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心象成長小說的新樣式
林彥是一位忠實于童年記憶、通曉散文與小說詩境的寫作秘籍,在靜默的文字敘述中內含心靈驚雷的古典形態兒童文學作家。林彥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初期,于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文學創作,數量不多,但質地精致,幾乎沒有不好的。他的作品《門縫里的童年》《你是一座橋》《點點的一棵樹》《雨蝶》《夏天的傘》等韻味悠長,給讀者留下了經久難忘的記憶。2000年,林彥曾以短篇小說《單純》獲得第五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青年作者短篇佳作獎。此后,他謎一樣地擱筆14年。直到2024年,長篇小說《九歌》出版,鄭重表明作家林彥的重磅歸來。
這樣說不必擔心會夸大其辭,倘若識得《九歌》的創作歷程和質地。《九歌》共九章,每章由記憶里復活的少年阿黎的九首詩來領銜。它的結構是由引子、9首詩歌、54個意象、50多個散文化故事所構成。林彥自2004年5月起筆,2023年4月收筆,寫了近20年。這部20萬字的長篇忠實于作者對江南棲鎮的童年根性記憶,厚積薄發,讓童年記憶的河流兩岸映現出中國改革開放的時代光影與“70后”一代的成長夢境,由此迎向21世紀中國社會的新時代。
從故事內容來看,這部小說可被視為童年的追憶視角下的、由一個個江南棲鎮兒童成長故事所構成的現代成長小說。其故事內容可概述為:20世紀80年代,江南小鎮棲鎮舊街上的一家保育院、一個特殊家庭的成員——阿黎、少年三和尚、二月、四月、七月和好婆、沈老師、葉阿姨等的起伏跌宕的特殊命運。通過各種命運的磨難,少男少女們完成了各自的成長禮。整個故事內容既有歷史厚重感,又具有中國古典詩意美。
那么,《九歌》究竟是一部何種樣式的成長小說?是散文化小說、詩化小說、新南方小說,還是成長小說?這些類型學式的概括恐怕都有其合理的成分。然而,這些小說樣式仍未能充分呈現出這部小說的獨特之處。倘若從微觀詩學的角度去凸顯《九歌》所獨有的品格,那么,一個更有效、更具生長性的新時代兒童文學的新樣式也許是“心象成長小說”。
“心象成長小說”的概念不是一個經典化的文學概念,而是一個探索性的成長小說概念。它是由成長小說和心象小說共同構成的。成長小說作為源自歐美現代小說樣式之一種,經由20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20多年里中國當代作家的探索,已經收獲了諸多精品力作,且對成長小說樣式的理解達成了共識:以少年成長為寫作對象,通過個體的成長故事來呈現少年精神心理發展變化及其中國社會歷史變遷的現代小說文類。“心象小說”這一概念,援引了學者吳曉東對廢名小說《橋》的闡釋觀點:《橋》“‘有所脫化卻無所依傍’,既沿襲了傳統詩學中的固有元素,同時也有它自己的詩學獨特性(即朱光潛所謂其‘體裁和風格都不愧為廢名先生的特創’)這些特征都有可能在‘心象小說’的概念中獲得相對有效的說明。”
或許,由于林彥的籍貫是湖北武漢,與中國現代詩化小說代表作家廢名的家鄉湖北黃梅相距不到200公里,在文學地理上,《九歌》在詩化結構的小說樣式上與廢名的《橋》有著天然的血緣關系。當然,這么說,主要源自《九歌》與《橋》展現出以下相通之處:其一,廢名將小說當絕句來寫,《橋》的詞、句子都追求絕句的極致美,林彥將小說當散文詩來寫,《九歌》的語詞、語句都極為講究;其二,《橋》可以隨便讀到哪一章節,猶如一部中國現代版的新新小說,《九歌》也可以任意閱讀任何章節,各個章節猶如韻味悠遠的散文詩作;其三,《橋》是由意念生成的心象,心象構成的小說,《九歌》是由回憶生成的心象,心象結構了小說;其四,《橋》的核心意象——鏡、花、水、月、塔、影、童年、死亡等,亦構成《九歌》的核心意象。當然,《九歌》并非是對廢名心象小說的續寫,而是以自己的語言風格建立起一位新時代兒童文學作家與這個世界的關聯。事實上,這部小說創作于21世紀,就置身于21世紀世界多變、人類社會處于不確定性的大背景下,這部小說的一大魅力在于它探索了個人與世界相連接的文學語言:情感真摯、內涵豐富,節制地表情達意,不刻意追求技巧。遭遇災變時,雖意緒難寧,但不刻意煽情,靜謐靜美。從引子的敘述者七月所回想的1981年起始的在棲鎮度過的童年時光,到第一章很小就失去了媽媽的三和尚的上場,直到小說臨近結尾處父親忽然故去的哀痛,都展現出典雅的風格。還有很多語言上的隱秘之美,讀者盡可以在這部小說的語詞語句中,發現許多驚喜之處。
而且,《九歌》既然屬于成長小說的范疇,就比廢名的心象小說更具人間煙火性。《九歌》中的心象與廢名小說中的心象有所不同:“象”與“心”并非具有同等的意義。如果說廢名的心象小說多是心生成象,象又生成心,那么林彥的《九歌》多是象由心生,心源自象。所以,在《九歌》中,無論是統攝9章的9個意象——舊街、蛩音、斷橋、采薇、天井、青花、竹籬、雙塔、驪歌等,還是9章中的意象——籬笆、鴿子、手表、皺蘋果、網等,或是人物名字中的意象——阿黎、三和尚、二月、四月、七月等,都源自“70后”作家的個人記憶、社會記憶和歷史記憶疊合而成的“象”。即是說,追憶童年的成人作家,只有忠實于一個個深植于中國當代社會生活的物象,才會落成小說中的心象。如“回力球鞋”這類意象,就攜帶著撲面而來的一個時代里的人間煙火氣。
不僅如此,《九歌》中的心象是與中國當代社會歷史變遷中的中國人的心性融合在一起的。這部小說塑造了多位成長于20世紀80年代的少年形象:三和尚、七月、二月等。這些棲鎮上的少年兒童固然具有天下成長一族的特質:頑皮、不諳世事,渴望得不到的東西,羞赧等,但更有中國少年兒童的美好品性與欲念的節制感。同樣,《九歌》中的成人形象更被處理為心象上的中國人的美好品行。小說中的好婆是以作者童年記憶中的外婆為原型的,又是鄉鎮中國好外婆的集體群像。在父親缺席后,中國的好外婆成為少年兒童成長的精神庇護者。可見,與通常的西方現代成長小說側重于凸顯兒童性中的人性欲念不同,《九歌》展現的是當代中國人心性中良善的穩定性與恒常性。
當然,心象成長小說還是新時代成長小說中的一個探索性概念,但《九歌》有心、有根、有古典韻味,還有歷史印痕和人間煙火。可以說,《九歌》是新時代兒童文學創作中具有原創力的精致、細致、別致之作。因此,它屬于中國古典文學家族,屬于一切與中國古典文學有著血緣關系的讀者——兒童與成人,也便屬于中國文化復興的新時代。
(作者系中國海洋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