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2期|蔡淼:藤蔓
1
群山在黑暗中繼續下沉,太陽尚未來得及跳出火坑,世界被蒼茫而密集的黑點所織。這時母親開始起身下地,她的動作輕緩而小心,木門開合的聲音被瞬間掐斷,腳步朝著柴房的方向移動。這時,村里的家禽開始逐次醒來,堂屋里的那只公雞也加入到歡快的晨奏曲中。月亮收緊手中的白紗,星光開始撤退,第一縷陽光穿過云層的罅隙落在山巔,人們一天的生活就開始了。
炊煙鉆出房屋在風中慢慢走散,吃過早飯后,大人們開始下地勞作。你跟在放牛娃的身后,對他心生崇拜。他一個人走在前面,牽著三頭黃牛,身后跟著二十多只白羊。你在想他是怎么掌控了這支龐大的“隊伍”。你跟在他的身后,踩著他的影子,路上的草被路過的羊群嚼得只剩下根部。羊群拓寬了進山的道路,一粒粒油光閃爍的羊屎蛋子養活了沿途的螞蟻。
放牛娃把羊趕到上萬里之后,就把牽牛的韁繩綁在花柳樹上,羊群如潑出去的水“嘩”地一下,四散而開。放牛娃把你帶到他的秘密據點,他在一棵板栗樹的主干上搭建了一個臨時的房子。當你順著樹身爬上去的時候,恍如登上了一艘艦艇,放牛娃嘴里喊著“沖啊”“殺啊”,儼然成了一位裝扮奇異的船長了。你躺在上面,陽光穿過被蟲咬過的樹葉,一枚枚奇怪的圖案落在你們的身上。放牛娃說,下次他要造一架木梯,這樣你就可以順著扶梯上來了。在你的眼中幾乎沒有什么事是放牛娃干不成的,除了讀書。他是天生的巧匠,常常用柴刀剜出木劍,陀螺,各種動物頭飾,活靈活現。
你是何時跟在放牛娃身后的呢?應該是那天下午,烏云把天空壓得低低的,仿佛跳起來就能把天頂破一樣。你走在前面,父親和母親的背簍里裝滿了柴禾。路過放牛娃家的時候,你的眼睛被他所吸引,雙腳像是被焊死在了原地。你看見放牛娃正在給羊和牛的嘴巴套上籠子。籠子如小碗大,密密匝匝而又井然有序。那籠子多精致呀,每一縷勻整而靈動,頗為神奇。啪!父親的棍子已經打在屁股上,你只好慢慢將眼神從放牛娃的身上移動到前方,繼續往前走去。
吃過晚飯后,你被父親罰跪在院壩里,風在你的衣袖里上躥下跳。父親的話在耳畔回響,不要跟他玩,你要是以后不好好讀書也就跟他一樣,也給你買上幾只羊放。放牛娃,像是警示一樣在大人們的言談中不斷被提及。
你們從樹屋上滑下來,放牛娃揪下一根狗尾巴草的草芯放在嘴里嚼,不時吹著口哨,那樣子著實迷人,且自信、從容。你從未問過他為什么不去上學,話在嘴巴邊上了又咽了下去。他找到一塊露出地面的石頭,站上去把手指頭放進嘴里一吹,羊群就整體向背面的坡移去。他解下牛的韁繩,問你敢不敢坐到牛背上。你點點頭,看著牛舌蠕動,幾乎是在同一瞬間又搖頭。到底,敢不敢?他的話里有幾分慍怒,你還沒來得及反應,他一把將你薅起放在牛背上。雙腿麻木、僵硬,你的腦子里一片空白。牛搖了搖頭,他把頭抵過去,牛變得溫順起來,低下頭去。還沒有找到騎牛的感覺就被他給拽下來了。他說,感受一下,怎么樣?我平時都舍不得騎呢。
牛羊轉移到坡的另一側,可以看見山那邊的房子了。你第一次站在這個角度窺探村莊的全貌。牛又一次被拴在一棵樹上,他找到幾處藤蔓,從腰間取下鐮刀割開,去掉藤蔓上的葉子,一根光溜溜的繩子就擺在眼前。他不慌不忙地取下另一條藤蔓,從中間打了一個十字架就開始編織了,他手法嫻熟,不一會兒一個羊嘴套子就做好了。你親眼看見它從藤蔓變成羊嘴套子,忍不住嘖嘖稱奇,對他更加佩服了。他說,這里有的羊不聽話,路過地邊時偷吃莊稼,給裝上這個套子就好了。他一口氣編了五六個嘴套,最大的一個快趕上你的小臉蛋了。他把嘴套子貼在你的臉上,眼前的世界一下子黯淡下來,透過編織的縫隙領略到光的珍貴。物象一點一點朝里滲露,猛然間,你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恍惚間以為是錯覺。再一看,父親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一陣冷汗爬上額頭。
你又一次被罰跪在院壩里,夕陽快掉進山谷的時候,放牛娃才和他的牛羊往回趕。路過門前的小路時,放牛娃把一只編好的嘴套藏在樹下的草叢里,你自然眉眼閃動,心領神會。沒上學之前你一直跟著放牛娃從這山跑到那山,把附近的山林都給摸透了。他就是一幅活地圖,哪里有野果哪里有草藥哪里有近路,沒有他不知曉的。只是用藤蔓編織嘴套子,你終究沒學會。就跟放牛娃在學校里怎么也聽不進老師講的那些一樣。
有一年,放牛娃家要殺牛,請父親去幫忙。放牛娃哭得死去活來,好像被宰的不是牛,而是放牛娃。他說,他看見牛的眼睛紅紅的,他從牛的眼球里看見了縮小的自己,兩股黃色的眼淚像是河壩里漲水沖走了泥巴一般渾濁。他死死地抵住牛棚的木門,不讓人進去,眾人勸阻無效后,被他父親一腳踹翻在地,他爬起來,捂著嘴唇上掛著的血絲,拼命護在牛的跟前。不想這時,牛發出一聲悠長的低吼,牛把自己的頭往放牛娃身上蹭了蹭,緊接著闊步向前走去……
人們把牛骨頭從碗里撈出,扔給桌子下垂涎已久的小黃狗。飽腹,酒過三巡以后,才發現放牛娃不見了。大人們繼續吹牛,吃肉,喝酒,等到星光灑落的時候,才發現他還沒有回來。于是,發動近鄰的人打著火把和手電筒邊喊邊尋,黑黢黢的山里像是長了一層星星。人們終于在一間廢棄的巖屋里找到了放牛娃。他蜷縮在一角,蓬頭垢面,像一個走丟了的野人。
從此,放牛娃家再也沒有養過牛。你跟在他的身后,再也沒看見牛,只有羊群不時發出“咩咩”的聲響。他不再用藤蔓編織嘴套子,腰間多了一把砍柴的刀,把柴剁成手臂長短,擺成兩捆,用葛藤綁得緊緊的,再砍一根胳膊粗的木桿,伸進兩捆柴里,彎腰一挑就回家了。放牛娃干的活越來越重,你總感覺他的臉上缺少些什么,一時之間又說不上來。
等到你上學的那一年,放牛娃家把所有的羊賣了。沒過多久,牛棚莫名其妙地著了一場火,從那以后,你就再也沒有見過放牛娃。如今算起來,他也應該人到中年了,可你只記住了他年輕時的模樣。就算他現在站在你的跟前也形同路人。
那些年,羊群在大地上如鼓聲擂動轟鳴,一陣煙霧過后,似有一種大軍過境的場面,好不威風。其實,你想對著大人頂嘴,說一句:放羊也沒有什么不好。這個念頭一直保留到上初二那年。后來,放牛娃他們家舉家搬遷,自此以后,這么多年了也沒有聽人說起過關于他們的只言片語,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沒有放牛娃之后村里就再也沒有人專門放牛放羊了,南方的經濟大潮讓更多青年迅速加入到南下的行列之中。為此,每年春運前后,都會增加好幾列安康開往廣州的火車臨客。在羊群消失了數年之后,原本寬敞的羊道逐漸失去彈性,一寸一寸向里收縮。加上“退耕還林”政策的落地,坡度較高的土地再一次回到自然的懷抱。而那棵被放牛娃用來安置樹屋的板栗樹也在幾年以后被趙家伐倒打了一副棺材。沒幾年,他們家的后父因為肺結核無法根治,不到六十歲就走了。每次路過上萬里,看到那棵被伐倒的板栗樹只剩下一截碩粗的樹墩時,心中總是有種無法言說的滋味。
2
你蹲在菜園地里,母親正耐心地教你認識作物。她嘴里念叨著順藤摸瓜。順著瓜的藤蔓便能找見各種斑紋的菜瓜。當你看見一個菜瓜被拋出的藤蔓所懸置之時,你仿佛身體里有些部位得到了回應。成年以后才知道,你不過是母親藤蔓上的另一個“菜瓜”。
四歲那年,大雪像篩糠一樣落向山里,雪花很快就拓印了大地的樣子。地面上一層絨絨的,你突然覺得雪花乃神奇之物,可以讓堅硬的事物變得柔軟。你抬起腳印,在黃昏時刻,卻舍不得一腳踩下去,萬物都是綿軟的糖層。風伴著雪發出久違的嘶吼之聲,雪前赴后繼地落下來,豬圈內煤油燈里吐出的火舌把人影拉得斜長,以至于變形。
守夜的是父母二人,他們急得臉上直冒熱氣。父親從灶屋里把干燥的苞谷殼子裝進竹筐里,一筐一筐背到豬圈里。他們的臉上寫滿了焦急,他們不知道母豬的肚子里有幾個豬崽,又能成活幾個,這關系著家庭的直接收入,當然這些,那時的你自然無法懂得。
第一個小豬崽是在月亮快升起來的時候鉆出母體的,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直到最后第八個豬崽出來的時候,他們臉上的愁容才逐漸散去。母親在柴房里用大鐵鍋將水燒開,把剪子丟進去再撈出來。母親成了臨時的產科大夫,開水里的剪子撈起來,剪斷了母豬身上的臍帶,順帶著的還有一團胰子。父親找來麥草,裹了,打結,放到一棵漆樹的樹梢,過了半月,再取下來燒掉。人們說,這樣能保一方風調雨順。萬物有靈,在民間總是能找到其樸素的表達。這一窩母豬產崽八頭,六頭賣掉,兩頭養至第二年的臘月。
你們的生活并未得到明顯的改變,隨后的日子村里開始通電了,二伯從城里背回的一臺黑白電視機成為一家人最大的娛樂項目。那陣兒,父輩除了嫁出去的兩個姑姑外,剩下四個兄弟還住在一起,不久二伯也成了家,加上婆婆,三代人摻和在一起難免會有些受氣、埋怨和不公。于是,二伯和父親開始分家,分家后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房屋不夠住。兩年以后,二伯娘生下了你的妹妹,母親負責接生,已經不再怯場。還是那口鐵鍋,還是那把剪刀,不知是不是在給豬接生時有了經驗,母親多了幾分熟稔。過年圍在地爐子旁做針線活的時候,她總是得意地說,我這把剪子光剪的臍帶就不下十條。
那些年在鄉間相互接生之事極為普遍,更有甚者在莊稼地里干活的時候就自己接生了。以至于去鎮上派出所上戶口的時候,需要新生兒的醫學證明,被打發到醫院后醫生問,誰接生的呀,這邊回答是她嬸。醫生眼睛瞪大,那她嬸又是誰呀?如實講了,只好再回村里開好證明才能落下這戶口。現在想想著實嚇人,可那些年那些人也都是這么過來的?從沒聽說過有難產的。
二伯娘生下的雖然不是男孩,但是二伯視若掌上明珠。從小吃飯就是兩套家伙什,另給小妹開小灶。后來,小妹的外婆也從溫水溝搬來與二伯娘同住。在這小小的山梁之上,爺爺和婆婆兩人在此扎根,不過幾十年的光陰,開枝散葉,人丁有了興旺之勢,日子也就越過越有盼頭,過年的時候熱熱鬧鬧,一桌子圍得緊緊的。兩家彼此便有了對比,妯娌間也漸生瓜葛。一會兒好得如親姐妹,一會兒又怒目四對,形同路人。加上婆婆從中再搬弄點是非、旁人再挑唆一二,那日子便精彩了,這種生活的微妙之處只有身在其中才能明白一二。
兩家在同一年開始破土動工,父親另選一處開始起新房,二伯則在老屋的基礎上,往里擴了兩間。不幾年,小妹長成一個落落大方的小姑娘,二伯更是心疼得不得了。凡是小妹提出來的,有求必應,能辦的立馬給辦了,辦不了的也會想盡一切法子圓了她的心愿。
小學畢業的前一年,父母商量好想再添一個。第二年春天,你的弟弟呱呱墜地,父親的小腿里也多了一塊鋼板。你周五回來的時候,母親身邊多了一團肉,這就是你的弟弟。你們相差十二歲,這種鴻溝無法超越,你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和這個小家伙相處。同一年父親最小的弟弟在漢中有了家族里最小的孩子,而在前一年也有一個小子加入到他們家的陣營。幺叔電話中的那股神氣,隔著千里之外都能感受得到。不過,兩個男孩子也如兩座山一樣壓在他的脊背,當然這是后話了。
至此,父輩們將家族傳承的藤蔓交到下一輩的手中。二伯娘是二婚,離婚前和前夫有過一個孩子,和二伯組建家庭以后生下小妹,她一心想著再要一胎,可能是二伯過于寵愛小妹,所以一直未能下定決心。
決定不再要孩子那天下午,二伯坐在院壩里,火燒云濃稠而焦灼。二伯坐在木椅上,像是被勾走了魂一樣,空洞的眼神旁有新鮮的淚痕。你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大人們都在鎮上的衛生院幫忙去了。你只是感到很奇怪,二伯素來是一個精致的人,你經常看見他舉著鏡子拿鑷子把胡須一根一根從肉里往外拔。農閑時,他總是愛翻看報紙,準時收聽新聞,沒事的時候還會拿出鋼筆在報紙上抄錄幾段話。二伯的樣子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知識分子”吧。那天,他一下子像老去了十幾歲,面容像是泥巴糊的,干癟而粗糲。他說,林林,我沒有后了。你能說些什么呢,你又會說些什么呢?你什么都沒有說,眼神里有溫暖的光照住對方。僅此而已。他像是一個失去了兒子的父親,撲進一場滿懷期待的虛空中。你不知道他是怎么說服自己的,你知道的是,他把全部的愛都傾注在了小妹的身上。他有一句非常自豪的話,我這一輩子吃過很多苦,但我從沒讓我的孩子吃過一丁點苦。他一邊說一邊用大拇指抵著小拇指尖尖。那一刻,他又恢復了從前的樣子,光芒四射。
時間無情,如今小妹都已經大學畢業走上工作崗位了,父輩們早已雙鬢生出白發,隨著婆婆的去世,三代人變成兩代人,年輕一代似乎對生育已經失去了吸引力,面對長輩們絮叨的催促也已自動免疫。山上除了二伯一家,基本搬到了山下。時代變化得太快,沒有來得及給他們一絲喘息的機會就奔涌而去。那個順藤摸瓜的少年也只能在文字和睡夢中一次次返回故鄉大地,而故鄉的這支藤蔓一直在生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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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造物神奇,世間萬事萬物都有著絲絲縷縷的聯系。世界是一個被切割的整體,而內在又有著諸多的聯系。
人與人之間的相遇,何嘗不是一次藤蔓的交互。隨著網絡的介入,你被卷進各種旋渦之中。世界的一層薄膜被揭開了,人們在面對屏幕的時候,虛擬和算法就已經看穿了你的內心。你是否會感到恐慌?無形的藤蔓聯接著你我他,卻也助長著歪風邪氣的氣焰。
城市遠比鄉村更龐雜,多元充斥其中,你無法確定誰對誰錯。你相信每一個文字都有它自身的力量,下筆需謹慎。你看不見前方,萬千藤蔓纏繞,你手執燈火唯一能照亮的只有自己。你看見放牛娃向山中走去,他砍下葛藤搭成簡易的秋千,隱約閃現在你的眼前。你準備伸手去摸,湊近一看只有自己的雙手,一切不過是幻境。
這時,母親打來電話說,山里開始落第一場雪了……
蔡淼,90后。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當代》《十月》《作家》《青年文學》《草原》等刊,偶有獲獎,著有《南疆木器》《花兒依舊別樣紅》等7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