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2025年第3期|翟英琴:一粒米的遠方
它是一粒米,又不是一粒通常意義上的米。看到它,我脫口而出的第一個詞,是螺絲。對,它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螺絲。可是,人們為什么賦予它“米”的稱謂呢?我的好奇,一如歲末年初的風,在永年的土地上探頭探腦。
這些“米”安靜地與我對視。燈光灑在排子車上,排子車安靜得像一位長者,慈眉善目,滿肚子里都是關于時光的故事。那些故事,一字一句,一行一段,都與眼前的米有關。排子車上有序排滿的長方形盒子,像一間間小房子,每間房子里面住著一樣的米,不同的房子里住著不同的米。這些米,是從鋼鐵里長出來的,它需要的基礎生長條件不是土壤、水和陽光,而是鍛造工具和工匠的慧心與巧手。在它的應用場,它小巧,如米,可能這是米的由來。
這里是中國永年緊固件博覽中心,也是河北省緊固件產業技術研究院。這些米,就在這里,沒有標注年齡,像在鐵青中沐過月光,每一顆都白白凈凈,用排子車為我復原“擺攤”的故事。
時光回溯,來到20世紀70年代,永年的鐵匠們在農閑時卻是忙碌的。他們揮動金屬的工具,力量落在被燃燒得滾燙的金屬上。那些被鐵匠鍛造的金屬,在經過高溫試煉、多次錘打之后,需要冷卻,冷卻成螺栓、螺柱、螺釘、螺母等鐵匠想要的模樣,冷卻成堅固的工業之米。對不能細分它們名字的人來說,習慣用螺絲來統稱。
如果那些農家院落可以稱作廠房,那么,這些米的誕生地是狹小局促的。如果那些自造的小烘爐是產床,那么,這些米的誕生伴隨著人類原始的力量。生長在農村的鐵匠們,一年四季與土地和莊稼打交道,只有在農閑時,他們才可以關門閉戶,在自家的院子里與金屬親密。那些被火燃燒的金屬,咚咚咚,發出跟他們的心跳一樣的律動。他們揮舞著習慣了干農活的臂膀,格外仔細了眼神,格外小心著即將在烘爐中誕生的寶貝。
這些米,是鐵匠家里的寶貝。
鐵匠們推著裝滿螺絲的排子車,走出家門,走到集市上,選好一個位置,開始擺攤。這些被稱作米的螺絲,于是有了它的遠方。
對20世紀70年代的米來說,它的遠方,并不遠,大概率在永年的地盤上移動。那些攤位一點兒都不值得好奇,不過是街邊的一段路旁,或者閑置的某個角落,只要能容得下排子車就行。關鍵是一個“擺”字。在擺攤中,“擺”的學問遠遠大于“攤”。
集市上,人來人往,鐵匠們的排子車似乎并不為人關注,畢竟車上的米不是小米、玉米,不是白菜、菠菜,也不是白蘿卜、胡蘿卜。不過,鐵匠們的目光是篤定的,他們知道,排子車上的米有自身優勢。他們諳熟每一粒米的功能,也諳熟一個道理,與擺在供銷社土產部柜臺內的米相比,排子車上的米在價格上占有絕對優勢。而且,鐵匠們本身就是這些米的制造者,他們可以詳細介紹每一粒米的用途,有時候,不等客戶說完,鐵匠已經明了對方的需求,從排子車上選出一粒,舉到客戶面前,客戶眼睛一亮,是對鐵匠們最好的褒獎。如果排子車上沒有客戶需要的,鐵匠們可以根據客戶的需求,回家定制。擺,既可以向往來的人展示成品,也可以在交流中誕生對新產品的設想。
總有一些人是需要這些米的。壓水機出了毛病,地下水無法升起,人就沒有水可以飲用,那么,來排子車前挑選吧,總有一款米適合壓水機,能把壓水機的毛病治好。那個時代,自行車很稀少。擁有自行車的人,成為能到達遠方的人,也是被羨慕的人。可是,如果在騎行中自行車的車蹬子壞掉了,恐怕就要去求助排子車,求助鐵匠們的米。是需要螺釘、螺母,還是墊圈?需要哪個型號的?在鐵匠們的審視中,會給出內行的建議。于是,那粒被選中的米,很幸運,跟隨自行車去了更遠的遠方。
這些米,浸著鐵匠們的智慧和汗水,微小,卻不可或缺。
去了遠方的米,像外出創業的游子,從未忘記故鄉和故鄉的土地。一粒粒遠行的米,永年成了它們的籍貫,同時,它們也把永年這個名字帶到了遠方。更多的人知道了永年,知道永年生產一種工業上的米。于是,更多的人來到永年,尋找自己中意的米。他們的到來,讓更多的村民看到,小小的米,竟有如此魅力,不起眼的擺攤,竟能“擺”來更多人的關注,“擺”來更為廣闊的天地。一個村,兩個村,三個村……更多的人加入進來,他們或者模仿,或者嘗試,紛紛投入到火與金屬的錘煉中,投入到對米的揣摩與期待里。也有人推著排子車走出去,走出永年,走出邯鄲,走出河北。
我有個疑問:螺絲這些小物件,為什么被稱作工業之米?
暢游博覽中心,日常被忽視的細節,閃著光,帶著彩,在驚訝聲中被發現。
小的。門與門框之間,窗戶與窗框之間,門把手與門之間,柜子的板材之間,精密儀器的各個零部件之間,拉桿與拉桿之間,管道與墻壁之間,等等,肉眼隨處可見米。
大的。在長長的軌道上疾馳的列車,可謂大。每一輛列車,不管它是綠皮的慢車,還是子彈頭的高鐵,這些米,就在被我們容易忽視的地方。在無邊的大海上航行的輪船,可謂大。如果要造一艘輪船,船體板材很大,但它們之間需要連接,只有牢固連接到一起,板材才不只是板材。俯身細看,螺栓、螺母和墊圈,這些是常用的用來連接板材的。有了這些容易被忽視的米,板材才能成為船體。緊密連接板材的米,因為小,容易被忽視;因為牢固,又被記住。走出船艙,穿過艙口,來到甲板上,細數板材與板材之間的連接物,數量之巨,品種之多,讓人不得小覷它們的存在。是啊,一艘船,在大海中乘風破浪,我們通常會贊美這艘船的堅固和勇敢,如果不俯下身子細瞧,有誰會關注到那些米?形狀各異的米,大小不一的米,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讓船成為船,還要讓船成為能夠抵抗風浪的船。每一粒米,看起來微不足道,它們卻和大塊的板材一樣,承受著風浪和時光的考驗。不僅如此,它們還要承受大塊板材的重量,承受來自船體的各種負荷。更不要說一架飛機,一艘火箭了,同樣道理,米,讓飛機成為飛機,讓火箭成為火箭。
不要小瞧一粒米。試想,如果一艘輪船上的一粒米罷工了,損壞了,會有怎樣的后果?千里之堤,毀于蟻穴啊。
眼前的這粒米,它不生于大田,不結于秋實,卻以鋼鐵之軀,支撐著工業的骨架,維系著世界的運轉。
這不是一粒普通的米。作為趙州橋的姊妹橋,古老的弘濟橋對我們說,聲名最為顯赫的米,當屬鐵腰子。當目光落到這座聞名遐邇的石拱橋上,就會看到鐵腰子,它們連綴著巨石,不懼歲月流逝。鐵腰子,名字有幾分霸氣,其作用更是霸氣側漏。它們是鐵榫卯,又叫鐵束腰,把相鄰的兩塊券石牢牢聯交,可有效防止石面分離。這種石頭與鐵的完美結合,使橋面成為歷經戰火依然堅固的存在。鐵腰子還有一個美稱,叫“鐵蝴蝶”。這個美稱,頓時讓經歷滄桑與磨難的石拱橋有了飛翔的意境。
這不是一粒普通的米。說到戰火,永年人永遠都不會忘記,他們鍛打出的第一顆螺絲釘,是紅色的,是射向入侵者的防御之米。年輕的講解員,當她說到抗日救亡的那段歲月,眼睛里有堅毅的光在跳躍。那時候,前線的戰士在浴血抵御來犯之敵,后方的人們在我黨領導下,燃起小烘爐,手工制造出土車床、絲錐等簡易工具,秘密修配槍支,制造槍支,送往抗日前線。可以說,是正義的力量,信念的火苗,誕生了永年第一顆螺絲釘。
我還有個疑問:為什么永年多能工巧匠?換句話說,中國疆域遼闊,人民智慧勤勞,為什么永年會成為全國工業之米的最大產地?
年輕的講解員莞爾一笑。在她甜美的笑聲中,我聽到一個傳說。這個傳說,從春秋戰國時期走來。那時候,作為趙國的都城,邯鄲是趙國政治、經濟、文化和軍事中心,也是當時最大的冶鐵中心之一,不但能鍛造耕田種地用的農具、日常需要的手工具,還能鍛造兵器。春秋時期,善于鑄劍的干將與妻子莫邪,是神話一般的存在。想必干將的徒弟也是鑄劍能手。因為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永年來了兩位鑄劍高手,他們是干將的徒弟。干將的這兩個徒弟,在永年廣府古城的屯村開始了鑄劍。劍,對于古人來說,代表著尚武精神和英雄主義,一度成為修身養性之至寶。李白《俠客行》:“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將瀟灑、豪橫、內斂集于一身。或者說,面對不平,拔劍出鞘,是中國人的一種風骨。在金屬與烈火的碰撞中,在高溫與冷水中淬煉而出的利劍,不再單純是兵器中的一種,更成為人們對精神世界的追求,對世態炎涼和人間冷暖的態度。鑄劍精神,與永年人在抗日戰爭時期造出的第一顆螺絲釘遙相呼應,而遠古的冶鐵爐火,亦熠耀著數千年后那些鍛造工業之米的烘爐。
歷史與傳說,也是一粒米的遠方,是它走過的路,是它對過往的回望。
一家一戶的手工作坊停頓在歷史中,人們推著排子車到集市上擺攤的情景也進入展廳的畫面。時代的步伐如一次次漲潮,將新鮮事物從大海深處推涌到岸上,弄潮兒總能從迭起的浪花中尋到人生的寶。在對待米上,永年人從未停止前進的腳步,他們被時代的浪潮推動著,或者說,是他們在推動時代浪潮。烘爐鍛打被數字化智能生產車間替代;靠體力和眼力掄錘鍛造的鐵匠們,被懂先進機械設備操作的后生替代。而一件件閃亮的小螺絲,一粒粒生機勃發的米,從未被替代。這些小螺絲,不僅是工業的“米粒”,它們還承載著永年人的夢想與希望,更是永年走向世界的名片。
一粒小小的米,如今已經成為圖騰。他們建博物館,讓更多的人在展廳能看到米的歷史、現在和未來;他們造雕塑,讓形態各異的米,以卓然的姿態,站立在街頭的顯眼位置。更重要的是,他們給米買船票,購機票,讓米漂洋過海,讓米跨越萬里長空,遠行到世界各地。為了米的遠方,永年人成立了三十家異地商會,電子商務和線上銷售風起潮涌。他們在國外設立了十三家辦事處,有的地方建起海外倉。米,到了更遠的遠方,亞洲、歐洲、美洲、非洲,都有永年米的身影。
當然,米是一種比喻,它們有亮堂堂的大名——緊固件。緊固件,雖然缺少詩意,卻足以說明米的重要。它們就像綴起珍珠的絲線,就像瓔珞背后的連接。
我的目光,仰望這些形態各異的米走向遠方。
一粒米,站到世界之巔,自然就有了仰望。
【翟英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保定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傳記小說《李保國》、長篇小說《乘著星光回家》、長篇報告文學《大地芳華》和“冒險島”等少兒文學作品50余部。繪本《雨靴》獲第七屆“大白鯨”原創圖畫書金鯨獎。《大地芳華》入選中國作協社聯部與農民日報社共同組織的“首屆農村文學作品推薦書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