都有房子,之后這里頭也有你一棟。說不定等你下來,這個家就得你來當。咱家在下面可不是什么小門小戶,你也看見了,上面那些家伙也得給我個面子。你知道為啥不?因為咱們家大業(yè)大。這一切憑什么呢?還不是咱們家多子多福。你這么好的基因,不傳承下去,這不是對咱們家最大的損害嗎?我不像你爺,那么古板,你想娶了那個叫老柴的女人,我不反對,甚至她那個拖油瓶的孩子,我也可以接受,之后你們再生一個就行。明啊,你記住,什么時候一個人都不能成事,成事要一群人,要有家族,要有背景。”

    我深吸一口氣,呼了好久都沒斷,無數(shù)水汽從我口中吐出,明亮的房間霎時間起了大霧,屋里承受不住了,便開始向外涌,幾乎沒費什么氣力,整個宅院就都被包裹了進去。“高祖啊,您還是沒聽懂啊,不只有您啊,整個家族都一樣啊,你們這些祖宗啊,壓根都沒聽見我們的聲音。我們不是這座宅子的磚瓦,我們不是這個世界的基石,我們即便只是一個便宜的杯子,那也得是一個自己掌握自己命運的杯子。我們想如何,不是順你們的意思,而是順我們的意思。時代再怎么變都行,只有一點不變——個體首先是個體,剩下的才是你們的子孫。你們也清醒一下吧,你們的這些說辭,不過是為了樹立權(quán)威,從本質(zhì)上講,你們這些人和封建帝王沒什么區(qū)別,更多時候你們要的是‘順’,而非‘孝’。您剛剛那一套看似平易近人的比喻里,透露著滿滿的權(quán)力傲慢。實話告訴您,您這個家的裝修風格啊,我實在忍受不了,它和您一樣,都太老了……”

    沒等我話說完,高祖向口中一招手,來自四面八方的閑話化作一口大鐘把我扣在原地,鐘壁上寫著密密麻麻的文字,一層疊著一層,它們在我眼前拆解又組合,化成一行行文字:

    “之前多好一個人,讀書讀傻了,讀得都不明事理了。”

    “原本以為他是個多能的人,結(jié)果還是個草雞,三十出頭了還討不到一個老婆,丟人現(xiàn)眼。他小時候我就看出來了,草雞能變鳳凰?”

    “他一定是身體有病,別人看不上他,估計還是那里有病。”

    “你看看現(xiàn)在跟他住在一起那個女的,長成這樣能看上他?肯定是干那個的,那女人的兒子,肯定是外邊的野種。”

    …………

    原本籠罩宅院的濃霧,隨著我的呼吸,濃淡不斷變幻,最終還是被我全部吸入肺腑,幾經(jīng)壓縮,濃霧已經(jīng)化為實質(zhì),輕易撞破了大鐘,鐘上凝結(jié)的文字四散而去。高祖已經(jīng)不見蹤影,我閉上眼睛,一步步向外走。我從小習慣了房子的局促,心中自然有底,十步定然已經(jīng)走出房屋,再十五步,離開家也是定局。睜開眼,路走得有些歪,但基本判斷沒變,我已經(jīng)在墻外。恢宏的院落瞬息破敗,只有那對“子子孫孫永保佑,世世代代傳香火”的牌子光亮如新。我尋了一圈,沒看見我爺,或許他已經(jīng)回到自己該回的地方,一次托夢,肯定要付出巨大代價。令我意外的是驢子還在門口的樹樁上拴著,它還在不停地轉(zhuǎn)圈。我?guī)退忾_繩扣,它自然地跪了下來,等我騎著它離開。

    “撒歡去吧,我爺一時半會兒也用不著你了。以后少給人下跪,也別拉磨,這地方這么大,你也總得自己看看。你有個毛病得改改,別一驚一乍地亂叫,實在擾民。”我扶它起來,把縛在它身上的鞍繩解開,它幾乎第一時間跑了出去,差不多跑了五六十步遠,回頭朝我跪了下來——四條腿全部跪下,看起來挺滑稽,然后它掙扎著站起來,原地轉(zhuǎn)了一圈,長嘶一聲跑遠了。“還是憨,不讓干的全干了。”

    我再次閉上眼,睜開眼已經(jīng)回到家中。老柴正坐在客廳織毛衣,我上前幫她團線團,把剛剛的見聞全部跟她說了一遍。她一邊聽,一邊繼續(xù)織,中間錯了好幾針,錯一次瞪我一次。見聞講完,她的耐心也基本耗盡,把我團好的線團一把扔出去,線團在空中飛速變小,長長的毛線不斷向遠方延伸。我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只風箏,那是我童年時丟的,掛在了祖墳地里的柳樹上,所有的親屬都命令我不能過去摘,他們跟我強調(diào),這是陰陽兩界。眼下,我竟然希望毛線可以解救那只風箏。老柴沒給我更多亂想的時間,她從電瓶車上拿下一捆黃表紙,塞到我懷里,讓我去祖墳地里掃墓。我推脫說小說還沒寫完,她又是一副鄙夷的神色,拉著我往祖墳地里走。

    太陽從東方緩緩爬起來,不待發(fā)令槍響便奔向大地,掛著金黃的草色直插眼底。歷經(jīng)數(shù)次雷劈的柳樹依舊孤獨地聳立在曠野里,太陽已經(jīng)爬到它的樹冠,令我再不敢直視。我和老柴先到了生產(chǎn)路對過的墳墓群,先到這里,沒有別的寓意,純粹是近一些。墳墓密密麻麻,根本分不清誰是誰的。

    老柴分一半黃表紙給我,對我說:“你拿這一半去對面,效率高一些。”

    “沒見過上墳還趕趟兒的呢。”我接過黃表紙,轉(zhuǎn)頭往東邊繼續(xù)走。

    “你就當去縱火吧。”

    這句話聽得我一愣,緊接著便大笑起來,顯得十分不孝。我再看老柴,她的身影已經(jīng)完全暴露在陽光下,陽光將她的身形描出來,金燦燦的,配合著身上大片的黑暗,讓她愈發(fā)顯得高大。我突然想到了日后我們結(jié)婚的場景,她仍像現(xiàn)在這般奪目,她會帶著她的兒子,也會是我的兒子,與我結(jié)合。只一瞬,這樣的幻想便破碎了。

    我覺得膽寒,原來即便在被婚姻迫害的墳地里,他們也會極力制造幻象。

    十一

    視頻發(fā)出來之后,點擊量慘淡,原本設想的討論沒出現(xiàn),疑似吳維真的人也沒冒頭,為數(shù)不多的幾條評論,都是批評小說說教意味重的。其中有一個最有意思:

    “這小說寫得!像是馬景濤在念自由宣言。”

    ……

    (節(jié)選自《湖南文學》2025年第4期)

    王文鵬,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43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有作品刊于《人民文學》《長江文藝》《上海文學》《山西文學》《湖南文學》《綠洲》《牡丹》等刊。部分作品被《長江文藝·好小說》轉(zhuǎn)載,出版小說集《尋找宗十四》。入圍2024年度河南青年扶持計劃年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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