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編歷史粵劇《精忠魂》 歷史精神的當代表達
以民族英雄岳飛為題材的戲曲作品很多,廣州市粵劇院延續了這一傳統,新近出品了新編歷史粵劇《精忠魂》,從傳統文化當代轉換的視角切入,演繹了一部時代感鮮明、舞臺呈現完好、藝術完成度較高的作品,滿足了當下民眾對民族文化認同和傳統價值再確認的文化需求。
作為一部以岳飛為主角的戲曲作品,當我們習慣于按照“紅臉”“白臉”的程式化欣賞習慣去觀劇時,才發現主創已在傳統的戲曲語匯中融入了現代理念,使之充滿了符合現代人審美趨勢的當代氣息。這種改變使我們清晰地感受到了歷史精神的一種時代性表達。
在傳統觀念形態中,受儒家“君子小人”之辨的影響,以往的戲曲作品常常把歷史人物簡單區分、設計成好人和壞人,所謂“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賦以丑形”——“紅臉”“白臉”也由此而來。人物一旦被定位為好人,他的一切就都是好的,即使有不好的一面,也要為賢者諱而不能觸及;一旦被定位為壞人,他就必須一無是處了。不得不說,受到這種非黑即白的歷史觀的影響,戲曲歷史劇作品中的歷史人物,大多是臉譜化、程式化的。而《精忠魂》中的人物,卻無法用這種標準劃分。作者筆下的每一個人物,都不是扁平的,而是圓形的,有著多側面的。
例如,直接導致岳飛悲劇命運的反派人物趙構,在此劇中的性格也有著多層次和復雜性的展現,在他最終決定要殺岳飛的動機闡釋中,主創開掘出了很多因素:有對岳飛執意收復失地、迎接徽欽二帝回朝的顧忌,父兄回來后自己如何自處的尷尬,但同時,更有對君臣之間關系顛倒的憤怒:我才是南宋的帝王,江山是我趙構的江山,我已經決定了“議和”的國策,岳飛你憑什么不聽話,非要堅持打仗?再有,岳飛堅持主戰,屢建戰功,功高震主,名滿天下,路人皆知岳飛而不知我,我還怎么號令三軍、管控國家呢?最后,岳飛擁兵自重,一旦起兵,我的權力和王朝何在……因此,不是我不愛惜人才,不是我非要和你過不去,而是時乎、運乎、命乎!這種抽絲剝繭般的深入掘挖,將趙構“這一個”帝王對岳飛態度的轉變過程,清晰地展現在舞臺上。從被擁立時的感謝,從“不迎二圣,誓不為人”的誓言,到安于現狀、開始猜忌岳飛、不肯迎二帝回來,再到嫉恨岳飛不改初衷,連發十二道金牌催他回京,最終以“有罪則生,無罪則死”的選擇逼著岳飛認錯……這一轉變過程動態的呈現,使觀眾清晰地洞悉了趙構那種復雜而變化多端的心理狀態和性格特征。
此劇對岳飛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也如是。劇中,主創設計了岳飛對趙鼎、曹勛等同僚,對張憲、曹寧等部下,對岳云、岳銀瓶等兒女的不同態度,巧妙地表現了他性格的不同層次,與此同時,更是濃墨重彩地刻畫了岳飛對趙構的態度從滿懷希望到充滿絕望的轉變。岳飛之外,秦檜的形象也沒有像其他同類作品中那么張牙舞爪,而是小心翼翼跟在皇帝身邊,揣摩他的意圖,不動聲色地引導他一步步走向使自己利益最大化的結局。值得一提的,還有金兀術這個人物,在該劇中也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最大反派”的形象定位,他不再是野蠻、粗俗的一介莽夫,而是惜才愛才的精明首領。聽聽他勸岳飛歸順金人的話:“殊不知,你與大金開戰,如若打敗,則會死在本王手里;如若打勝,你必死于趙構小兒手上,無論勝敗,你岳飛都難逃一死!這等不智,岳元帥你還不明白么?”何等睿智,何等清醒。這些人物的性格都不是單一的,而是由多個矛盾和沖突組成,都不是用簡單的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判斷標準就可以概括的。應該說,這種復雜性使得劇中人物更生動、更真實,也更為當代觀眾所喜愛。
注重歷史環境與個體命運之間的關系,或者說把人物性格和命運建立在厚重而立體的環境描寫上,為人物的心理和個性表現提供背景和張力,是這出戲的另一個特點。
金兵入侵,是宋代歷史上的非常事件。這一歷史事件的重要性,不僅在于它改變了歷史的方向與進程,打亂了整個社會的運行節奏,更在于它改變了很多人在這一重大災難性事件面前所表現出來的觀念形態和生活態度,以及人與人之間對于這一事件秉持的不同認知和選擇。
在這部作品中,主創先是采取了“以大托小”的敘事策略,以點帶面地通過趙構和金兀術這兩個頭部人物的對峙,建構起了當時具有危機性的戲劇情境:金兵入侵,敵強我弱。又通過在舞臺上展現金兵虐待徽欽二帝及其隨從,以及虐殺百姓的一些關鍵場景和事件凸顯,從整體上還原并重構了當時戰爭形勢以及歷史情境,喚起了觀眾內心強烈的情感共鳴。同時,也有意識地強化了對這個危機性事件理解的不同,造成了趙構與岳飛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沖突,以及岳飛的悲劇結局。在岳飛眼里,“大宋”這個國家的概念,是包括北宋和南宋兩塊地界,是包括徽欽二帝所代表的那段歷史的,因此,“消滅金兵,迎回二帝”就成為他保家衛國的人生信念,而趙構心目中的“國”之概念,卻是“孤王即天下”,是可以不顧忌其他因素的。如果沒有金兵入侵這個非常性的時代巨變,岳飛不可能與趙構發生觀念和情感層面的沖突,我們也就看不到岳飛這位民族英雄身上所迸發而出的愛國情懷了。
因此,這部作品既關注了人物個性的多個側面的表現,又沒有將它們絕對化,而是放在大的歷史背景上,作為整體歷史的一部分加以表現的,并使之互文互動,這就成為了它得以超越一些同類作品的敘事范式,呈現出一個更加豐富多彩的、富有時代性藝術世界的重要原因。
粵劇中的岳飛這一人物形象屬于須生行當應工范疇,沒有全面的藝術素養和過硬的基本功是很難勝任的。而岳飛的扮演者、專工文武小生的李偉驄的表演卻是舉重若輕、游刃有余,不僅從念白、唱腔、身段、表演、扮相等方面,對岳飛這一形象進行了全新的設計與組織,使之跟其他劇種的岳飛有明顯區別,而且還發揮了粵劇大武生行當的表演特長,在唱、念、做、打等方面都彰顯了自己的功夫儲備和獨特個性。劇中安排了許多高亢激昂的高音唱腔,其中最高音達到了粵劇男演員唱腔中的相對極限,這也是專門針對李偉驄的嗓音特點而創作的。再如表演中“背手拋接槍”“180度背旗僵尸”等高難度表演技巧的運用,也不是所有演員都能勝任的。
最值得稱道的,是李偉驄根據岳飛這個人物的身世、閱歷以及性格特征進行的藝術處理,不是單方面地表現岳飛的英勇與忠誠,而是根據他的獨特經歷和人物關系變化,對其自身的神態、腳步、抖袖、唱腔、念白、指法、身段等,都進行了細致的調整,準確、鮮活、惟妙惟肖地演繹出了岳飛的才華、膽識、格局和視野,同時,也將現代觀眾更加喜歡和注重的男主精神世界表現出來。尤其是,表現出了岳飛從最初的憧憬到結尾時的絕望的整個過程。那種隱忍、掙扎、忍辱負重的情感狀態,都帶著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和聽覺沖擊力,讓人猝不及防,又回味無窮,久久難以忘懷。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研究所原所長、戲劇理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