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典新知、肉身成圣與形而上的經緯——評包慧怡組詩《生育簡史》
作為年輕一代詩人、學者、翻譯家,包慧怡卻以好古、博古聞名。多年來,她沉浸于西方古典與中世紀的文學和圖像,這令其詩歌生長出鮮明異質性,擁有別具一格的可辨識度。隨著嶄新人生階段降臨,包慧怡的創作在既有軌道上加速前行的同時,又朝向未曾涉歷的無窮碧空起飛。組詩《生育簡史》正是此蓄勢躍升期的力作。
該作品是最嚴格意義上的“組詩”:題旨集中,發散全面,手法多樣,風格統一,按時序專注書寫受孕、懷胎、生產、哺育直至教養嬰孩的漫長過程,透射出修撰個人史的光彩,而歸宿于刻鏤詩魂的誠摯。
一
繕寫工藝外的典故
胡適在對中國新文學具開天辟地意義的《文學改良芻議》里提出“八事”并逐一解釋,所占篇幅最廣者乃第六事:“不用典。”1包慧怡反其道而行之,幾乎從著手寫詩起,便悉心發掘典故的妙用。事實上,非但在中國古代,即使在中國新詩遙遙借火的西方詩歌史上,此創作偏好亦其來有自。艾略特便曾明言,一位優秀詩人的作品,“不僅最好的部分,就是最個人的部分,也是他的前輩詩人最有力地表明他們的不朽的地方”2。而胡適之所以對“不用典”大費筆墨解釋,亦為避免偏執的誤會。在他看來,典故不至絕對被棄如敝履,擇選的關鍵在于,是“以彼喻此”還是“以彼代此”。后者乃“自己不能直言之,故用典以言之耳”,這萬萬不可;前者則為“設譬取喻”,只要“切當”,但用無妨。3包慧怡在早年出版的著作《繕寫室》序言中亦借波納文圖拉的話區分抄寫和創作:“一個人寫別人的字,不添也不改,他只被稱作‘抄寫員’。……一個人兼寫自己和別人的字,而用別人的字來作為證據,他就應該被稱為作者。”4撥開表面捍格的云霧,究其本質,包慧怡與胡適的觀點可謂異曲同工。在《生育簡史》這組詩里,除《天文學家》一首中的部分典故略顯堆砌、稍掩作者本體(卻亦有一定道理)外,其余用事皆是“作為證據”或“切當”的“設譬取喻”,必要而不乏精彩。
江亢虎在給胡適的信里進一步講:“文字最妙之意味,在用字簡而涵義多。此斷非用典不為功。”胡適深表同意,認為“此論極中肯要”,乃“用典之工者”的一大好處。5用事用典以求言約意豐,是較以作證據、以彼喻此更上層樓的境界。試看包慧怡筆下的《初乳》。剛做母親的作者初次泌乳,萬千磨折在體內和精神上接踵而至,而“暗示受難/與愛相似”的“紋章學”與新生兒“長久渴盼”的“福音”要求詩人不得不歷此劫,待至初乳終于姍姍而至,整個房間唯有“歡呼”。作者在詩末借一則典故慨嘆:“為了不存在的溫泉關”。希臘軍事要塞溫泉關(Thermopylae),窄逼到僅夠通一輛車,卻有溫泉汩汩流出。此地在歷史上爆發過無數戰役,最著名、最慘烈者乃希波戰爭中斯巴達三百勇士抗擊波斯大軍。希臘人的這支先遣隊早在決戰前便深知兇多吉少,然而,作為統帥的斯巴達國王寧可戰死,不允三百精兵擇機后撤,只許其他希臘軍士自選去留。按歷史學家希羅多德的權威分析,國王做此決定的理由有三:維護其本人及斯巴達集體的榮耀;信奉自己不死則城邦毀滅的神示、預言;不愿其他希臘軍士因意見分歧而不快,亦為后來的戰斗保存實力。6在這影響深遠的史實與史識里,既有逼仄的關隘、滋養人的溫泉,又有不容置疑的英名、歸于宿命的犧牲、但求團結的決定;正同初次泌乳的形態、狀貌,以及背后的集體無意識、為嬰孩計非如此不可的抉擇、可能的人事紛爭和顧全大局悉數對應。然而,個體的哺乳畢竟不是決定歷史走向的溫泉關大戰,是“不存在的溫泉關”,因此,拼力舍身真的值得嗎?區區三字的典故與短短半行的譬喻,蘊藉如此復雜的心態、這般深邃的意涵,實為“用字簡而涵義多”的范例。緊隨其后的下一首詩《滿月》以另一典故為哺乳取譬:“我哺喂/為了成為迦南”。在《圣經》中,迦南既是“流奶與蜜之地”(《舊約·出埃及記》3:8、33:3),又是耶和華允諾亞伯拉罕及其后裔的“應許之地”(《舊約·創世記》12:1—9、17:8、《舊約·出埃及記》33:1)。這一典故同樣兼顧哺乳的感性實存和抽象暗示——被“應許”即意味著是無從反對的神命。此乃延續上一典故言約意豐辭味的余韻。
胡適又斷言,“用典而失原意”是鄙陋的“拙典”之一種。7此觀點則大謬,明顯過于迂闊。因為“歷史的意義又含有一種領悟,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而且還要理解過去的現存性”8。將過去引入現存,時常經歷革新,這便使得用典指向對話般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任何文本既可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亦可能是對其他文本的轉換。9在很多情況下,典故確是舊的,運用卻是新的。《生育簡史》靈活化用的典故不在少數,甚至不惜駁斥、抨擊對話彼端的先人。《帕拉塞爾蘇斯說醒來吧》一詩寫激動人心又驚險非常的分娩,自標題起一路用典,至結末數行懇求新生命開眼看世界,并篤定地承諾且召喚:“我不是俄耳甫斯/不會故意回頭”。俄耳甫斯回頭這一典故在西方文學史上源遠流長,最早或可追溯至柏拉圖《會飲篇》。妻子不幸身亡,這古希臘最著名的音樂家祈求她的復活,但是“諸神看見他懦弱沒有勇氣”,便予以拒絕。10自維吉爾《農事詩》起,只要俄耳甫斯在地府出口不“回頭”便可使妻子歐律狄刻重生這一關鍵性意象開始出現。可惜,此處的俄耳甫斯因“突然爆發的瘋狂”竟“忘乎所以地回頭”,無法改變亙古的命運。11奧維德《變形記》則刻畫俄耳甫斯由于愛之過深、擔心歐律狄刻未及跟上而回頭確證。諷刺的是,他再度喪妻后,盡管“一直不和女性談愛情”,卻“把愛情轉移到少年童子身上”12。進入現代文學,這一古典原型歷經更顯著變形。里爾克在詩歌《俄耳甫斯·歐律狄刻·赫耳默斯》中以歐律狄刻為主角,并插入傳令之神赫耳默斯視角,俄耳甫斯只是一抹“對前途沒耐心”因此草率回望的冷淡身影。13米沃什《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直接將這典故挪至電子時代。俄耳甫斯始終懷疑一切,非但懷疑對歐律狄刻的愛,并且懷疑任何信仰,甚至“期待”回頭后果真空無一人。對歐律狄刻得而復失使他短暫地思念她,隨后便幸福地沉迷于“藥草的香味,蜜蜂低低的嗡鳴/他倒頭入睡,面頰貼在被太陽烤暖了的地上”14。卡爾維諾短篇小說《另一個歐律狄刻》相當于該典故的前傳。從來生長于地心的歐律狄刻原本便是被俄耳甫斯的“音樂謊言”擄上地面,冥王則癡情、執著地候其回歸。15從古至今,無論俄耳甫斯典故如何演化、嬗變,卻難有文本直言斷定他“故意”回頭。但是,懦弱、瘋狂、向同性戀轉移、對前途沒耐心、懷疑一切、泯滅信仰、期待命運不可逆、喪偶而無動于衷、謊騙等,無一不動搖俄耳甫斯貌似無辜的可信性,無一不潛藏著“故意”的動機。巴赫金指出:“作品是言語交際鏈條中的一個環節;它也像對話中的對白一樣,與其他作品既表述相聯系……同時又像對話中的對白一樣,以言語主體更替的絕對邊界與其他作品分離開來。”16包慧怡以俄耳甫斯喻產婦,就此典故和從前作品對話,勘破諸般潛意識,一語道明共性,率性再邁一步,又決絕扭轉長久以來朝同一方向延續的鏈條,毫不猶豫祈請孩子盡快迎接新世界,實現比歷代文本更大膽的互文性創新。
《生育簡史》一組十首,所用典故高達三十則左右。它們在豐富知識性的同時,因譬喻切當、言近旨遠、超俗出新而使作品不僅成為精細的歷史繕寫,更臻于復義的詩歌妙境。
二
杳渺寰宇中的血肉
懷孕之前的包慧怡曾自陳詩歌夢想:“我想寫的那類詩:夜空中瑰麗的煙花,顛倒夢想,力與美在進入黑洞前臨界摩擦,過后什么也不剩下。”17這亦是她的詩歌一度予人的印象:語言考究、文筆精致,意象神秘、想象奇幻,總體風格靈秀、浪漫,能指層面使人拍案叫絕,所指層面卻不夠及物。懷孕之后的包慧怡又痛徹心扉地感悟:“當虛無被劈開,有形之物從無形中被憑空拽出,長久用想象打磨的生命成為可觸的、血肉模糊的存在,……暴力不啻于一次降臨”;更曰:“向虛空中抽絲,共無形者低語,如此度過了前半生的我,多么不擅長和有形之物打交道,甚至不擅長應對自己日益臃腫和失控的身體,……具身的、滿是瑕疵的、脆弱不堪的軀體”18。包慧怡這樣的“80后”一代寫作者正處于自青年走向中年的途中,或完成早期的積累與沉淀,或邂逅自我超越的新鮮靈感,或尋求華麗轉身的契機和良緣。在此過程中,生育無疑是最重要的節點之一。里爾克歷數能夠助益詩歌的種種經驗,其中,“臨盆孕婦的嚎叫,臉色蒼白的產婦輕松的酣睡”僅次于對死亡的無限逼近。19倘若說,善于用典乃包慧怡詩歌一貫優長,如今只是在不斷磨礪中繼續進益;那么,大量注入深切的現實體驗,則標志其作品開啟蛻變。
這場蛻變以身體為突破口。《生育簡史》前五首寫孕育、生產、哺乳,后五首寫母體漸康復后對初生兒的撫養、教化,布局上頗為嚴謹。令人難忘的身體感知便集中于前五首。第一首《信使》以神啟般的受孕揭幕整組作品,雖明顯延續詩人從前寫作慣性,但已自眼耳鼻舌身意等感官全息式表現色聲香味觸法。第二首《蒙卦第四》進一步將各種感官綜合,倚賴聯覺與通感。胎動所引起的觸覺及其所操控的味覺感受,作者俱轉化為視覺畫面:“晶彩玻璃燈鼓起又陷落,為你雪夜的巡游照明”“與堅果擊掌,披巧克力絲緞起舞”。此乃對新生命最初的具體經驗,生育不僅僅是繕寫室里的詞句、線條,而且擁有活生生的形象。第三首《帕拉塞爾蘇斯說醒來吧》先寫嬰孩誕生前:“你的心,這微小星系的太陽/兩倍速叩擊我的心臟”。包慧怡有另一組關乎生育的詩《我尚未出生。我開口說話。》,以胎兒角度所寫,其中,第二首里的一段可與此處詩行對讀:“我原始的心跳/初次被她聆聽——女人哭了,她說基督/決定贖下全人類的罪時,一定也聽到了/體內每一個具體人類的心跳。”20這是切身體會所孕育生命不同于“我”的相對獨立性,并正式與這小小的個體建立深摯感情。《帕拉塞爾蘇斯說醒來吧》又遞進至嬰孩誕生后:“看見護士像丟掉過期食物/丟棄我的(你的?)胎盤”。胎盤是比心跳更直接、更緊密聯系母子的中介,甚至為“你”“我”所共有,然而一俟胎兒降生即如過期商品。血肉在工具理性面前徹底被動,無任何情感價值可言,這字里行間的痛惜溢于言表。前半組詩,從此首開始,痛感越來越強烈。第四首《初乳》交纏三重劇痛,一重比一重更難忍受:“猛然”而至的“銳痛”,如“年輪”和“土星之環”般“輻射的痛”,像圣塞巴斯蒂安那樣被亂箭射穿時密布全身的散點的痛。而詩人必須“踉蹌”地“研習”,直至“觀看自己肉身的成圣”。該詩除第一節外,每兩節之間俱采用跨節、跨段技巧,結構上看似間斷、實則連續,正如總給人暫告一段落錯覺卻又仿佛永無絕期的折磨。第五首《滿月》將苦痛送上整組詩的巔峰。“我”凝視初愈的“二十公分”長“銹紅”色剖腹刀口,“如猶大·伊斯卡略的鬈發”。猶大因悔恨出賣耶穌而自縊,死后尸身仆倒,肚腹崩裂,腸子流出(《新約·馬太福音》27:5、《新約·使徒行傳》1:18)——正與剖腹產略相似。但“我”非賣神的人,緣何得此苦果?然而,背叛者如是,無辜者“我”如是,圣者又如何呢?“金盤里施洗約翰的頭/如約送達那女子”,同樣無法逃脫悲慘結局。并且,“‘頭顱’還是另一組緊密相連的概念的象征——生命力、生殖力、性能力”21,“‘斷頭’不過是閹割的一種司空見慣的婉辭,莎樂美一心想得到施洗約翰的頭顱”,亦和“性”息息相關。22這一類比意味著,由無法逃脫的剖腹行為所完成的生殖,同時可能有損生殖力乃至生命力。而隨著莎樂美“七層白紗飄落”,“我被切開,七層血肉撕裂”。七層紗舞彰顯這舞者最高性感,23白紗飄落的緩慢速度更將眾生的興奮情緒越推越高漲;腹部被層層切開卻是性魅力的極可怕破壞,血肉撕裂得越緩慢,遭難的過程越觸目驚心。詩人緊接道:“麥克德夫向麥克白狂笑:/‘鄙人并非女人所生——’”。乍看轉折突兀,其實繼續順勢而寫。因耶穌論斷,凡女人所生的,沒有一個大過施洗約翰(《新約·馬太福音》11:11、《新約·路加福音》7:28),但是約翰亦難免經受閹割象征且被剝奪肉身生命——此為承前;而莎士比亞筆下的幽靈曾向麥克白預言,凡女人所生的,沒有一個可以傷害他,可是麥克德夫乃其母剖腹產出,“不是女人生下的”,所以成功殺死麥克白24——此為啟后。剖腹竟然不隸屬于生育!凡女人所生的又如此羸弱!連最忠良的臣子、最偉大的文豪、最超能的幽靈與最慈悲的天道都默認這些言辭為無需證明的公理,剖腹便不僅是加諸肉身的痛楚,并且是蒙昧時期掩蓋乃至抹滅母體受難的詭計。此部分詩歌同樣大量用典,而無一典故懸浮于能指游戲,它們統統加強作者的身體表達、加深讀者的身體感受。詩行經自由聯想環環相扣,箍緊苦痛之外,更順理成章生發出基于血肉的反諷。
后五首詩較少直接書寫身體,可是與嬰孩勉力相處、悉心磨合的百感交集之體驗同樣比作者過去的詩寫及物得多。第七首《流星》包含如下詩句:“我開始學習/修剪寂靜的枝葉,寫樸素的詩/放走氫氣球”。這無異于以“元詩”手法自我剖露詩歌見解的新變。然而難能可貴的是,及物性強化后,包慧怡作品實際上并未大肆“修剪”和“放走”從前的考究與奇幻。依然卓越的語言功底和想象能力,益發靈敏的感觸本領,使她的詩絕非單單經減法變得“樸素”,而是由于新能量的增添變得倍加開闊、豐盈。血肉固然漸漸清晰可感,置身其中的邈邈寰宇亦未因此不當皺縮甚至消失。葉芝是包慧怡鐘愛的詩人,她在合著的《沙侖的玫瑰》所分配到的有限篇幅里,屢屢對這位英才深表贊嘆、歆羨。25王佐良認為:“葉芝初期的詩作是寫得絕美的……充滿了美麗的詞藻,但他很快就學會寫得實在、硬朗,而同時仍然保留了許多美麗的東西。”26期盼不遠的將來,此話亦適用于包慧怡的詩歌創作簡史。
三
多維互搏間的思辨
江弱水極高明地解釋“embodiment”一詞:“這個embodiment,其實就是賦形,賦體,就是把一個抽象的概念用形象來具體化,如思想的‘道成肉身’(the word was made flesh),《新約·約翰福音》1:14。”換句話講,詩歌中的哲學“不是訴諸抽象的概念,而是從具體可感的現實與歷史逐步提升出來的”27。艾略特亦言,詩人要像“感覺一朵玫瑰花的香味”那樣“感覺思想”28。詩歌所蘊含的一切思想皆須以形象、感覺、體驗等為前提。包慧怡本就是學者型、知識分子型詩人,作品多具相當程度的形而上特征。隨著因生育紛至沓來的各種閱歷迅猛增加,其詩歌中的思辨力亦被現實的沃土滋養得益發茁壯。
位于開篇的《信使》率先充滿奇異辯證法。在晦明相映之際,陰陽和合,“白晝的暴雨靜入子夜的溪澗”“最初的樹蛙與最末的金蟬交杯盡歡”“尚未形成的聽覺”卻能“以耳代目”且“靈敏于風帆”——盡為兩種極致的相諧相融。《云的完形》則表現作者初為人母時暫棄個人生活的心理動態。“她”長久受困于室內,拍攝窗前風景,“裁去高樓和電線/假裝自己是在戶外”。只有“裁去”意外降臨的新生活,方能重獲曾經的“完形”,此乃理論上矛盾、實踐中自洽的詩學邏輯。《Super Nova》通篇討論小與大、有限與無限的關聯。首行出現的羅森格蘭茲和吉爾登斯吞均為莎士比亞《哈姆雷特》里的小人物,29數百年后,作為主角的“王子們飛濺”,此二人倒成為戲劇及同名電影《羅森格蘭茲和吉爾登斯吞已死》(Rosencrantz and GuildensternAre Dead)用以探索存在主義宏大命題的絕妙切口;30隨后寫到的第谷·布拉赫(Tycho Brahe)是與莎士比亞大致同代的丹麥天文學家,成功觀測仙后座中一顆超新星(Super Nova)爆發,徹底動搖亞里士多德等先哲們的傳統學說,卻放棄塵世誘惑常年駐守孤島上的天文臺,31“他自封核桃殼里的無限王/丹麥是環形監獄而蒼穹不是”;那么,親愛的孩子“你”呢?亦仿佛折射宏大命題的小人物、于有限空間觀測無限蒼穹的學者,更猶如那顆超新星本身,不易察覺但奮力爆發,在“夢中伸腿/嘆息間,移太陽而動群星”。不僅如此,《生育簡史》中更具價值的思辨精神體現在受難與新生、母親與嬰孩的復雜關系上。
《Super Nova》結尾的小兒“移太陽而動群星”,還借鑒自但丁《神曲》最后一句:“愛也推動那太陽和其他的星辰。”32《蒙卦第四》末尾亦寫胎兒“指給我看但丁之星”。《神曲》由《地獄篇》《煉獄篇》《天堂篇》組成,每一篇皆收束于“星辰”,以此儀式象征撫慰人心的光明。33而《生育簡史》的每一首,無論描畫、刻寫怎樣殘酷的苦難乃至瀕死感,亦無一例外在結末指向新生或復活。除上述第二、第八首以致敬《神曲》的“星”告終外,第一首向往“古星河深處的元音”;第三首在聲明“怕的不是痛苦/痛苦是生命之鹽”后,以決不回頭的俄耳甫斯之誓懇請新生兒張眼迎世界;第四首中的溫泉關大戰無論如何為希臘最終打敗波斯奠定堅實基礎,現實里的初乳亦成功泌出;第五首最末兩行直接宣告“我死去/為了相信新生”;第六首再度終結于“元音”,且在“長久晦暗之后第一個明亮的春天”感嘆“生命空靜如日食復圓”;第七首以肯定新一代的天賦作結:“關于剎那/顯然比我參得更細”;第九首更詠嘆初生子的膽量勝過不徹底的哥白尼;終篇干脆自豪升華:“你已再次起飛”且“沿途胳肢著蒼穹”。江弱水顛覆圣賢書,講究“未知死,焉知生”:“死亡先于生命而存在,并包含在生命之中,一如種子之于樹,核兒之于果。”34死即使再黑暗、再寒冷亦未必是輪回的終止,而更可能成為生的理由與條件。《生育簡史》的脈絡和趨向恰與此觀念暗合。正是因為輾轉經歷、深切體悟種種原罪般的困厄和近乎死亡的磨難,包慧怡方更善于愛惜、更敏于捕捉、更勇于創造彌足珍貴的生命之“星”。生育含藏死的可能,而死又孕育新生。
為人母之于女性的影響,波伏瓦歸納得頗客觀、全面:“她感到它既像一種豐富,又像一種傷害;……懷有它,她感到自己像世界一樣廣闊;但這種豐富本身在摧毀她,她感到自己什么也不是。”而在兩個生命體之間:“她擁有它又被它所擁有”;同時,“一種新的生存將要表現出來,為自身的生存辯護”;可畢竟,“兩個機體互相適應”。35這種復雜性起自受孕卻絕不止于哺乳,而是持續作用于漫長乃至整個余生都必須面對的親子關系。在包慧怡詩中,就母親這邊來講,想象“透明卵”經“琉璃藤蔓”從容形成“薔薇眼瞼”的過程(《帕拉塞爾蘇斯說醒來吧》),顯然是一種奇跡般的獲得;堪比獻祭的剖腹產(《滿月》)和初次泌乳(《初乳》),又以不可避免的暴力否定母親的自我存在;而胎動,既給予母親前所未有的驚喜,亦使她淪為被戲耍的軀殼(《蒙卦第四》)。海子詩歌里有名句:“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喪失的早已喪失”36。包慧怡詩歌則透露這般自思自省:該喪失的固已喪失,該得到的亦已得到,盡管歷盡艱辛。再觀照此組作品中的母子互動。甫一出世,嬰兒作為母親“骨中的云朵”(《帕拉塞爾蘇斯說醒來吧》)較夏娃之于亞當的地位更加次生,母親以主體身份包容嬌嫩的弱者;但是,足月未久,稚子已為母親的“晝夜”驕橫地“調弦”:“他的哭聲是一道有單選題假象的/填空,餓了,尿了,夢魘了,排除法/最后總是帶她去往同樣的岔路口”(《云的完形》);待至習得直立,這孩童居然無師自通地以迷人外表偽裝對母親的侵凌:“蜜的笑,野蠻而純真/你嚓嚓撕掉我的文獻綜述/塞進口中又立刻用舌尖推出”(《天文學家》)。母子之間怪異地互相占據,主客體關系似在過分對立又似在病態消失。那么,尊重相對獨立性不失為和解的良策。由于《生育簡史》不像包慧怡另一組詩《我尚未出生。我開口說話。》自胎兒角度為胎兒代言,同時鑒于現實情形里的嬰孩畢竟懵懂萬分,做到這點只好先求諸母親。從察覺那兩倍速于“我”的心跳(《帕拉塞爾蘇斯說醒來吧》),至贊許兒子以有限驅策無限的能量(《Super Nova》)、蹣跚學步時的風姿(《學飛的但丁》),母親對這“新的生存”漸多肯定。審視獨立性,非但未使母子離心,反而令“兩個機體互相適應”:兩種心跳“嘗試完成一種交換”,母親更是深沉地思慮不同代際人共同的命運(《帕拉塞爾蘇斯說醒來吧》);“我”潛心精進詩藝正如“你”舉首參悟夜景(《流星》),同為新手的母子不妨攜手偕行。《生育簡史》有兩處特別動人,且引人沉迷于思辨的智慧。一處在《天文學家》里:“從我魂魄中娩出的/太過肉身的你/據信是我最接近整全的殘垣”;一處在《云的完形》中:“直到他用一個光焰萬丈的微笑攫住她//令她溶解,令她淹留在颶風中央/怔怔流下眼淚,并非母性的覺醒/卻是一個生還者識別出另一個”。實際上,這正是“母性的覺醒”,但絕非傳統價值觀所灌輸的母性,而與波伏瓦言說的具本真性的母性異曲同工。簡單粗暴地將母性同無私奉獻、莫名愛意畫等號,哪里是稱揚與歌頌?那不僅是對母親乃至女性復雜身心的忽視和不負責任,并且有以道德律令綁架血肉之軀的嫌疑。正因為已然覺知“我”與“你”存在邊界,彼此的“魂魄”和“肉身”方能平等交集,無論相信誰人是誰人的“整全”抑或“殘垣”都成立;正因為均是從不同來源各自跋涉千難萬險的“生還者”,方能于看似迥異的光之笑和風之淚間彼此動情“識別”,進而與殊途同歸的另一人深深相愛。這種因認可獨立性而締結的親密關系,在《生育簡史》后五首詩中被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前五首里只有第三首表現較多),恰與母嬰成長的自覺歷程合拍。
《生育簡史》的語勢、語調回蕩諸多質疑式聲響:“我的疑惑在于,如何確定你非來自縹緲宇宙的/全新異形”(《蒙卦第四》);“為什么撐破我的腹腔,把你拽出虛無/若只是為了最終重返虛無”,“那些關于無限可能和/遍及銀河的光之花朵的期許/是說給誰聽的民間故事”,“我的(你的?)胎盤”(《帕拉塞爾蘇斯說醒來吧》);“面露疑惑……怎可以此為生?”(《天文學家》)。相應的,此組詩很少書寫擲地有聲的結論和咄咄逼人的斷語。這種詩語氣質正反映包慧怡的思維方式。面對艱深的抽象問題,作者更傾向于立足紛繁現實與歷史,自多種維度辨理、問難,并審慎地令相異觀點互搏,甚至不乏事過境遷、心緒平復時分的痛定思痛和自我反詰。即使親身領受生育之苦,即使面對當下極其敏感的性別問題,包慧怡亦未被任何斬釘截鐵的單一立場或自信非凡的偏執裁奪禁錮,而是忠于多元體驗、基于向人類文明孜孜求教數十年的積淀,在詩與思與史之間編織錯綜經緯。
用典不乏新解,肉身生成新的力與美,思辨多方調遣新角度——然而,學飛的詩人絕不可止步于此——期望包慧怡這組新作終成其詩寫的歷史階段,而被她更具創新性的作品超越。
注釋:
1胡適:《文學改良芻議》,《新青年》第2卷第5號,1917年1月1日。
2[英]托·斯·艾略特:《傳統與個人才能》,卞之琳譯,[英]托·斯·艾略特:《傳統與個人才能:艾略特文集·論文》,卞之琳、李賦寧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頁。
3胡適:《文學改良芻議》,《新青年》第2卷第5號,1917年1月1日。
4包慧怡:《天堂是繕寫室的模樣》(代序),包慧怡:《繕寫室》,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4頁。
5胡適:《文學改良芻議》,《新青年》第2卷第5號,1917年1月1日。
6[古希臘]希羅多德:《希羅多德歷史 希臘波斯戰爭史》下冊,王以鑄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628—651、826頁。
7胡適:《文學改良芻議》,《新青年》第2卷第5號,1917年1月1日。
8[英]托·斯·艾略特:《傳統與個人才能》,卞之琳譯,[英]托·斯·艾略特:《傳統與個人才能:艾略特文集·論文》,卞之琳、李賦寧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頁。
9Julia Kristeva: The Kristeva Reader,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6, p. 37.
10[古希臘]柏拉圖:《會飲篇》,王太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14—15頁。
11[古羅馬]維吉爾:《農事詩》,黨晟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2023年版,第132—136頁。
12[古羅馬]奧維德:《變形記》,楊周翰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00—202頁。
13[奧地利]里爾克:《里爾克詩選》,林克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77—85頁。
14[波蘭]切斯瓦夫·米沃什:《第二空間:米沃什詩選》,周偉馳譯,廣州: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125—130頁。
15[意大利]伊塔洛·卡爾維諾:《宇宙奇趣全集》,張密、杜穎、翟恒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331—339頁。
16[俄]巴赫金:《言語體裁問題》,曉河譯,[俄]巴赫金:《文本 對話與人文》,白春仁、曉河、周啟超、潘月琴、黃玫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59頁。
17包慧怡:《關于詩的七個非自然段——增訂版后記》,包慧怡:《我坐在火山的最邊緣》(增訂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265—266頁。
18包慧怡:《腹中回憶錄》3、4,《世界時裝之苑ELLE》2024年2月、5月刊。
19[奧地利]里爾克:《詩是經驗》,魏育青譯,朱立元、李鈞主編:《二十世紀西方文論選》上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04頁。
20包慧怡:《腹中回憶錄》1,《世界時裝之苑ELLE》2023年8月刊。
21包慧怡:《小綠人、綠騎士、莎樂美——英詩中的“頭顱”意象 》,包慧怡、陳杰、姜林靜:《沙侖的玫瑰——英法德三語文學和繪畫中的經典意象》之《天鵝 頭顱》,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90頁。
22包慧怡:《騎士文學ABC——<高文爵士與綠騎士>之偽原型批評》,包慧怡:《繕寫室》,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63頁。
23包慧怡:《小綠人、綠騎士、莎樂美——英詩中的“頭顱”意象 》,包慧怡、陳杰、姜林靜:《沙侖的玫瑰——英法德三語文學和繪畫中的經典意象》之《天鵝 頭顱》,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109頁。
24[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斯》,卞之琳譯,[英]莎士比亞:《莎士比亞悲劇四種》,卞之琳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583、621—622頁。
25參見包慧怡:《暴力的兩極——葉芝和H.D.筆下的麗達與天鵝》,包慧怡、陳杰、姜林靜:《沙侖的玫瑰——英法德三語文學和繪畫中的經典意象》之《天鵝 頭顱》,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版;包慧怡:《“昔日玫瑰以其名流芳”——中世紀、文藝復興時期與20世紀的英語玫瑰詩》,包慧怡、陳杰、姜林靜:《沙侖的玫瑰——英法德三語文學和繪畫中的經典意象》之《葡萄酒 玫瑰》,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版;等等。
26王佐良:《英詩的境界》,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版,第97頁。
27江弱水:《詩的八堂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110、116頁。
28[英]托·斯·艾略特:《玄學派詩人》,李賦寧譯,[英]托·斯·艾略特:《現代教育和古典文學:艾略特文集·論文》,李賦寧、王恩衷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12頁。
29參見[英]莎士比亞:《哈姆雷特》,卞之琳譯,[英]莎士比亞:《莎士比亞悲劇四種》,卞之琳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
30參見Tom Stoppard: Rosencrantz and Guildenstern Are Dead, New York: Grove Press, 1967.
31參見《“天空建筑師”系列序言》,[法]讓-皮埃爾·盧米涅:《天空的對決:開普勒與第谷·布拉赫的財富》,張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32[意大利]但丁:《神曲》,朱維基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3年版,第705頁。
33[意大利]但丁:《神曲》,朱維基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3年版,第233、472、705頁。
34江弱水:《詩的八堂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181、185、196頁。
35[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Ⅱ,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20、326頁。
36海子:《秋》,海子:《海子詩全集》,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