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5年第2期|吳佳燕:清白之年(節選)
吳佳燕,重慶巫溪人,文學碩士,湖北省作協簽約評論家,長江文藝雜志社副主編。在《當代作家評論》《小說評論》《北京文學》《廣州文藝》《文學港》《紅巖》《清明》《文藝報》等報刊發表作品多部。出版有文學評論集《不一樣的煙火》。
清白之年
◎ 吳佳燕
那是一個雨天,我在高速公路上開車。雨刷在擋風玻璃上忙個不停,雨水被刷成兩條小河順流而下。娃躺在后排昏昏欲睡。小米也犯困,但是在這樣的雨季面前她還是要打起精神幫我看路、陪我聊天,好像這樣就意味著她也分擔了一半司機的職責——小米會開車,但是不喜歡開體驗不好的車,比如山路、夜間、擁堵,尤其是走滬渝高速回重慶的時候,宜昌一過需要穿過很多個山體隧道。山里面還經常起霧,就像好不容易從漫長的時空隧道中穿越出來,又遁入一片白茫茫的未知。所以每每我們長途開車,她都“挑土”,最好還得是一馬平川、暢通無阻的時候。
不過這次是回我老家襄陽,很近,不到四個小時就到了,我完全可以一個人開回去。但是我知道,若不是下雨,小米早就上手了——在平闊的福銀高速上開車,可比去重慶那邊的路要舒服得多。
“咦,玻璃上怎么有一塊印跡?”小米突然問道。雨水把擋風玻璃洗得干凈透亮,小米發現了副駕前面的異樣。“讓我看看,難道是三體人發來的什么信號?”娃從后排彈起,故意睜大眼睛湊著往前看。“你是看《三體》走火入魔了吧!”小米把娃前傾的身體往后一擋,繼續盯著玻璃右下方辨認,就像在一幅流動的水墨畫里尋找暗藏的時間密碼。
原來是個“囍”字!
那是表弟海亭結婚的時候貼上去的,正好是個周末,我專程從武漢趕回去,幫他去接親。后來大紅的貼紙被揭去,沒想到貼紙背后膠水的痕跡還在玻璃上殘留,就像埋藏過去生活的一幀底片。雨水成為顯影劑,那個灰色印痕的“囍”字就這樣在雨霧中在透亮的玻璃上輪廓清晰地跳了出來。
我們一下子驚得說不出話來。沉默與思緒在車廂里蔓延,娃也在后面安靜地躺著。高速路邊的一排排夾竹桃樹,在雨中搖曳著紅色的花朵,那么熱烈地刺痛著人的眼。
表弟那張溫和的笑臉浮現出來。他結婚的“囍”字還在,可是他人已經沒了。
老 宅
老宅是我爺爺在世時蓋的房子,土砌瓦蓋,像一棵老樹,庇護和見證了一家四代人的開枝散葉和一茬茬成長。爺爺人到中年就患食道癌去世了,據說臨終時想吃一口肉,含到嘴里了才滿足地撒手而去。那時候父親還不到二十歲,長兄為父,作為家里的老大,他年紀輕輕就和寡母一起照顧四個幼小的弟弟妹妹。再后來是母親嫁過來,又一起拉扯家里的三個孩子。父母就像老黃牛,終日勤扒苦做,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把三個上學的孩子供出來,根本沒有余力去翻新老宅甚或扒了重建。直到我們兄妹三人都參加了工作,老宅也像是終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變得岌岌可危,把接力棒交到了我們手上。
母親也是家里的老大,自然對幾個弟妹家有更多的責任和照拂。后來,我知道這叫“老大定律”,家庭的凝聚力,血親的傳幫帶,農村的人情味,都靠老大去維系。但是在過去的農村,物質貧乏,自顧尚且捉襟見肘,又有多少余力去幫襯親戚家的孩子呢?無非是言語和招待上盡量周全罷了。那時候母親娘家的幾個外甥都喜歡到我家玩,因為他們的大姑對人親和,從不訓斥他們,還想著法兒給他們做好吃的。一到放假,五六個孩子就相邀著過來,滿院子瘋跑,追雞趕鴨,上樹摘硬邦邦的桃子或柿子,家里沒人就跑到地里扯著脖子喊:“大姑,我們餓啦,快回來做飯!”
我的母親弟妹眾多,所以我的表弟也有好幾個。海亭是我二舅家的孩子,他還有個姐姐叫海蘭。“海”是字輩,比如我大舅的孩子叫海勇,這是按照傳統的“命名派行”來的。父親當年在村小教書的時候也愛好寫字,家里長期丟著一本王羲之的行書字帖《蘭亭序》,被二舅瞅到了,沒想到后來便用“蘭亭”二字為兩個孩子取名,平添了一絲風雅。
“有苗不愁長”,這是母親經常掛嘴邊的一句話,隨著孩子們一個個長大,再艱難的日子也熬過來了。但是那些長成樹木的表弟表妹們,打工的打工、讀書的讀書、出嫁的出嫁,逢年過節都很少來看母親了。走親戚越來越成為農村的老一輩人或留守人群的一種遺存和需要,年輕人對此淡薄得很,也覺得沒意思得很。拜個年吃個飯的話就近也就罷了,但是經常要冒著嚴寒或者踩著兩腳雪泥出門,還要帶上一堆死沉死沉的禮物,通常是兩瓶本地產的白酒或者一壺食用油、一箱牛奶,然后親戚回禮的時候,又送差不多的食用油、酒水、飲料——就像是自家送出去的禮物被換了個包裝,又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與其這樣折騰,在家睡覺看電視打牌不好?去鎮上逛商場進網吧打游戲不好?即便如此,我們家一直保持著過年的風俗,先是父親開著拖拉機馱上一家人和一堆東西,后來是我騎著自行車摩托車去各家拜年,再后來是我開車。只要過年在家,這就是必修課,也是父母作為家族老大的使命與禮信。
讓母親欣慰的是,海亭是唯一一個從小到大都喜歡往我們家跑的孩子,過年的禮尚往來也不是父母代勞,而是要親自跑過來,哪怕一個人,走路或騎車。二舅長期在鎮上做零工,二舅媽是個粗枝大葉的女人,十幾畝地的農活也讓她不可能對孩子細心到哪兒去。海亭小時候長得虎頭虎腦,特別活潑,不僅喜歡追趕院子的一切活物跑,還喜歡跟在我屁股后面問東問西。那時候我在上初中,正是有點叛逆和憂郁的年齡,對表弟的聒噪不勝其煩。我去河邊放牛,他也跟著去,而且膽兒肥得很。我一般都是把牛往樹上一拴,自己坐草地上發呆,他竟然躍躍欲試地要往牛背上爬,摔了跟頭或被牛甩一尾巴又哇哇地哭著回去找大姑,他被安撫的同時自然少不了母親對我的一頓訓斥。
當其他表弟表妹像鳥兒一樣飛走的時候,海亭留在老家,已經是一個敦敦實實的小伙子了。中等個兒,面目清秀,又透著幾分憨厚和靦腆,勤快,知眼色,來了不做聲就去幫母親擇菜、打掃庭院。不像小時候那么愛說話了,但是又啥話都想搭上幾句。母親說他有點“老泡兒”,就是無所事事到處晃蕩、想搭腔又腦子轉得慢,口比心快,于是便給人飄忽愚鈍之感。比如他看到鄰居幾個青年聊外出打工的經歷,他會湊過去聽一耳朵,然后說:“哦,這個我知道。”大媽大嬸聊起家長里短,他也能跟著附和幾句憨笑幾聲。看到父親在整理書本,他好奇地走過去說:“姑父,有什么好看的書,給我翻翻。”但是除了知道《蘭亭序》跟自己的名字有關,海亭看任何書都是淺嘗輒止——看不進去或看不明白,所以他初中畢業后就輟學在家了。在熟悉的環境里,海亭很愛說話和搭訕,好像什么事都懂、什么話題都有發言權的樣子,但是又一知半解、跟不上趟,又急切又遲鈍,結果什么話題和人群都融入不進去。
“還不是因為人不機靈,腦子不夠用。”母親的話里有一種疼惜。也唯有在母親跟前,海亭才沉靜下來,一邊跟著母親干活,一邊隨意自如地聊天,就像母親跟我打電話一樣,哪怕我只在電話這端“嗯啊”幾聲,也能感受到一種被信賴的傾訴與交付。那份松弛與愉悅,才是表弟最真實自然的樣子。
但是海亭大多數情況不是這樣的。他成為一個留守的農村青年,既沒有通過讀書改變命運,也沒有出去打工。一個頭腦不靈活、說話不著調的人,出去能做什么事呢,指望他賺錢?能不被人欺負就不錯了。海亭也不愿意出門,他喜歡在家待著。那時候海蘭已經出嫁,二舅媽忙于稼穡,家務幾乎都是海亭在做。洗衣、做飯、養雞、喂豬,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凈凈,還做得一手好菜。我們過年去二舅家吃飯的時候,主要是他在灶房忙活。農忙的時候,海亭也會去地里搭個手。操作那些農業機械的時候,海亭小時候騎牛的那股勁兒又出來了。沒聽二舅演示幾下,“土狗子”推上就走,來來回回地犁地;或者開著拖拉機把地里收割完的麥子、稻谷一袋袋拖回來。
沒事的時候,海亭就在村子里晃來晃去,逗下貓貓狗狗,找人搭訕說話。但是村里的人主要是一些老人和孩子,海亭跟他們說不了幾句話就覺得索然無味。他的話越來越少,性格也變得沉悶了。他沒想到自己也成了留守人群中的一員。我也終于明白,他為什么始終保持著對走親戚的熱愛——不僅因為可以感受難得的熱鬧和大姑的關愛,還可以在各色的返鄉人群中體驗別樣的生活。
海亭慢慢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他喜歡出門穿白襯衣,哪怕只是背著手在村里轉一圈。他覺得這樣顯得干凈、體面、有修養,像鎮上那些有工作的老師和機關干部一樣。他想要一輛自己的摩托車。不騎二舅的三輪車,嫌它笨重破舊,不好看;不要電動車,馬力不足,稍微陡點的坡都爬不上去,太不得勁了;也不要剛剛時興的“老頭樂”低速電動車,“老頭樂老頭樂,明明是給爺爺這樣的老頭開的嘛”。
二舅二舅媽想著海亭老這樣在家里宅著也不是辦法。既然不放心他出遠門,那么答應給他買輛摩托,正好讓他就近到鎮上或縣城找點事做。于是表弟跟著二舅到鎮上建筑工地干活,農忙時又到地里幫著收割莊稼賣糧食,風吹日曬地花了一年時間,為自己買了一輛嶄新的紅色嘉陵摩托。
表弟愛不釋手。剛騎上的時候也不像愣頭青那般魯莽冒失,而是小心翼翼地壓著車速在平路上試騎,生怕把摩托車摔著刮擦了,停在家里的時候還要用抹布仔細擦去浮灰。慢慢就學會了,然后找到了拉風的感覺。他穿上白色的襯衣,用摩絲把頭發梳得根根直立,戴上墨鏡,滿面春風地騎到我們家,在院子里轉了一圈又一圈給母親看,爆發出久違的爽朗笑聲。
“真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呀!”母親由衷地感嘆。
漢 水
我上大學回家,海亭就騎著摩托車來接我。坐火車到襄陽,再轉長途汽車坐到仙人渡鎮,遠遠地,就看見在鐵路道口等著的表弟和他的紅色摩托了——那是一段老式的貨運鐵路,也是我從鎮上回老家必須要經過的路口。綠燈亮起,閘門打開,海亭馱著我嗖一下就穿了過去。
有時海亭也不急著載我回家,而是到鎮上找個小館子吃碗襄陽牛肉面,再到漢水邊轉轉。
表弟長得黑壯多了。許是經常在工地或地里干活的緣故,不像以前在家里蓄著,像個白面書生。還是喜歡穿白襯衣,看上去干凈清爽,又有點說不出來的滑稽。聽母親說,他在建筑工地給二舅打下手,搬磚、拌水泥、遞灰桶等。二舅在鎮上做工多年,終于從純體力勞動的“小工”成長為有技術含量的“大工”,也就是砌墻的“泥工”“泥瓦匠”。二舅想讓海亭直接學做“泥瓦匠”,但是他不想學,也搞不好,不是磚砌歪了,就是勾縫不勻,只能干些簡單直接的體力活兒。不過他還是那么愛干凈,在工地上干得一身泥灰臭汗,回家前一定要沖洗一番,再換上白襯衣騎著摩托呼嘯而去。
在我面前,表弟一向有些拘謹,不似在母親面前那般放得開。但是他又喜歡找我,聽我講些外面和大學校園的事情,一副神往的樣子。
“小哥,你說,談戀愛是什么感覺?”那時,我們正對著煙波浩渺的江面出神,他冷不丁問了一句。
我心下暗喜,表弟也有心事了,難道這小子終于開竅了?
“咋,你也有喜歡的人了?”
“不是,就是有些好奇。”表弟咬著嘴唇,頭一低,臉有些紅了。
那時候我正處于青春萌動期但并無實踐經驗,學習之余心思都在學校附近的網吧打一款叫“星際爭霸”的網絡游戲,但在表弟面前我還得維護好形象,便用室友對初吻的感受來敷衍他:“談戀愛嘛,你首先得去找到一個人談,談了你就知道了。那感覺怎么說呢,絲絲的,涼涼的,還有點甜。”
“絲絲的,涼涼的,還有點甜……”表弟一邊念叨一邊思索,突然恍然大悟道,“那不就是夏天吃雪糕的味道嗎?!”
我倆一起對著漢水哈哈大笑。
等海亭終于知道戀愛的感覺,已是十年之后了。那時候我已經參加工作、結婚生子,娃已經會邁著小短腿到處亂跑了。這十年間,其他表弟也陸續成家立業,海勇中師畢業后回張集鎮教書,老婆就是同一所中學的老師;大姑家的東生娶的媳婦是在廣東打工認識的,后來兩人一起返鄉創業,從擺地攤到在縣城開了一家生意不錯的服裝專賣店;二姑家的少華在廣西當兵,服役期滿后竟然收獲了一個女朋友回來,清瘦而文靜,說著一口普通話。
只有海亭的婚戀成為一個老大難問題。二舅媽每每跟母親講起愁得不得了,說現在農村的女孩越來越少了,要么往鎮上城里嫁,要么都出去打工了。打工的怎么看得上海亭這樣的泥腿子呢,她們只會往外面找條件更好的。鄉村留守的男青年越來越難找媳婦,光棍越來越多,只能找鄰縣山區的、家庭條件差的,實在不濟,找殘疾人也行。關鍵是海亭一方面不開竅,一方面要求還高。長得不好看的不喜歡,不愛干凈的不喜歡,好不容易有個喜歡的又不會討對方喜歡,沒搭訕幾句就結巴、臉紅。眼看著都快三十歲的人了,還這么四六不著調的,自己一點都不急,成天價就知道騎著個摩托車東奔西跑,還不知道在哪兒弄來個魚竿,去水庫和江邊一坐就是大半天。
二舅媽向來這樣,性子急、說話直,脾氣來了對著海亭就是一頓劈頭蓋臉。海亭總是不吭聲,任母親伸出再多話語的拳頭,也只能打在一堆棉花上。被叨叨得實在受不了了,就騎上摩托車一溜煙跑掉了。
“小米,你這個當嫂子的去跟他聊聊吧,看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有次去二舅家拜年,二舅媽請小米幫著開導。
那時二舅家已經拆掉原來的土房老宅,蓋起了一座漂亮的兩層樓房。一樓有寬大的庭院,面朝著一望無際的田野,二樓地面跟公路齊平,有曬場和車庫。是二舅跟海亭辛辛苦苦蓋起來的,也是為海亭準備的婚房。可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但是東風到底在哪兒,一點都沒影。
海亭正在二樓客廳給大伙倒茶,小米接過一杯,順便跟海亭聊了幾句。
“海亭很正常啊,并沒有二舅媽說的那樣怕跟女生說話,應該是沒有對上眼的。相比找不上媳婦的焦慮,他更煩的是父母的催婚和嘮叨。”小米后來跟我講。
煩躁苦悶或無事可干的時候,海亭就帶上釣具,騎上心愛的摩托到處跑,鄰近的谷城、丹江口、鄧州,遠一點的十堰、南陽,他都去過。他成了一個騎行加釣魚愛好者,這或許是他的動靜之道、心安之法。一個人迎著風在路上奔馳,或者對著平靜的水面如太公釣魚,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郁積都隨風飄散,他的內心被清空,如同止水。
海亭終于有女朋友了,這讓大家都松了一口氣。“那女孩是縣城邊上的,長得可排場呢。嘴也甜,跟著海亭‘哥哥哥哥’地喊得親。”母親高興地對我說。
我也為表弟感到高興。一個本就不被看好的鄉村大齡男青年,終于執拗地等來了他想要的愛情,殊為不易。而且從世俗角度來看,對方條件也不錯,簡直是高攀。女孩叫小霞,比海亭小十歲,家在縣城附近的鎮子上,算得上半個城里人。小霞父母長期在縣城打工,父親做室內裝潢,母親幫著打下手——如此說來,他們跟海亭父子也算是同行,就這樣慢慢認識了。小霞的父母看到海亭干活勤快、肯吃苦,又愛干凈、不多話,覺得是個踏實過日子的人,便有心把自家的女兒介紹給他認識。就像是瞌睡遇到枕頭,二舅感到這簡直是喜從天降,而且海亭也沒有犯軸,小霞清秀的容貌以及不諳世事的純真,就像一汪清澈的泉水,讓他一下子就有了一掬在手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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