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西湖別妻的幾團疑云
去年赴杭州時,因小女能流利背誦岳飛的《滿江紅》,遂冒雨帶她入岳王廟參觀。出來時雨未歇,便執傘去西湖邊走走。望著蒙蒙水色山影,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李叔同曾于此別妻的舊事。當年他與日籍妻子在友人的陪同下,到岳廟前的素食店吃了“散伙飯”,李叔同自始至終低頭不語。餐后,日籍妻子和友人送他至湖邊,李叔同雇一小舟離去,直至消失在湖云深處,也未作回眸。日籍妻子悵然不已,慟哭失聲。
這哀婉離分的場景,影視劇中不乏生動的演繹,但涉及具體的細節或曰史實部分,至今尚有爭議。我查閱了有關資料,稍作梳理,如下:
上文提及的送別場面,最早披露于黃炎培先生所撰《我也來談談李叔同先生》一文,大致內容為:李叔同出家幾年后,其日籍妻子來上海,請求城東女學校長楊白民的夫人詹練一和黃炎培的首任夫人王糾思陪她赴杭州面見李叔同,其目的自然是勸李叔同還俗。即便不能還俗,也想以日本出家人可以有妻室為由,懇求李叔同去日本出家。楊白民、黃炎培皆為李叔同摯友,請他們的夫人出面,應屬較為恰當的安排,可見其心思縝密。倘單獨去或請其他人陪同,李叔同未必肯出面接待。黃炎培雖未親歷此事,但通過夫人的描述而成文,可信度不言而喻。
不過,世間事往往是多棱的折射,李叔同的侄孫女李孟娟寫過《弘一法師的俗家》一文,與黃炎培的說法稍有出入。她說當時家中確有請俞氏叔祖母(李叔同原配)去杭州見李叔同的打算,但叔祖母(李叔同日籍妻子)傷心至極,希望家人“不用再管了”,才未成行。李孟娟的文中,還否定了一則李叔同原配曾攜兩個兒子(李準、李端)去杭州找李叔同被拒見的傳聞,等于否定了李叔同出家后與原配見過面。雖未提及李叔同與日籍妻子見過面,卻未排除這種可能。考慮到李孟娟系“李家人”,不至于無憑無據隨口杜撰吧?正因此,反倒增加了辨識的難度。
楊白民女兒楊雪玖也曾記述此事,說父親曾陪同李叔同的日籍妻子赴杭州,見到李叔同后,借故離開,留李叔同夫婦單獨見面。李叔同以一塊懷表贈妻留作紀念,并勸慰她道:“你有技術,回日本去不會失業”云云。因楊雪玖系整件事的“樞紐”人物楊白民的女兒,她的說法能是空穴來風嗎?另外,李叔同在“浙一師”的學生李鴻梁,在《我的老師弘一法師李叔同》一文中,提及李叔同夫婦感情很好,李叔同出家后,夫人確曾來杭州探望過,與李孟娟的“未排除”構成一定的吻合度。
還有人說李叔同和日籍妻子有兩個女兒,曾被帶往杭州尋父被拒。李叔同確有三個兒子,皆為與原配所生,前文提到了次子與三子李準、李端,長子早年夭亡。但各種資料顯示,他們并無一兒半女,故“兩個女兒”云云不能成立。
前文我一直用“日籍妻子”指稱李叔同夫人,為何?因為就連她的名字也是眾說紛紜。有葉子、誠子、雪子、惠子、千枝子、春山淑子等稱呼流布于世,經學者考證,均為后人虛擬。而且至今不見哪怕一張她的照片存世,僅有李叔同筆下的“畫中影”,所以她的形象也如云罩霧裹一般。不過她的真名很可能叫“福基”。根據是李叔同的《斷食日記》:“是晚感謝神恩,誓必皈依,致福基書”“四時半醒,氣體與昨同,足痛已愈,胃部已舒暢,口干,因寒不敢起床。十一時福基(以下均打引號)遣人送棉衣來,乃披衣起。”能為斷食期的李叔同送棉衣來,應屬不假外人之手的家事吧?當然這也是推斷,不是結論。
“福基”是李叔同在日本求學期間的人體模特,原是學醫的(此即李叔同“你有技術”之所指)。李叔同畫過不少以其為模特的人體畫,存世只有兩幅。從畫中的色調、氣氛不難看出,他當時正處熱戀之中,后與“福基”結為伉儷,并雙雙回到中國。怎奈世事無常,想來頗令人惋嘆。這里引用拙文《十分像人,十分少有》中的一段文字:“他(李叔同)的出家,不能簡單地理解為避世,而是為了借以解答生命命題去實現靈魂世界的豐盈圓滿。”我想,這便是李叔同寧愿割舍深厚的世俗情而決然遁入空門的緣由吧?
據載,日籍妻子與李叔同見最后一面時曾探問“什么是愛?”李答:“愛是慈悲”。再問:“你慈悲對世人,為何獨獨傷我?”李叔同頓時神色黯然,無言以對。
當然,李叔同并非絕情之人,這在某學者的文中亦有敘述(惜未詳列出處),說楊白民“曾陪同叔同日籍夫人來杭,未能挽回這對異國夫婦的家庭離散。他只得陪著叔同夫人回到上海,又按叔同之托,處理了他滬上的家產,將其夫人送上了東歸路。”以上說法,皆有板有眼,如何甄別,只能留待史家們作深入的考證了。
日籍妻子回到日本后的狀況有兩種傳說:一是人間蒸發,不知所蹤。二是被父母嫌棄,離家去沖繩當了醫院護工,后在孤單中活到106歲,彌留之際她口中念叨的仍是“叔同、叔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