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發專欄·一隅照 《雨花》2025年第3期|陳先發:小貓翡翠
去年中秋節的前后幾日,小區鄰居們對我丟魂落魄的樣子憂心忡忡。有人關切地在我老婆耳邊嘀咕:你家那位,瞅著有點走火入魔呢,在院子里,甭管生人熟人,逮住就問,見著我的貍花三腳貓了嗎?供電公司剛退休的陶老頭,有點帕金森的那個,昨天被追問了三回,嚇得散步都改了道啦。還聽人說,他深夜常拿著根竹竿子,在灌木叢、垃圾站、枯葉堆、樓根墻角,到處搗搗戳戳,嘴里不停念叨著“翡翠、翡翠”……我猜測,有人匿名告發了我,說我驚擾了他的睡眠。告發者大概還有點學問底子,他沒用上“驚擾”這個詞,他說我摧毀了他的睡眠。白日里掛著一副“年畫體”笑臉的物業主管,傍晚到我書房中來,板著個腰,危言正色地跟我聊了半天街規巷約。我當然領會得了他的意思,但那些委婉又冗長的勸誡話,我暈頭暈腦地,真沒聽進去幾句。送他出門時,我補了一句,你見過我的貍花三腳貓嗎?他愣了一下,說,當然,天天打這門口過唄。
我有只苦命的貍花小貓。她叫翡翠。走失的時候,只有三條腿。缺了左前肢,跑起來身子斜著,顯眼地一瘸一瘸,樣子好認。截至那個傍晚,她失蹤七天半了,這是我們別離時間最久的一次。
初相遇時,她原本也是有四條腿的。2022年盛夏燠熱異常,七月底的一個傍晚,我和妻子照例——此例斷斷續續,綿延二十多年了——在晚飯后,繞著湖水散步。因為蒸發量大,岸石上的吃水線向下掉了一大截。無風。道旁,櫸樹、接骨木、香樟的葉子和細枝像黑鐵澆鑄的,紋絲不動。湖面是一塊磨平的青灰色鏡面。繞湖不到半圈,全身似是被透明又緊繃的塑料薄膜裹了一層,毛孔中的汗液不能暢快滲出,胸骨憋悶得隱隱生疼。散步的人比往常稀少,一路上倒也清靜。臨近安大東門的一處小岔道口時,忽聽草叢中傳出一聲稚嫩、又明顯氣息微弱的貓叫。直到此刻,我沒法精確描繪這叫聲,像是一個命若游絲的病孩子發出來的——不,還算不得一個病孩子,是一個剛生下來就要命斷的嬰兒,以求生的本能發聲才有的那種稚嫩感、衰竭感。一入耳,禁不住就心頭一顫。
我一低頭,看到她恰好從草叢中爬到瀝青步道上來。路燈微弱,我和妻子趕緊蹲下身來。一股聞之欲嘔的腥臭味,隨即撲鼻而來:身子只是巴掌大的那么一小團,仿佛從母胎中剛剛脫身出來,細黃的胎毛凌亂地貼著身子,背上割破后潰爛的傷口上,一群蚊蟲嗡嗡地跟著叮咬。有些蚊蟲尸體,裹在傷口的滲出液和亂糟糟的胎毛中。我和妻子手足無措地注視著她。她慢慢地向我的鞋子又爬行了兩步。我看清了,她左前腳軟軟的,著不上力,被身體拖著在移動。似乎再沒氣力走出一分一毫了,她整個身體癱了下來。傍晚六點多的樣子,瀝青步道依然有些發燙。她肚皮貼著地面一鼓一鼓地,又輕輕“喵”了一聲。只是這一聲無力得剛接近我們的耳廓,就像要渙散了去。她最后的這兩步,讓我永不能忘。當天夜里,我對妻子說,小貓拖著左前肢蹣跚而行,在電光石火的那一瞬間,讓我想起父親晚年中風偏癱后,拖著軟塌塌病腿,練習走路的痛苦樣子。
顯然,這是她的生命像一根細線吊著一輛卡車,即將崩斷的時刻。
我們迅疾從旁邊樹叢中找到了一個廢棄的白塑料袋。將袋口張開,對著她,不可思議的是,她不知從哪里攢起來點力氣,居然從癱軟如泥中站起身來,自己走進了袋口。這個細節,我們后來和養貓多年的朋友康旻反復討論過,她說,貍花貓天生警覺性強,絕少可能“自入彀中”。只能推測是小貓對自身性命將絕、而袋口包含了一種拯救這么復雜的邏輯關系,產生了一種靈異的直覺。幸運的是,她以最后一縷生之氣息,順從了這個直覺。在風馳電掣奔向附近動物醫院的出租車上,我不停地催促著司機加速。我一手拎著塑料袋,另一手托著袋子,感受到一顆心臟在這個臟袋子中,正怦怦地跳動。她如此弱小,又如此溫熱……車廂中,我腦中莫名其妙地,忽蹦出歌德的一句話來:“通過受苦,我收獲頗豐。”此刻是她在受苦,而我哪里知道,這收獲將來自何處。從聽到第一聲貓叫,到踏入動物醫院門檻,大約也就二十來分鐘。我從未如此揪心過一根生之棉線,可能會在我手中崩斷。一段時間之后,我以一首題為《翡翠》的小詩,作了首次記述:
……左前腿被什么壓斷了。
她掙扎著爬出草叢的一瞬
我看見爸爸晚年
半身癱瘓
在桃樹下,練習走路的樣子
他去世十五年了
而她來世上不足一周吧?
從母胎帶出的腥氣,在午后
的暑氣蒸騰中散著惡臭
傷口上蠅蟲飛舞
她奄奄一息地喵了一聲,爬向我
三個多月后。
她肥壯、潔凈、慵懶,
不愿多看我一眼。
我喂她,總想著體內有
什么
來分享這一小勺兒。
我一遍又一遍俯下身喊她:
翡翠,翡翠——
(我們在翡翠湖邊相遇,
她理所當然配得上這名字)
就這樣,父親到了一只貓的體內。
她和他
總喜歡這么拖著病腿。
偶爾對視,我會打個寒顫
“這來自銀河系盡頭之外的
眼神。那虛無部分,是些什么”
桃枝已從那手中松開,恢復了原樣
爸爸,你重新學會走路了嗎……新月正升起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與一只動物產生如此深切的交集。我們家幾輩人的傳統,是不養貓狗。當然主要是因為窮,多不出那一口吃的去喂養它們。鄉間遍地晃蕩著臟兮兮的土狗野貓,誰又拿它們的性命當回事呢?不過,在鄉村傳說中,貓,作為一種幽靈般超越性的存在,依然在我多年的寫作中,投下了鬼魅的影子。我在合肥的生活,與兩座小湖有關。在黑池壩邊上,住過十六年。我把每晚的環湖漫步時腦中涌現的“一閃念”集納起來,分門別類,鉤沉索隱,寫成了多卷本的隨筆集《黑池壩筆記》。前幾天,隨手翻翻,在舊作中,貓幾乎無處不在。作為一個具有想象力的生命體:“當貓看著破水而出的小魚,內心也會悄悄長出鱗片”“比魚更為鮮艷活潑的塑形玩具,在玻璃缸的水中游動,強烈催生著貓為之犯險的沖動。我們的生命,有多少被這種假魚幻覺毀掉了呢”;作為一種語言與形象符碼:“在夜間屋脊上,一躍而去的這個生物體,如果不曾被我們命名,它是否會更加輕盈一些?”“貓這個詞,是否將在我們的饑餓中逐向魚這個詞——兩個符號間,蕩漾著語義的永恒漣漪”“一只液態的貓,一只僅僅由筆畫構成、也可以被語言解構的貓”。如果將貓視作堪與人并立的智慧生命,又當如何?其實它本即靈智之體,只是我們習慣了以人的尺度去丈量它。多年前,我曾寫道:“世界的豐富性在于,它既是我的世界,也是貓眼中的世界。既是柳枝能以其拂動而觸摸的世界,也是魚兒在永不為我們所知之處以游動而穿越的世界。既是一個詞能獨立感知的世界,也是我們通過挖掘這個詞來試圖闡釋的世界。既是一座在鏡中反光的世界,也是一個回聲中恍惚的世界。既是一個作為破洞的世界,也是一個作為補丁的世界。這些種類的世界,既不能相互溝通,也不能彼此等量,所以,它才是源泉”……有趣的是,我搬離黑池壩之后,在翡翠湖邊,也已居住十年多,當我的筆墨中不再像以前那樣密布貓的魅影,卻居然真的遇上了一只貓。
翡翠入院的首次手術相當順利。治療方案首先確保的是,讓她那口晃晃悠悠吊著的一口氣,先緩過來。年輕的醫生說,先不要盲信“貓有九條命”的說法。我看著醫生給她洗澡、消毒、喂奶、沖洗眼睛,但病腿發炎積膿嚴重,可能有碎骨頭卡在關節中,須手術清除。我實在不愿直視這個苦水中泡出的嬰兒,被注射麻藥,又被手術刀剖開。她體內的那些骨頭,剛剛成形,還遠未硬朗起來。我提前回了家,沒開燈,獨自在書房的黑暗中坐著。
果然,黑暗是一種奧秘,黑暗令人鎮靜。我的心情很快平復了不少。醫生們從微信小群里,發來圖片與視頻,他們為她量了血壓,做了心電圖等等,檢查項目竟比我每年一次的體檢,還多出幾項……對一個嬰孩而言,這些算是無端橫來的東西。想到翡翠即將擺脫肉體的痛楚,心下又生出點喜悅。躺在床上,東思西想,搜出許多貓的生理知識來看。入睡前,讀到讓人安心的一句:但凡有一線陽光灑向地板,貓都會找到并沐浴其中。我想著要在夢中見一個長大后,柔順、懶散的翡翠。奇怪的是,那個晚上,我卻夢到狼藉一片的臺風過境。
我每天傍晚都去探視她。穿過一大段廢棄的鐵軌,幾條嘈雜的街道,一座廣場舞跳得酣暢淋漓的街心公園。世界如此吵鬧,翡翠卻如此單純、安靜。多數時刻,她都在傻乎乎的昏睡中。醫生說,貓的平均睡眠時間是十二至十六個小時,嗜睡的,甚至會超過二十個小時,但它們的睡眠是碎片化的,睡得淺,有時也假寐,以迷惑那些潛在的獵食者。我們俯身在保護箱的柵欄外,一遍遍輕喚她的新名字:翡翠,翡翠……但這兩個字,顯然完全觸動不了她。她就這么懵懵懂懂地睡著。也許,在我永不可知的某處,一片枯草叢或溝渠中,她的生母,一只老貓因她的失蹤而惶惶不可終日。老貓,會給她起一個我們難以理解的名字,以某種不可理喻的發聲方式呼喚她?又或者,這只沒心沒肺的老貓,干脆就忘了曾生過這么一個小女兒。在翡翠輕聲輕氣的呼嚕中,我有時會坐很久。如果她醒來,我就反復念叨翡翠這兩個字,讓她盡快熟悉并記住這個聲調。漸漸地,她仿佛聽懂了一點,有時我叫她,她也會抬一下眼皮,或者扭一下頭。我想告訴她,凡能念出這個名字的人,都不會傷害到她。我要讓翡翠這兩個字的音律聲調,在她的記憶中,慢慢存放、堆積、發酵,最終貫注到她的潛意識深處,成為遇險時刻的一種應激反應——她將毫不猶豫地,跑向一個能喊出這名字的人,在那里得到真正的庇護。
住院半個多月,她在專業的護理下,終于長得像一只真正的貓了。體重竟然迅速增長了近三倍。原來貍花貓是天生易胖體質,即便是在控制進食、不讓她過快變重以減輕心臟負擔的情況下,她仍像個小氣球一樣膨脹了起來。原本黯淡的毛色,變得鮮亮了,皮毛上的斑紋越來越醒目。面部表情更是猛一下豐富了許多,喜怒分明的脾性一目了然,還學會了獨自蹲在角落生悶氣。追逐逗貓棒上的羽毛時,她顯得靈活異常,看來,“捕鳥”,確是造物主存儲在貓基因中的一頂神秘指令。她成了一個情緒的“多面體”,也很樂意時刻展示她的多變——雖然我們沒法統計一只貓的全部表情,是否真如書上說的,多達二百七十六種。醫生在引導翡翠的時候,也在教我們更好地去理解她:她的緩慢眨眼,叫“貓吻”,是表達信任和親近的一種方式。如果我們也以緩慢眨眼來回應,她就會倍覺安心。
說實在話,作為一個少女,翡翠可能只在我的眼中,才算有點姿色。在別人那里,又憨又土的傻妞一個。如果說當代人的生活框架中,貓已經被高度符號化,那么無論從容顏,還是從性格,貍花貓都已經被排斥出了這個系統。貍花貓是本土品種,繁殖能力超強,數量多,得來便宜,加之野性較足,對家庭環境的破壞性強,早已不受飼養人待見。她們還非常能吃,患糖尿病、心臟病的概率又高,飼養者往往心有顧忌,棄養者眾多。翡翠剛入院時,醫生一度擔憂我們也會放棄她,在覺出我們對翡翠的憐惜之后,就不斷灌輸一些趣事、冷知識,來增進我們對翡翠的情感:不要拉拽貓的尾巴,可能導致它腹瀉;貓在被撫摩之后,會反復去舔那些被愛撫之處,并牢記人的味道,擔心分開后找不到自己的主人。醫生建議我們多以體貼性動作,把個人氣息深植在貓的心里。它們的靈敏嗅覺超乎想象,鼻腔中有兩億多個嗅覺感受器,而人類不足它們的四十分之一。
在翡翠踏入我家門檻之前,為她精心編織的貓舍、專門訂購的貓食都陸續運到了。一個被大家譏嘲為“貓膩子”的老友,還掛紅炸鞭,按古法搞了個“聘貓”儀式。她終于成了我們家庭中的一員。
在舊時,迎貓入門還真算得一件大事,像娶親嫁女一樣講究。據《唐才子傳》記載,李白養過一只名叫“小於菟”的貓,他從一個道士那里求來時,就辦過一桌考究的宴席。李白常與友人共賞這只據稱是靈貍所變的小貓,與她同飲同眠,還為她寫了《贈小於菟》《小於菟歌》等好幾首詩。南宋詩人曾幾在《乞貓》詩中寫道:“江茗吳鹽雪不如,更令女手綴紅襦”,即是用江茶、吳鹽作為聘禮,并讓女子精心縫制紅襖,迎貓入戶。陸游的《贈貓》一詩,也是明證:“裹鹽迎得小貍奴,盡護山房萬卷書”,他也是以鹽為聘,把小貓迎回了家,寄望它守護書房中的豐足藏書。陸游是出了名的“貓奴”,在《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中,他還寫道:“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管它如何晦風淫雨天寒地凍,我且與小貓共臥于溫暖如春的床榻之間。
但我一直懷疑陸游式的沉溺之愛,會導致物種退化。在翡翠進門之前,我和妻子假定為觀點的正反方,對飼養方式,進行了幾輪激烈辯論。“假如她可以自己選擇”——我們一直在換位思考翡翠將選取什么樣的日常生活。經過了幾輪爭吵,最終決定對翡翠進行“半放養”。
“人的居所——其實是一曲貓的挽歌。”這話誰說的?在爭辯中,忽然蹦出來的一句。退一步想,其實也不用去辯。貓,本就應該穿行于弦月之下明暗不定的樹籬、枯藤、墻角,本就應該靜臥于夜間的屋脊之上。你看不見夜色中它的身體,只有磷火一般閃爍的眸子,冷不丁地嚇你一跳……葉芝寫道:“貓走來走去,月亮像陀螺在天上轉來轉去。月亮最近的同類,緩緩而行的貓,相互凝視”——不管在哪個民族的神話譜系中,貓,似乎都與月亮有關。在古埃及,她是月亮女神的化身,專司驅邪,庇佑神廟免受洪水之侵害,還牢牢控制著鼠害。只有貓,可以葬在皇家墓地。在歐洲的許多舞臺劇中,貓是復仇女神,她們穿著黑色、彈性的緊身連體服,穿墻越獄,不僅行俠仗義、恤孤憐弱,還清醒、獨立、性感,滿足了多少小男孩熾烈的性幻想。而在詩中,她意味著遺忘、失憶、通靈,博爾赫斯寫道:“你,是夢之領地的主宰。”蒙田干脆只說:貓不僅是一種動物,更是一種哲學。
“我們不能榨干你的野性。”如果翡翠懂得人話,我最想對她講的,是這句話。我們家的貓舍,是敞開的,夜不閉門——她可以隨時出入,去翻墻越脊,或去草叢中樹杈上廝混。貓舍只是她饑渴難耐,或無家可歸之時,最后一處庇護所——“吾非貓,欲知貓之所欲也”,我們想在這樣的假定中,為她建設一個家。
出乎預料的是,“半放養”模式的困境,很快就來了。當陽光充沛的悠閑正午,她在草坪盡興地上躥下跳,當她在鄰居家大理石的寬厚窗臺上睡足了,一聽我的腳步聲,就忽地往下跳——沒人想到快樂時光如此匆忽短暫。她的左前病肢,比另三條腿要遲鈍衰弱得多,這條病腿麻木,常常被劃傷割破而不自知。等我們發現傷口時,感染已經很嚴重了。趾掌舊血結痂,新血滲出,病腿腫得粗出了兩倍多來。她懨懨地全沒了胃口,一下子萎頓下來。我們趕緊送她進了醫院。醫生二話沒說,就準備要做第二次手術:從左前肢的膝蓋以下,要將她的病腿截去一半。
這次手術十分及時,感染若再加重,就會危及性命。對翡翠來說,這是截除了一個生命的累贅。貓對逃避捕獵者的警覺性極強,它總是在舔毛,可不單純是什么潔癖,去除身上異味以躲避追蹤,才是更重要的目的。貓的舌頭上,布滿倒刺,據說每平方厘米就有兩百九十多個,祛臟去味兒,是這些倒刺的絕活。病腿淤血化膿,不是最利于敵人尋味而至嗎?
再次出院一兩天后,翡翠就滿血復活了。為了防止她的左前肢在堅硬的貓舍金屬柵欄上抓傷,阿姨花了三十多個小時,用棉紗線將每根柵欄細細地包裹了一遍。為了讓她恢復得徹底些,我又關了她幾天禁閉。我小心翼翼地試探她,去捏她被截掉的部位,觀察她的反應。此前我聽說,貓的斷肢滲出液中,有記憶儲存功能,我擔心翡翠有“幻肢”錯覺。如果兩貓相搏,前肢就是武器,“幻肢感”會讓翡翠覺得一記左勾拳,重重擊在了對方的右臉上,其實這只是一個幻覺。
會吃大虧的——為了避免翡翠吃這樣的虧,我開始盯她的梢,看看有沒有這樣的搏斗發生。翡翠似乎對我的跟蹤極為反感,哪怕我自覺已偽裝得相當不錯了。相隔較遠時,她打滾,曬太陽,或者舉著爪子對空中一通亂抓,自顧自地玩得快活。一旦發覺我靠近,她弓起腰,“嗖”地一下就躍入冬青樹叢。我聽“貓膩子”講過,陌生貓咪間的見面禮,是先聞聞對方的屁股,因為肛門兩側的腺體分泌物中,儲存著個體信息的獨特氣味,年齡、性別、健康狀況乃至變態癖好,盡在此味中矣。可惜我躡腳弓腰,盯梢那么久,這么有趣的場面,一次也沒逮著。
有三種時刻,翡翠特別容易變得煩躁不安。一聽到狗叫,哪怕是體格比她小幾號的奶狗,都讓她緊張。流浪貓奪食,也常常令她性情陡變。有一次,她老遠看見一只貓,在她貓舍中竊食,她瞬間爆發出少見的兇相,像幼獅一般撲了過去。還有一種狀況,當她熟睡,千萬不要用手指、逗貓棒戳她,即便在夢中她也會以閃電般的速度抓傷你——來喂食的阿姨,曾被害得打了一個星期的免疫針。
只有一個例外。鄰居的九歲小女兒,上下學經過貓舍時,常從草坪花圃中采點花花草草,插在貓舍柵欄上,然后蹲在那,跟她嘰哩咕嚕講話。有幾次,我看見女孩和翡翠,在籠子外面和里面,跳舞給對方看——聽孩子媽媽講,女孩偷偷攢了錢,從網絡上買從日本進口的昂貴貓食,喂給翡翠吃。一開始,我擔心翡翠亂吃,壞了肚子,畢竟她生來羸弱。查了點資料,才知貍花貓的抗病力超強,索性就睜一眼、閉一眼,成全了這兩個小女孩的緣分。
而我唯一可能獲取的好感,是我為她覓得了一份美食。每次喂她,那口水橫流、急不可耐的貪婪樣兒,惹得圍觀者哈哈大笑。這美食的名字,跟她天生有緣分,叫“翡冷翠”。
沒人知道半放養的翡翠,今天在哪里過夜——“阿廖沙,你醒醒,有人在哭”。契訶夫在短篇小說《貓》中有這樣的一段描述:“微風將丁香花的馨香和椴樹的絮語,連同一些古怪的聲音送到床前。一時間也搞不清這是些什么聲音。是小孩子的哭聲?魔鬼拉撒的低訴?還是什么不知名動物的哀嚎?”“聲音發自不止一副嗓子,而是好幾副嗓子”“有的時斷時續,有的是奔放的顫音,還有的拖著單調的長音。”
“這個嘛,瓦莉婭,是貓。”
我沒有聽過翡翠像哭聲一樣的叫喚。她存放在我的記憶庫中的聲音,有溫柔的,焦慮的,憤怒的,憂郁的,漫不經心的,迫不及待的……唯獨沒有哭泣的聲音。她失蹤的那些夜晚,我想著契訶夫筆下的貓叫,在內心為翡翠虛擬了無數種哭泣的聲音,可總是很快就否定了。我想著,不,這不是翡翠的哭聲,她從未哭過,即便在她命懸一線之時。
翡翠的眼睛,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深淵。怎樣的眼球結構與光影設置,讓小小的物理性肉身可以拓出這么一座令人暈眩的光的深淵來?當我凝視,她的眼睛仿佛正在經歷一次詭譎蛻變:原本收縮成了細線的黑色峽谷,在游移的夕照中突然擴張開來。我看見自己的倒影,在凸面晶體的表層漣漪中,扭曲成了流星般躍動著的光斑,墜向那兩潭不可測的深淵中。某種超越物理法則的引力,正在瞳孔深處形成。仿佛不是我的注視,而是來自時空褶皺處的古老光譜,映出了貓眼凸透鏡中這交疊、蕩漾的殘影。
我沉溺在她眼眸中的日月星辰里。又忽地明白了,當量子糾纏中若隱若現的神性無法被定義時,科學為何要以“薛定諤的貓”這個詞,來描述這種“生與死合于一體”的奇妙狀態。古來的養貓人,秉性各異,他們對貓的命名中,似乎也埋伏著各自命運的草蛇灰線:薩特的貓,名叫“虛無”;大明王朝嘉靖帝的一只貓,生前叫“霜眉”,死后謚號為“虬龍”;在泛黃的中國古卷中,貓總是跟芭蕉、假山、鏤空的凳子、放風箏的孩童出現在一起。唐寅的貓,叫“薄荷”,這只奇異的貓真的愛吃薄荷。在坎坷亂世中,這只貓和她的主人一樣,生性無限清涼。博爾赫斯說:“貓注視著某種我們無法看到的事物,每念及此,我都不寒而栗。”在語言世界中,博爾赫斯自己堪稱人中之貓,他盲眼的生涯,與貓眼之蘊藏一樣,都是一座隱晦的、懸空的花園。
去年中秋那次失蹤之前,翡翠有過一次“出走預演”。雖然只有短短三天,卻打破了她白日野生、夜里回到貓舍吃飯睡覺、至少每天見一次蹤影的規律。全家一下子慌了,來了次“拉網式”搜尋。翡翠可能只是蜷縮在不遠的某處角落,嘲諷地盯著大家手忙腳亂。好在這次短暫出走,終以她靜悄悄的回歸收了場。那天早上,阿姨在電話中的腔調,興奮得走了樣。我本在去往超市購物的路上,立刻掉轉車頭回家。但迎接我的,卻是一份更深的痛苦——翡翠的背部,有兩處被撕咬得深裂見骨的傷口。左前病腿截去一半后,原以為不再觸地,不會再有新的磨損,不料仍被磨得血肉模糊……到醫院時,醫生也心疼得快掉下淚來。
不得不痛下狠心對翡翠進行第三次手術,將她剩下的一半左前肢,全部截去。這樣她就不再有病肢了,算是永絕了后患。她將成為一只真正的三腳貓,或者說是“三足貓類”:另外一種動物。手術之時,我照例獨坐在書房等待。想著翡翠的刀下之苦,我在書架上竟有了另一次發現:讀到海明威之貓“威利叔叔”的槍下之苦。真算是一種奇異的排解。1953年2月,“威利叔叔”遭遇車禍,海明威萬分痛苦地寫道:“我出去后發現Willie右腿斷了,一條腿裂開到臀部,另一條則在膝蓋處折斷。一定是有車碾過了它,或者有人用球棍把它打成這樣。Willie就這樣拖著半邊身子,一路爬回了家。傷口有許多處,里面沾了許多臟東西,我都能看到斷開的骨頭刺了出來。但Willie喵喵叫著,好像確信我能把它治好……然而,我開槍打死了它……這十一年來,我確實被迫射殺過別人,但從沒親手殺死過我認識或深愛的人。更沒有殺死過拖著兩條斷腿,還沖我喵喵叫的,我親愛的Willie。”
八年之后,海明威開槍自殺。他的遺言是:“晚安,我的小貓。”其死后遺產,全部留給了他的貓們,讓它們得以衣食無憂,自由繁衍后代。海明威在基韋斯特島的家,被改成了博物館,其門票收入也全部歸他的貓及其后代所有。
不知道貓以怎么隱秘的方式,影響了海明威的寫作。我總覺得我的語調,會發生一些微妙變化,在我與翡翠的每一場對話之后。有時,夜間寫累了,我會走到距“若缺書房”門口僅三米多的貓舍邊,跟翡翠聊上幾句。多數時候她睡著了,或者只是在假寐,眼皮子也不會抬一下,偶爾輕擺一擺尾巴,算是搭理我了。也有許多時刻,貓舍空空如也,我依然會蹲在那兒,想說的話,也照說不誤。這些年,心情無以名狀,自覺有萬語千言,又不能真切精確地吐出一句。多數時候,覺得內心層層疊疊的緘默,在一鍬一鍬地埋葬著我。
去年中秋,翡翠的出走,也以她悄悄地回籠告終。我重錘擊鼓般的大搜尋,如今聽來,像一個泡沫的空響……她為何無端失蹤那么多天呢?或許,在完整截肢后,她真的被自己走了形的樣子嚇著了。而我,現在只覺得貓本就是只有三只腳的,世上其他的貓,不過是多出了一肢而已。此刻,三只腳的翡翠安靜地躺在我身邊,忽記起多年前,在敬亭山僻靜寺院中,寫過一首貓之詩:
柔軟的下午
下午我在廂房喝茶
透過浮塵看著坡上
緩慢移動的
一棵梨樹
廂房像墓穴一樣安靜
那些死去的詩人埋在我身上
一只貓過來
臥在我腳邊
它呈現舊棉絮的柔軟,淤泥的柔軟
和整座寺廟的僧侶從未
說出過的柔軟
叔本華說,只有當一個人獨處之時,他才可以完全成為他自己。奇妙的是,當翡翠進入我的生活,我越來越強烈地覺得,遠離人類的方式又逼近了悲歡全不相通的另一種生命體,才是最為意味深長的獨處。
除夕的返鄉之夜。不眠,聽著小青瓦上稀疏的冬雨。雨打在窗外竹葉上,與打在桉葉上的聲音不同。年輕時一腔蠻勇,聽不見這些細微的聲音,也聽不到各種聲音的間隙中嵌入的寂靜。這寂靜各具其形,有鋸齒狀的、塊狀的、云朵狀的、射線狀的……夜半時,雨點消失了。我在臨睡的恍恍惚惚中,看見稀薄霧氣,從窗外池塘和四周留著爛稻茬的田間,仿佛也從我枕上慢慢浮起來。來自荒野的生命氣息,沒有一絲一毫的減損。我想,該帶翡翠回一次家鄉了。
【作者簡介:陳先發,詩人,作家。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副主任,安徽省文聯主席,安徽省作協主席。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畢業于復旦大學。主要著作有詩集《寫碑之心》《九章》《陳先發詩選》、隨筆集《黑池壩筆記》(系列)、長篇小說《拉魂腔》等二十余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十月文學獎等國內外數十種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