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眾文藝:重視流量,但不能唯流量
數字技術促進新大眾文藝崛起
當今數字技術快速發展,物聯網、大數據、云計算、機器學習、人工智能將人類社會帶入數字化、智能化時代,這一輪數字化浪潮愈加強化了技術邏輯。數字技術正從根本上改變人類的生產方式,并從多重維度形塑社會。
縱向來看,技術自古以來都是推動社會進步的基礎性力量。所謂的游牧社會、農耕社會、工業社會、信息社會等,都是以不同的技術特征來命名相應的社會形態,內在地反映出技術對于社會發展的基礎性作用。在中國古代文化中,技術往往被納入“器”之范疇,“器”乃器物,具有工具之特性。“器”由“道”所引導,“器”處于基礎的物質層面,而“道”處在形而上層面,唯有“道”才能使“器”真正發揮用處。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我們曾遭遇技術的落后與斷裂,有識之士追索不同的技術,也提出過“師夷長技以制夷”。“道”統攝且引領“器”,人們對于技術工具的革新,也是對于社會存在的革新。如今我們目睹了中國社會的快速發展,中國積極參與到第四次工業革命的技術創新與轉型之中,以驚人的速度同步于全球性的技術競爭之中。如果我們承認技術對于社會的深刻作用,顯然同樣可以思考技術對于文藝的內在塑造。
技術改變著文藝形態。在法國古人類學家勒魯瓦-古漢的著作中,人類通過技術來延伸自身器官,人類、文明、文化的進展只有透過技術之鏡才能被重新認識。我們通過技術來審視文學藝術,在“器”與“道”之間建立“藝”的橋梁,從而確立由“器”及“藝”至“道”的認識邏輯。數字技術對于文學藝術的塑造是多方面的,當下文學藝術的創作過程、文本特性與接受維度都已不同于傳統文藝。作家藝術家可以使用各種數字工具進行創作和分發,超文本、互動文本都已成為現實。一方面,文學網站上的網絡小說創作已成規模、蔚為大觀;另一方面,小紅書等社交平臺上出現類似于“生活記錄”的隨時寫作,自媒體平臺上出現多種書寫個人經驗的非虛構寫作,進而孵化出實驗性、碎片化的寫作。新型寫作促使文學文本在語言和形式上探索更多可能性。在跨媒介改編、協同文本等領域的創作中,創作者借助新技術增強了文學藝術文本的敘事性與視覺感。受眾擁有了更多主動性,他們對文本的參與、與作者的協作都表明自身不再是被動的讀者。更具激進意義的是,除了人作為創作主體的文藝實踐活動,還出現了人工智能寫作及生成式文藝文本,人工智能正愈加廣泛地介入文藝實踐。
新大眾文藝帶來的三重變化
新大眾文藝體現出鮮明的人民性,其總體傾向可以概括為:人民創作、全媒體傳播、抵達海量用戶,往往表達出短時間內的社會情緒與集體意識。它在創作主體、創作樣態與傳播方式等方面呈現出諸多的變化。
其一,創作主體更加多元。除了職業作家、導演、編劇的專業創作,還有更多普通人通過數字平臺參與到文藝創作之中。創作者置身于多種媒介交織的環境中,身份也在變換,比如作家介入影視行業作為編劇或導演,網絡文學作家對自身作品進行影視劇改編,普通人在社交平臺進行自主的創作和轉化。文化界限被打破,創作主體以不同身份活躍于數字平臺,生活經驗與寫作經驗相互滋養。
其二,創作樣態更加豐富。文藝創作的樣式在傳統文藝的基礎上不斷疊加、變化。就是說,詩詞歌賦仍然擁有深沉雋永的藝術性,而網絡小說、網絡劇、短視頻作品等基于新媒介產生的文藝形態也在彰顯新鮮、明朗的生命力。正如麥克盧漢所說,新媒介不會完全取代舊媒介,它將舊媒介吸納并轉化為新的內容形式。古典文學中的人物、意象、情景以數字化的方式被激活,在數字文藝作品中被再次生產。數字媒介整合了口頭媒介、印刷媒介時期多種形式的文藝內容。如此一來,文藝創作的內容資源和表現形式愈加充實。
其三,傳播方式是即時互動的。受眾也參與到文本創作之中,他們積極挪用已有文藝作品中的片段,創造出新的意義,一定程度上成為“文本盜獵者”。面對傳統的文學文本,讀者是孤獨的個體,逢其知音,千載其一。面對復合的新大眾文藝,受眾是互動的群體,知多偏好,各尋其類。過去依賴于特定空間的文字文本及其閱讀經驗被數字媒介改變了,獨自品味的聲律麗辭、情采風骨讓位于集體觀賞的畫面奇觀、身體美學。即時互動的傳播環境,給受眾帶來更為便捷的反饋、溝通與行動的平臺。
這三個層面的變化,無不展示出新大眾文藝的人民性、大眾化屬性。新媒介、新文類、新主體,正在改變文藝生產方式和傳播消費方式,重構大眾文化場域和社會文化業態,新的話語方式、輿論生態和評價體系正在形成。
大眾化與人民性的辯證關系
新大眾文藝走在文藝大眾化的新征途上。在中國,文藝的大眾化不只是意味著通俗化,它還意味著人民性。追溯至晚清、五四時期,文藝大眾化連結了啟蒙與救亡的主題。魯迅在日本觀看國人的幻燈片,隨后棄醫從文,這一事件被一再講述,以至于他當年觀看的到底是影戲還是幻燈片也被媒介考古了一番。而它真正的思想意義在于,以文藝為契機,進行國民的啟蒙,喚醒眾人的民族情感與愛國精神。文藝承擔了改造國民精神世界的重要功能。文藝大眾化在中國現代民族國家的建構中承載了多重的啟蒙職責。救亡圖存的使命早已完成,而文藝的人民性始終得到重視。
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興起了新一輪大眾文化。歷經40年的演進,伴隨中國高等教育的擴招、民眾文化程度的提升、經濟社會的轉型,大眾文化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的、自然的文化形式,它包圍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對此,1980年代以降關于“精英”和“大眾”的對立逐漸淡化,“通俗”的電影、電視劇早已學科化、建制化與精英化,那么,如今所謂“新大眾文藝”抵達了更廣泛的大眾,它是屬于人民大眾的文藝。
新大眾文藝充分彰顯了人民大眾在新時代的創造活力。如前所述,在新文藝場域,新媒介生成新文類,諸如網絡文學、網絡劇、微短劇、人工智能文藝;新媒介促成新主體,諸如素人寫作者、各類博主和UP主等。不同文類彼此互文,不同主體切換身份。我們可以看到,許多小說特別是網絡小說被改編成影視劇。影視劇中的一些片段又被剪輯或改編成短視頻,進行二次創作與傳播。短視頻平臺也涌現了不同類型的原創微短劇。此外,在視頻網站中,古代、現當代和外國的經典作家作品,不斷在視聽作品中重新被表現。
在這充滿活力的文藝實踐中,所謂的傳統文學藝術和新的大眾文藝,從創作主體到作品內容等方面,都實現了多維度的交融、跨界,彌合了“精英”與“大眾”的分野。這時候,已經不是那么明顯地存在啟蒙者/被啟蒙者的關系。大家都是闡釋者,平等地分享著各自的見解。
大眾化與精品化需要兼顧
在新時代,人民大眾對于“美”的鑒賞與追求是永恒的。在文藝大眾化的趨勢下,我們更需要文藝精品。除了體現在文化市場中的交換價值、產業利潤,文藝精品更加注重作品本身的審美特性,注重作品所能喚起的情感共鳴。文藝的精品化,表現在語言文字的敘述、影像畫面的攝制、思想內涵的表達之中,延續經典的生動氣韻與九曲回腸,回應社會的現實需求與高遠理想。
在新大眾文藝的實踐中,更多民眾參與到文藝創作之中。好的素人創作往往提供了真實的生活經驗,喚起民眾深切的情感共鳴,比如礦工詩人陳年喜、外賣詩人王計兵等的詩作,就以生命的痛、質樸的美打動人心。專業創作則流淌著文藝創作的傳統血脈,以及基于新時代語境的創新求變。此外,在一些素人創作走向公眾視野的過程中,往往有專業人士的介入。素人創作與專業創作相輔相成。
在大量的新大眾文藝創作中,藏著有待我們發掘、有待時代檢驗的精品。海量作品是文藝精品的選擇基礎,大浪淘沙,總有經得起時間考驗的精品。然而,精品不等于爆款。引發流量并成為“頂流”,固然出彩。以數據流量為基礎、以統計算法為支撐的評價指標,不失為一種直觀有效的評價方式。但是,要重視流量,但不能獨尊流量。對于流量的清醒辯證態度,是非常必要的。
古典時代的一些做法,依然能夠給我們提供豐富的啟示。南朝鐘嶸的《詩品》將詩之等級分為上、中、下品,可謂影響深遠。今人王兆鵬教授用統計學方法測度公眾關注度,給唐詩做了排行榜。陳尚君教授則說:“按照古人的辦法,其實找幾位名家,喝茶沐浴之余,提出個名單,也可以很權威。”統計的唐詩排行榜很有意思,表現了當代民眾對于不同唐詩的接受度;而像古人那般鼓瑟吹簫、品評詩歌,自然也是可行的、高雅的。
面對爆款頂流的文藝作品,我們仍然擁有批評的空間;面對一時寂寂無名的文藝作品,我們仍然有積極去辨識的必要。喧囂的流量與寂靜的品悟,各不偏廢。唯其如此,精品出于流量,又不止于流量。
[作者系南開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當代數字文藝的再生產研究”(24BZW128)的階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