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5年第2期丨馬婷:六角恐龍
1
街巷火樹銀花,是節日的氛圍。
我獨自一人,踏著各類彩燈交織后投射在地面的光影,它們烘托出的熱鬧景象與別人家的幸福一般,在我眼前演繹。而我只是靜默地穿過這些歡愉,上了樓,打開房門。黑漆漆的房間恰與我一人過這萬家團圓之節的心境契合。
開燈的瞬間,光驅散了孤寂,亦驅散了偶爾涌上心頭的膽怯。那幾日,我總會在夜里看一些視頻時心生出膽怯,人到了三十多歲,對世上的許多東西有了新的認知,膽子便越來越小。它在魚缸內蹦跶了一下,激起水花,給這房間注入了除我之外唯一的屬于生命體的生機。我轉頭望向那渾身淡粉色肉肉的一坨生物,它長相怪異,是我害怕的軟體類型,兩側的腮像紅色的合歡花,包裹著那樣一張丑萌怪異的臉。恰似正在熱映的動漫中的哪吒。于是,我笑著搖了搖頭,又不得不端起笨重的魚缸,給它換水、喂食……
一同下車的人發來信息,問我是否安全到家。我一邊想著剛才的會面,一邊小心翼翼傾斜魚缸,使臟水從一側流下。水龍頭也被我打開著,不斷為魚缸注入新鮮的水。我害怕將它拿出來,只能選用這樣的方式,不斷注入新鮮的水,以至完全替換掉……
我最怕它蹦跶,可隨著魚缸的傾斜,它的躲避屋發生位移,它還是蹦了起來,激起的水花濺了我一臉。好在那時我心境平穩,尚存有些許耐心。待換好了水,將它放回原位,又找出冰凍的紅蟲,化開了,用夾子夾著喂給它……
我回信說:“到了,剛喂完魚……”
他以為是普通的魚,以為是我的閑情逸致。好似文人多喜好花鳥蟲魚,總要養些陶冶情操,所以問了些瑣碎的有關魚類喂食的問題。可現實中,我每每喂它的情形都異常凡俗,甚至說狼狽。并無任何詩意可言。
我本想跟他說,是六角恐龍,怕他不知,于是用了更為熟悉的名字“美西螈”。他說,養花和養魚都是養心性的,他小時候養過,都養死了。我又何嘗不是。
其實我并不養寵物,照顧不好自己的人,沒有資格照顧別的生物,可它是別人托付的……
我回信說,這是親戚走時留下來的,所以我才格外用心……
是的,對于它,卻始終有種無形的責任牽引,使我在喂養時,腦海里總浮現另一張臉。說起來,交往也沒有那般深。
那是后來才相認的表哥,相識的十年間,會面的次數屈指可數。節假日遇著,也是幾句簡單的寒暄,唯一一次較長時間的相處,是我去他們所在的城市學習,盡管行程是早先就安排好的,還是抽出時間來去探望。
他們在那座城市下轄的地級市,那座地級市有不少遺留的古跡,我坐地鐵到了兩城連接處,他開著網約車,提前下了線,來接上我,去幾個古鎮轉了轉。十月末,西安已穿上風衣,那里,太陽依舊火熱。迎面所遇皆是穿著短袖熱褲的美女,我們被太陽炙烤,卻晃晃悠悠接連走了幾個古鎮。我想他平日里應該不怎么去那些地方,是因為來了親戚,須得陪同著去當地有特色的地方。我拍了些照片,如今,那湛藍的天,高聳的塔,碧藍的湖,古色古香的街巷,是我對他最后的回憶。
那天下午,他載我回去與他的妻子女兒一起吃了當地純正的串串。那麻辣鮮香的味道仿佛依舊能涌上唇齒,在腦海和嘴巴里回味。鍋里咕嘟著的還有他們的生活,騰升起的熱氣,恰與當時幾人的心境一般。暖鍋暖,人心歡愉,我那時仿佛也沒有如今這般總被焦慮包裹。傍晚應該會有風吧,在我們吃著油碗里的肉卷時,輕輕從耳畔拂過,偷聽我們的故事,攜帶著那時的溫情與歡愉,去往下一個地方。
我后來不顧挽留,飯后回到了那幾日所居主城的酒店。回程的那日,他早早開車來送我,帶著提前備好的烤鴨等當地特色美食。那次的相處讓我對這位表哥生出感恩的心,火車一路馳騁,箱子內的烤鴨等物塞滿的,還有我的心。一股暖意始終在初秋,向北行駛的列車中,與車廂內擠擠挨挨的人氣兒一起包裹著我。從那時起,我總想著要回報些他們什么,待他們下次回故鄉時……
此后幾年,日子一天天往前,我不時天南海北地跑,卻再未去過那座城市。他們倒是回來過幾次,也都未在西安停留,我因而無緣得見。心下想了無數次備些禮品,一起坐坐的心意,總以為來日方長。而今,卻只能對著這六角恐龍表達。
我叫它“小六”,近幾個月,我只要靠近了如此喊,它的腮便會浮動,繼而緩緩地抬頭。它定是以為要喂它了。
我也不知道那夜為何那樣關心它,許是因為萬家燈火,卻只有我們倆身處同一空間,搭著伴兒,過著與平日一般的生活。
窗外不時有煙花絢爛綻放,發出的聲響此起彼伏,我喜歡那些繽紛的美,總覺浪漫。因而不時趴在陽臺上觀望那些剎那的,卻好似屬于別人的繁盛。
它是不知道過節的,而我,這三十余年,第一次因家人都回了老家而孤身一人守著城市內,不屬于我的,一間空蕩蕩的屋子。
我想起剛才分開的,也不知算不算朋友的人。他也是孤身一人,除夕晚上,他說去了樓下咖啡館包餃子吃,大年初一自己去看了《哪吒》。
那天,我結束午間的活動,到了工作室,便在群里分享了喝茶的照片,他恰好在附近,說要來拜訪。節前,他曾托人送過兩瓶酒,我自是不能拒絕,就發了位置。加之繁盛的節日期間,確也需要與人相伴。
喜愛文學的人,倒是有共同語言,飲茶閑聊,也能聽到很多故事。他就講了他樓下咖啡館的許多故事。我樂于聽別人的故事,似一個窺探者,在別人的喜怒哀樂里,找尋碰觸點。因住得近,回去時,我們搭乘同一輛車。外面燈火輝煌,我們的臉被各類光映照,投下斑駁的光點。這些虛幻的光點,很像我們之間模糊的相識。司機師傅被這節日氣氛烘托得興致勃勃。行車一路暢通,他平時不斷轉換踩離合和油門的腳,今日難得輕松許多。古城只有年節才不堵車,偶爾有初識的尷尬在我與他中間掠過,也能因一些話題化解。我們年紀相仿,都是安靜的,能探到別人靈魂深處的人。
2
我說,以前也不養魚。
我不知道為何要向他詳細講述來龍去脈。“去年春節,親戚從外地開車帶著妻子女兒回來,這條六角恐龍,躺在玻璃缸內,隨他們一道行車十幾個小時,回到故鄉。他卻在節后突然不在了,家人處理好喪事后,搭乘高鐵回了成都,魚便被托付給了我們,被我家人帶回了西安。”
初次見到它時,我有些懵。或許本就沉浸在一個想要表達謝意之人的突然離去中。那幾日恰好是暴雪天氣,老家天寒地凍,高速封了路,我在西安,一清早就聽到那個突然震得人心噗通噗通響的消息。我終于知道什么叫作“如一道閃電擊中”的感覺。對,那消息突然就灌進你的腦袋,在你的體內炸了開來……
本來已過完了年,就在要離開的前一夜,他出了事,在夢中離開了。一個健碩的身體,活生生的人,至此成了我們口中的符號。
家人說,他將我帶回去的一套不用的茶具和一瓶拆封的酒裝在后備箱,準備帶回去。愧疚便又似長了觸手的藤蔓,從四處纏繞而來,將我捆扎。又似是胸口長了倒刺,抓撓著,繼而落下淚,悔我為什么沒有提早將更好的茶具和更好的酒給他,本就給他備了的。
他們將那茶具放入了墓穴,將酒也灑在墓前,這讓我更加痛心。可看到這條長得怪異的,我起初也不認識的肉肉的丑物,我開始還是懵了的。我看著家人買了簡單的魚缸,將它放進去。它卻是閉口不吃,飼料喂到嘴邊,一動不動。好幾天都不進食后,我開始搜索各類關于喂養它的視頻,并買了冷凍的紅蟲。
有一段時間,它整日在水中翻騰,不斷濺起水花。我猜測著各種可能性,以為它是缺氧或是抑郁了,與它磨合了良久。后來,換了更加透亮的魚缸,買了躲避屋,鋪了小石子,里面放了水草、貝殼和石頭。不知是環境改變的原因,還是它感受到了那份用心,從那之后,再未見它翻騰。終日安靜待在躲避屋內,家中偶爾做肉時,我會將牛羊雞蝦等肉切一點給它,它總是迫不及待張開嘴,以迅疾之勢吞進去,以后這便成了常態。也有買了活的紅蟲改善生活的時候。它依舊如此張大嘴巴,忽地吞咽,吃完后,兩側那像合歡一般的腮,紅艷艷的,忽閃忽閃。
如今,似乎是磨合好了,只是每次喂食,心里總不是輕松自在的。雖說這是表哥女兒養的寵物,因他走了,他們的車不能開回去,魚又帶不上高鐵,他的妻子才托付給我們的。可我卻總帶著對他的虧欠,或者說,總覺得他在另一個空間能夠瞧見。
我將來龍去脈說于手機對面剛相識的人,他發來幾個字:“就突然有種人寄于物的感覺。”
這幾個字,看似冷寂平靜,我知道背后的力量。他接下來說:“我父親去世的時候,養的狗不吃不喝,跟著也死了。”
“人和物,有時候自然地就發生關系了。”
我突然愣神,應該是有些震驚。他跟我一般年歲,父母應該都五十多歲,正值壯年,所以,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安慰,只能回說“動物都通人性”,而后試探地問他是否是近幾年的事情。
他說:“快二十年了…… 二十歲的時候寫過,只是懷念,難表達情感的十分之一。那時候第一次感覺到,人在去世時,身邊的人,其實反應不過來的,需要很長時間才慢慢接受。”
我想他這些年定是受了很多苦,難怪,總給人一種冷峻之感,倒讓我想起了以前的一個朋友,幼年喪母,也是這種冷峻、安靜、理性的感覺。
他說:“總得選一種自己愿意的生活方式,感覺能自洽就行,運勢看天了。反正過不好的人不少,開開心心的人也很多。”依然是冷靜理智的話語,配著冷峻安靜的外表,可就是有種漫畫男主般的憂傷。或許沒有,或許只是知道這些之后,我強加的感覺。
我想他說得對,人在身邊人離世的時候其實是反應不過來的。表哥走了后,我一直想他妻子如何生活。但那時,她只能冷靜地處理瑣碎的身后事,安排他的葬禮。那是繁復的一套程序,我在今年春節前夕剛經歷過一次。我的舅父于這個冬日離去,我從趕回家的那刻起就跪在靈堂,直至完成整套殯葬流程。將他送至村莊的公墳,再看見那土坑被挖掘機快速攬著土填滿,變成堆起來的,泛著新土顏色的小丘。我告訴母親,這樣機械化的掩埋方式,仿佛把人的悲傷都機械化了。我記得幼年時祖父去世,我和父親哭得最厲害的時候,就是他的棺木被放進去,一鐵锨一鐵锨的土掩下去時……那一锨一锨的土,是阻隔生人與亡人的最后工具。可如今,機器不過是轟鳴一會兒,土堆已經起來了,人的悲傷也因這快節奏,忽而被沖淡了……
我想起之前回鄉時,也特意去表哥的墳墓前看過。那是他走后的第一個清明,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那個聳在麥地中間的小土包。他是被火化了的,因而在那土堆之下,只縮成一盒的大小。
我們將買來的香燭裱紙等燒了,絮絮叨叨跟他說幾句話。有親戚將一些吃食撒在墳墓周邊。我內心悲戚,不愿細想一個活生生的人,怎么就變成了一個概念。
3
曠野的風追逐著穿行的車帶起一些屬于家鄉的,熟悉的塵土。節后幾天降了溫,天愈發得冷。表哥已經離去整一年了,他的父親又躺在了床上。八十歲的老人在摔了一跤后,精氣神仿佛就從摔開的骨縫中流走了,人一天天消瘦癱軟下來,現下已經十來天沒進食了。
北方的冬,每年都會從村莊帶走幾個老人,仿佛來時就帶著使命,以便春天時,播撒下新的種子,迎來新的生命。大家的心早就懸了起來,屋內倒是暖和,燃著的蜂窩煤爐,烘得房間熱氣騰騰。我去探望時,身體先感受到暖,眼睛隨后才瞧見了躺在床上的,已形容枯槁、眼窩深陷、眼周一圈青黑、身子縮得如我在醫學院標本室看到的骨架,全然沒有了以前的樣貌。
他以前是退休干部,年紀雖大了,日子過得倒一直豐裕,終究是熬不住時間掠過,一日一日在臉上刻下印記,風一點點帶走皮肉中的水分,四肢僵硬干癟起來,最后顫顫巍巍,在住了一輩子的院子里,被守了一輩子的土地絆倒在了地上。
我站在屋內,他的老伴兒輕輕搖一搖他,讓瞧瞧誰來看他了。他艱難地抬頭,又將臉別過去,對著墻合了眼。這時,表哥的妻子走了進來。那是那年初秋傍晚,在他們的城市,那頓熱氣騰騰燃起幾人歡愉的串串后,我第一次見她。
互相問候后,她問起了魚。我說了些這肉嘟嘟、丑丑一坨之物的近況。這魚似乎成了我們之間的紐帶,我想他們的女兒定是想見著魚的。她問長了沒,說買來時很小。可六角恐龍似乎長到一定體型后便不會再長大,所以它還是帶回來時那么小。這一年,它只從起初生病一般的一些怪異行為,變得終于不再讓人揪心。
我起初以為它也是因男主人的離世多少感應到了什么,知曉它被陌生人帶回了完全陌生的環境,被遺棄的孤獨感使得它不愿意進食,使得它惶恐不安。我后來專門去搜尋過它的智商,到底也沒有確切的說法。我有時來了興致,會放音樂給它聽,一邊喊著“小六”,希望它能記住自己的名字。可其實,它的抬頭或許只是餓了的本能反應,只是,我賦予了那動作更多。就像我在它身上,不斷表達我對一個亡人的歉意,或者因是亡人家屬的托付,而將它不止視為一條普通的美西螈。
我后來沒有再跟那人交流過,他輕描淡寫的幾句講述倒讓我不斷深思人與物的特殊情誼。“人寄于物”。短短四字就概括了我與這只六角恐龍的關系。這幾日我的腦海中不時回蕩這四字,還有他家那只因主人離世而不吃不喝餓死自己的狗。我以前只在影視作品中看到過這樣的故事。他冷靜地描述,像講述別人的故事,卻總能讓我穿過那些屏幕上的文字,將思緒飄向那久遠的年代,關中平原上的另一處村莊,一個去世的年輕男人,一只守在靈前沉默不語的狗。我不曾見過那樣的狗,只聽人說它們去世時會自己找一塊地方,遠離主人,悄悄地離開。
我想起今年行走邊防,在祖國海拔4730米的高地,戰士們給我講述的軍犬和軍馬的故事,以及那些馱著他們翻越雪山、跨越冰川去巡邏的故事。我被那些故事驚異感動得淚水涌動,那一路,我唯一帶走的就是守護邊防的他們和這些生靈的故事。
牦牛的靈性使得它們在雪域高原承載了更多的使命,也使得它們與其他同類有了不同。人寄于物,沒有人敢傷害連隊的戰馬,沒有人敢小瞧連隊的軍犬,看到它們,人人也投射去崇敬的目光。就像我每次喂這只六角恐龍時,總覺得它承載著什么。
它長得實在怪異,頭頂六只紅色的長滿須的角,一雙沒有眼瞼的小眼突兀地點在粉色肉乎的頭上,細細長長的嘴,很像失去了牙齒干癟的老奶奶的嘴。它拖著尾巴,用四肢腿爬行的時候又有些像蜥蜴,或縮小版的恐龍,更有人覺得它長了副外星生物的臉。我自小怕軟體生物,對肉乎乎、滑膩膩的它,自不敢觸摸,因而換水時,只能端起整個魚缸,讓注入的活水漸漸將污水全部擠出替代。后來,它在這個家久了,成了我的日常之一,也便有了牽掛。只是我看它時,必然要想起亡人,這倒也讓逝去的表兄,始終活在了我的日常中。
他說得對,物因為有了情感的寄托而有了不同的意義,所以舍不得丟棄一些年輕時青澀情感留下的信物,一些意外邂逅帶回的連接之物,哪怕只是幾顆貝殼,一個娃娃,一幅畫,一塊我在邊疆帶回來的奶疙瘩,又或是,一枚領花……
而它,這條六角恐龍,若不是受了托付,我又豈會如此悉心。我從未過多講述每日面對它時的心境,只是在家人某次因要外出些日子而提議要不將它放生時,將其數落一番。現在想,我們這個從不養寵物的家庭,對它,其實都是一樣的心境。橫亙在我們與它中間的,永遠有大家心照不宣的已然已在內心生根的責任。或許,它自己也知曉。
【馬婷,陜西扶風人,現居西安。中國作協會員,作品見《作家》《雨花》《山花》《長城》《中國作家》《青年作家》等,多篇作品被《散文選刊》轉載。著有作品集《十畝之間》《靜居長安》,曾獲“三毛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冰心散文獎”陜西青年五四獎章”“陜西青年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