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譯文紀實系列”部分書封   圖源網絡侵刪

醒目的書名和邊框，紅、綠色的大logo，這些設計細節是“譯文紀實”系列圖書的標志性封面，具有很高辨識度。去年，素人作者楊素秋的《世上為什么要有圖書館》?榮登“2024年豆瓣年度圖書榜單”，并榮獲?第25屆深圳讀書月“年度十大好書”“2024年刀鋒圖書獎”等獎項，著實又讓“譯文紀實”系列火了一把。經歷了十余年的發展，“譯文紀實系列”如今已出版150多種圖書，基本涵蓋世界范圍內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其背后的策劃和編輯團隊一直默默耕耘，試圖通過書籍的力量，引領大眾關注當下社會文化的變化發展。

每天，譯文出版社的人文社科編輯室都會收到海量非虛構圖書的新書資訊和數據。和其他文學體裁相比，非虛構類作品和現實的聯系更為緊密，生活中隨時涌現的新問題也促使非虛構創作不斷關注新題材。作為“譯文紀實”系列叢書策劃的張吉人不僅時刻關注新書，經常還會因為需要重新回應和思考不斷出現的話題或主題，回溯、重讀經典作品。

自高中階段開始，張吉人便開始閱讀紀實類作品了。他自言，雖然沒有具體統計過數字，但閱讀非虛構作品的數量截至目前“至少是四位數”。在2003年進入譯文出版社人文社科部當編輯后，憑借自身的閱讀積累和個人興趣，他在2011年策劃了美國非虛構作家何偉的“尋路中國”系列，一炮打響，不僅收獲了市場和口碑，“譯文紀實”系列品牌也開始為大眾所熟知。

“譯文紀實”系列叢書策劃、譯文出版社人文社科編輯室主任張吉人 被訪者本人供圖

日前，中國作家網記者就“譯文紀實系列”的策劃特色、素人寫作現象、本土非虛構圖書市場現狀等方面專訪張吉人。

用故事，進入真實

中國作家網：作為“譯文”紀實系列策劃負責人，您能否談談這一系列的核心定位是什么？在挖掘優秀非虛構作品的過程中，團隊秉承哪些策劃和出版原則？

張吉人：“譯文紀實”系列的核心定位是叢書的廣告語，也是選書標準——用故事，進入真實。在平衡敘事和真實的前提下，主要考慮文本的問題意識和信息差，以及主題內容與本土讀者的貼合度。對于非虛構寫作者而言，問題意識很重要。很多時候，寫作者的創作動機或者視角，包括所有行為，都圍繞最初的問題而來。原始問題會隨著作者對現實情況的深入調查和了解繼續衍變、生發，如問題A可能繼續變成B或者C等一連串問題。很多時候編輯在尋找或者策劃選題時，也懷揣著相同的疑問。在這一點上，寫作者和編輯不謀而合，編輯首先看到的往往是一些帶有類似問題意識的作品。“信息差”即文本要有足夠大的信息增量，也就是說，作者采訪或者收集到的事實、細節要足夠多，同時帶來了新的認識和信息，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外界對某一事物原本的、固有的看法。其實主要還是對于文本質量的一個綜合考核的標準。

中國作家網：那么您和編輯團隊習慣先帶著問題意識尋找作者和作品，還是更傾向于隨機尋找？

張吉人：這幾種情況都有。比如想做一期女性話題，策劃編輯已經有了很明確的主題，那么從這個角度尋找適合的作者或者作品就可以了。但有的時候并非這么簡單，主要還是要看作者的問題意識是否強烈，角度是否足夠獨特新穎，是否含有大量信息量或信息差。

中國作家網：“故事性”與“真實性”本身具有一定的沖突，如何把握好兩者的度？能否舉具體事例。

張吉人：真實性優先，兼顧故事性。我們既有《江城》《血疫》這種故事和真實性兼具的選題，也有《無緣社會》《老后破產》這類以記錄現代人困境和社會問題見長的選題。幫助讀者進入怎樣的真實世界是我們的優先考慮項，也是我們策劃選題的原點。確定了這一點后，我們再尋找同類題材敘事優異的文本和作者。

至于如何尋找優秀的文本和作者，一方面取決于編輯的閱讀量，看是否讀過足夠多的優秀的非虛構作品。編輯要對優秀的非虛構文本的語言文字、敘事方式、人物刻畫、場景描寫、主題設置等有一定的判斷力，這就需要大量的閱讀經驗和積累。非虛構這一門類很大，題材非常豐富，尤其歐美等國家，一直有非虛構寫作的傳統，也積累了很多優秀的作者。作為編輯，讀過經典文本，才能知道什么是好作品，這是作為編輯的基本功和判斷力。在判斷力的基礎上，則要根據問題意識和選題策劃的方向尋找同類題材或者同類問題的文本。我們主要做國外非虛構作品的引進版，所以會關注一些榜單，像普利策獎、美國國家圖書獎等。能夠進入榜單的都是當年年度不錯的作品或者作者，寫作水準有了基本的保障，這也是做引進版的好處，我們只需要在評價體系上根據需求選擇好的文本。

中國作家網：現在對“譯文紀實”系列的策劃思路相較以前會有所不同嗎？如今對“非虛構”文類是否有新認識？

張吉人：叢書策劃的整體思路沒有大變化，就是培育讀者和市場，展現非虛構出版的豐富和多樣，探索非虛構寫作的潛力和邊界。對非虛構這個出版門類本身并沒有太新的認知改變，但是對本土原創非虛構創作出版生態有了一些新看法，主要來源于近幾年我們在這方面的一些實踐和思考。接下來，我想從團隊的角度出發談談新想法。

如今“譯文紀實系列”已經做了150多種圖書，但是真正本土原創作品只有4種，這個比例很小。十多年前就有一些同行和媒體問我后續想要如何做這個系列，我當時表明了態度，雖然譯文出版社主要做引進版本，但是我的目標是這套書的后續一定要做原創非虛構作品。但是歷經10多年，現實情況是目前為止我們只做了4種原創。這其實反映了當下本土原創非虛構創作的基本狀態：即好的作者、好的作品非常稀缺。其實，其他出版社也面臨相似的情況，甚至“非虛構”這個概念，也只是在這十幾年間慢慢被大家所了解和認可，讀者群也在一點點培育起來。

最需要解決的是從哪里發現或者培育作者。目前對于原創市場而言，大部分都是素人作者。優秀的、經過寫作培訓的作者太少了。現在我們進入了素人寫作時代，“素人”的意思很簡單——不只是沒有太多寫作經驗、沒有出版過非虛構圖書的普通人，甚至還包括一些專業寫作者，比如特稿記者、深度調查記者、行業專家，他們對寫一本書毫無經驗。所以從這個角度講，他們也是素人作者，需要出版機構以及其他環節的幫助，了解什么是非虛構寫作，如何將他們的專業、認知、經驗轉化成大眾比較能夠接受的敘事方式，講好故事，最終幫助讀者通過閱讀他們的敘事文本進入真實世界。

挖掘“素人作者”需要多個環節

中國作家網：您如何看待如今全民創作非虛構的盛況？這一現象對于譯文紀實重點轉向出版原創非虛構作品有怎樣的影響？

張吉人：談不上盛況。相比十年前我們剛做“譯文紀實”系列，如今的讀者和創作者對于非虛構的認知和理解更加深入和豐富了。在我看來，這幾年國內讀者對本土原創內容的需求大增，大家都希望看到用中國故事、中國語言、中國視角去談論普遍性話題的圖書，這一點的感受特別強烈。但是當下沒有這么多的優秀作品匹配強勁的需求，市場一直供弱于求。這是我目前對于非虛構圖書市場變化的基本判斷，也是影響這個系列轉向本土非虛構的關鍵因素，當然也對我們的編輯和策劃團隊，提出了新的挑戰。

因為譯文社基本95%以上的品種都是引進版，做引進版和原創的思路并不盡相同。引進版作品在海外市場已被證明相對成功了，只需要考慮引進國內市場還能不能同樣成功，作品編輯、加工等環節都不需要太花心思。但原創作品出版屬于從0到1，特別難。一部分編輯人員要轉到原創選題的開發上，這對于編輯甚至我本人都是挑戰。

中國作家網：在策劃選題的時候，是否嘗試挖掘素人作者？他們的優勢和短板分別是什么？

張吉人：在原創非虛構寫作領域，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素人寫作時代”。當然更準確的說法是：第一人稱寫作、生命寫作。從歐美的經驗來看，第一人稱的生命寫作本身就是非虛構寫作的主流。我們這兩年推出的《最好朝南》《世上為什么要有圖書館》，都是“素人寫作”。素人寫作的最大優勢是獨特的個體故事和生命經驗，短板是寫作意識和能力。

《最好朝南》《世上為什么要有圖書館》都讓我印象深刻，也讓團隊意識到出版經紀的重要性。出版經紀（文學經紀）是歐美出版業態中成熟和重要的一環，距今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出版經紀是獨立于出版機構的組織或個人，幫助作者規劃寫作、處理合約、經營版權，是作者與出版社之間不可或缺的橋梁。數據顯示，80%以上的歐美作者是通過出版經紀進入圖書出版領域的，甚至一些大的商業出版社表示，不接受非出版經紀推薦的作者自投稿。因此，對于很多新人作者而言，進入圖書出版的第一步，是先找到一個合適、靠譜的出版經紀。2024年出版的《世上為什么要有圖書館》，就是我們與國內的出版經紀公司行距成功合作的案例。作為一家專注原創作品的版權代理和出版經紀，行距深度參與了該書的策劃、寫作和出版過程，從立項到成書歷時三年，成功幫助素人作者楊素秋成為暢銷書作家。雙方成功合作的基礎，除了對選題價值和內容的共識外，也取決于行距和我們編輯團隊在非虛構出版理念與專業上的認同。

2023年出版的《最好朝南》，也為這類合作出版提供了有益的經驗。合作方中國三明治是一個專注原創非虛構的互聯網寫作平臺，十多年來積累了大量的內容和作者資源。與行距的合作不同的是，我們編輯團隊深度地參與了策劃、組稿和出版流程，通過這次合作，雙方對于原創內容生產的分工和協作都有了更直觀和深刻的認識。最初我們收錄了24篇文章，作者都是在三明治平臺上寫作的素人，平臺有編輯團隊專門培訓、引導作者如何將生活中的故事寫清楚、寫好。而培育、發現作者的工作都并非出版社來做。在國外，素人作者創作的第一步是找到一個靠譜的、適合的版權經紀，這是原創寫作生態中必要的一環。但目前來看，國內專業版權經紀公司非常稀缺，長久缺失這一環節，導致整個生態是不完整、不正常的。

培養新人的風險很高，要花費至少兩三年的時間。我們曾花費三年時間才做出《世上為什么要有圖書館》這個項目，期間沒有任何收益。出版社非常需要專業人士專門盯項目。所以我認為整個生態鏈上的各個環節都十分必要，只有將本環節做好，各個環節又形成了比較良性的合作和溝通，才能很好地建立原創非虛構創作生態。

中國作家網：未來會不會進一步擴大和更多平臺合作？

張吉人：除了三明治平臺，我們今年將與三聯生活周刊開展不少合作，目前已經談妥了三四本書。這三年以來，三聯社會部記者寫了很多本土題材的文章，非常有能力。對社會類的調查記者而言，轉到非虛構寫作相對比較容易。這三本書的主題大概分別為講述母女關系的“中國式母女”、寫中國新能源電車的“電車之心”和中國卡車司機“滾動的車輪”，三聯生活周刊后續有專門人士將適合轉化成圖書的封面文章和報道重新整合成項目，再交由出版社接洽。

還有很多民營品牌，旗下也有很多接受過培訓的作者，只要適合我們的選題思路或者方向的作品，在條件合適的情況下，都可以考慮合作。

本土非虛構圖書市場：需求激增，題材更加多樣

中國作家網：近年國內涌現了哪些令您驚喜的非虛構創作方向或題材？如何判斷一個本土非虛構選題的價值？

張吉人：相比以前，原創非虛構寫作的題材更加多樣，有女性這樣的熱門題材，也有登山這樣的冷門題材。另外，寫作者的視野也更為開闊，觀照本土經驗的同時，目光轉向亞洲乃至全球，具備書寫異域和異文化的野心。

一方面，出版社出版滿足大眾多元需求的圖書更容易暢銷，但同時，做圖書不能僅僅考慮經濟效益，還要肩負社會責任。比如一些社會意識更強的小眾話題，可能只關注到一小部分群體，也需要出版社關照，只是要注意把握好一定的比例。“譯文紀實系列”的每本書都是一個話題，有些書比較大眾，有些則相對小眾，但我們依然堅持。一些帶有策劃編輯本人強烈志趣的選題，我們也會通過每個月的選題會，從各方面進行評估。我一直覺得非虛構寫作或者出版，還是要講究多元化和豐富性，整套書也盡量涉及不同角度、不同方面，滿足不同人群的需求，這是做這套書的最終目的。

中國作家網：非虛構寫作容易涉及隱私、真實性爭議等寫作倫理風險，團隊如何處理這類潛在風險？

張吉人：非虛構寫作始終面臨寫作倫理的風險，這不可避免。因為非虛構涉及真實世界的人和事，可以證偽。我們應該將這種風險視為常態，以平常心對待。作者寫的是真實世界、真實個體，但是作品的真實不能完全被理解為客觀的真實，而是作者認知中的真實。作品既然含有作者的主觀認知，這就帶來很大風險。所以無論讀者還是創作者，都要清楚作品真實中的主觀性及其風險，應盡量避免編造了事實、情節、人物等事實性錯誤，而認知問題沒有絕對對錯，不能一棍子打死。

編輯團隊處理這類風險一般分兩種。一種在事前，即稿件審讀階段做好事實核查，盡量排查倫理風險。一種是事后的，出版后發現事實性錯誤或“硬傷”，應積極應對、承認錯誤、道歉、改正錯誤。

亟需建立良好的非虛構創作生態

中國作家網：“譯文紀實”系列的后續發展中，如何平衡“引進來”與“本土化”之間的關系？兩者所占比重是怎樣的？

張吉人：我們對原創非虛構作品的發掘和策劃在全年圖書中占比依然很少。不過今后將采取引進和原創選題雙線開發的策略，爭取在五年內，新書原創占比達到30%。

中國作家網：和歐美業已成熟的非虛構圖書市場相比，國內原創非虛構圖書市場目前處于什么階段？

張吉人：相比歐美非虛構圖書市場，國內無論是創作者、編輯、版權經紀、出版機構、讀者還是市場規模，都還處于成長初期，各個環節都需要學習和培育，各個環節的分工與協作還不充分，從創作、出版到市場，整個生態鏈條還是很薄弱的，尚未形成良性循環。

中國作家網：國外對于非虛構作品的創作、扶持有著成熟的生產機制，如有大量媒體作為平臺發表非虛構作品，這種機制是否對國內有借鑒意義？

張吉人：有借鑒意義，當然現在國內外的媒體環境和平臺也發生了很大變化。對于出版而言，原創最關鍵就是發現和培育作者，是解決0到1的問題。但真正解決問題，需要一個良性的生態來支持。比如三明治這種有大量素人非虛構作者的平臺，是這個生態中的一環；“譯文紀實”這樣的出版機構也是生態中的一環。每個環節的生存和發展空間、專業度，以及環節與環節之間的協作度，都影響了整體生態是穩定的還是脆弱的。

中國作家網：很多出版社旗下品牌和圖書公司開始重點推本土原創非虛構作品，也有新媒體平臺成立出版公司專門推素人作品，國內非虛構圖書市場競爭益發激烈。您認為“譯文紀實”系列的優勢在哪里？如何從競爭激烈的市場里找尋優秀作品？

張吉人：我們有先發優勢，有穩定的編輯和策劃團隊、一定的品牌效應，也有成功的經驗和方法。“素人寫作時代”有趣之處在于，大家都在運用自己的經驗、判斷和直覺不斷地探索、試錯，做0到1的工作。我比較樂見創新型的競爭，比起單純針對成熟的、頭部作者的競價挑戰更讓人興奮。從個人的出版經歷而言，我更喜歡增量競爭，而非存量競爭。當下最重要的是將國內原創非虛構的良性生態做起來，承認每個環節都有其價值和專業性，一起努力將市場做大。此外，我更希望大家將更多的精力和資源放在挖掘和推廣新人作者上，這樣對整體市場生態更有利，也更有意義。

中國作家網：您對國內非虛構創作/出版的未來有何期待？

張吉人：期待就是未來國內非虛構圖書市場能形成良性生態。當下國內本土非虛構市場處于早期發展階段，尚不成熟，但也代表具有很大潛力，能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我想強調的是，一定要有耐心，不要著急。在歐美國家，非虛構寫作至少積淀50年甚至上百年，才發展到當下的狀態。所以現在需要做的是慢慢形成合力，最關鍵的是要維護好生態，每個環節都要由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我相信，再過一二十年，國內一定會有更多更好的新人新作涌現出來，更好的滿足大眾閱讀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