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3期 | 王單單:原本山川,極命草木
王單單,原名王丹,生于1982年,云南鎮雄人。第13屆首都師范大學駐校詩人。曾獲首屆《人民文學》新人獎、《詩刊》年度青年詩人獎、華文青年詩人獎、揚子江青年詩人獎、艾青詩歌獎、云南文學藝術獎等。出版詩集《山岡詩稿》《春山空》《花鹿坪手記》、隨筆集《借人間避雨》等。現供職于云南省文聯。居昆明。
“原本山川,極命草木”, 這是中科院昆明植物所的奠基銘,語出西漢著名辭賦家枚乘的《七發》,意思是:陳說山川之本源,盡名草木之所出。山川的本源,得由草木來辨別;而草木之所出,需要人來指認。人通過認識草木,從而理解山川;人理解了山川,一定程度上,才會認知到“自我”。我雖然不是植物學家,但也有“極命草木”的沖動。于是,花潮洶涌的日子,我從昆明出發,開啟了一個人的鮮花之旅。我選擇的路線,大致參考了1934年林學家、森林生態學家、森林地理學家吳中倫先生《吳中倫云南考察日記》里所走的路線,從昆明到楚雄、大理、保山、德宏、臨滄,再到版納、普洱、玉溪,好幾處還與明代“游圣”徐霞客游歷云南時的路線重合。真是汗顏,吳先生當年是步行萬里考察云南,徐霞客也是徒步,而我卻動用了汽車、高鐵以及索道,一路上走走停停,實屬現代意義上的“走馬觀花”了。
第一日。在楚雄下了高鐵,打車去姚安縣。楚雄大地,田原五顏六色,野花如浪,朝我涌來,又紛紛消逝在身后。離姚安縣城不遠處,有一家野菜館,洪英和黑雄在那兒等我。二人嚷著要帶我去吃梨花宴,我只知道,菌子宴吃的是楚雄著名的山珍,梨花宴倒是頭次聽說,我嘴上說著太破費了,心里卻暗自高興。洪英和黑雄是兩口子,都在姚安城東面的一所小學任教,閑暇時寫詩,喜歡拍些花花草草。我們從一道充滿彝族風情的山寨門進入野菜館的院子,迎面一棵古梨樹開著滿樹梨花,如千堆雪般堵在門口,梨樹下,幾位當地朋友早已入座。竹桌和地上,鋪滿了青綠的松針——這是楚雄特有的習俗,彝族人祭祖或者接待朋友,都會在家里鋪滿松針,后來這一習俗被廣泛運用到節日或餐館里,松針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給人清新和舒爽的感覺。隨著彝家漢子黑雄一聲“老板上菜”,便有服務員陸續端上各種菜品,清湯蘸水魚、油炸干巴菌、黃燜雞……眼看菜就要上完了,可就是不見與梨花有關的菜,梨花宴就更談不上了。過了幾分鐘,終于沒有忍住,我便問黑雄梨花宴在哪兒。黑雄黝黑的臉上突然蹭出一絲笑容,他仰頭四下張望,邊給我夾菜,邊讓我耐心等待,我心想,這或許是個不靠譜的家伙。酒過三巡,我光顧著與人碰杯,很快將梨花宴拋諸腦后了。殊不知,一陣大風乍起,滿樹梨花雪崩一樣紛紛墜落,落在我們的酒杯里、碗里、盤子里、衣服上、頭發上……席間眾人異口同聲喊道“梨花宴來啰!”大家笑得前俯后仰,唯有我,癡癡站在梨花瀑布之下,為這天賜的美好百感交集,少頃,舉起杯中的酒,連同幾片梨花瓣兒,一飲而盡。
第二日。大理的喧囂是從高鐵站開始的,人們拉著行李箱,摩肩接踵,流水般嘩啦啦地淌進城里。我早已厭倦了人流的挾裹,提前便與老常通了電話,當我在人群中出來,他已等在出站口,隔空將我的背包接走。老常是定居大理的廣東人,從事地產行業,酷愛攝影,尤喜拍攝大樹杜鵑,善于在構圖中營造一種激烈而又孤獨的畫面。每年這段時間,他都會穿梭在蒼山與高黎貢山之間,風塵滿面,像個野人。
去年秋天,我去過蒼山西坡上的一個小村莊,那里名叫雞茨坪,盛產核桃,山上稀疏別致的農家庭院隱藏在茂密的核桃林里,安靜祥和。村里有古老的矮石墻和石拱門,以及遍地盛開的鮮花,像我想象中的伊甸園,遂打算再去一次,但老常執意要帶我去漾濞縣官房坪看大樹杜鵑。我問老常:“蒼山上就有很多杜鵑,為啥要去官房坪看?”老常神秘兮兮地說:“到了你就知道了。” 最終我們研究了路線,決定從雞茨坪、李家莊,到馬鹿塘,再到官房坪,這是觀賞蒼山西坡大樹杜鵑最好的路線,也能滿足我到雞茨坪故地重游的愿望。從下關到雞茨坪,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村莊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是草木逢春,多了一份勃然生機。矮墻上掛滿了炮仗花,它調和了核桃樹茂盛的青綠帶來的暗沉,百花園里的海棠、三色堇,以及桑蓓斯鳳仙等諸多春花,已在爭奇斗艷,石拱門旁邊的鐵線蓮和風車茉莉也在為夏天的綻放開始攢勁。天上櫻花,地上鳶尾、銀蓮花、紫嬌花、白子蓮、繡球等,花以自然給予的空間組成一種秩序,都在享受或等待著自己的時令。我在此與百花匆匆一晤。
從雞茨坪出發,沿著蒼山西坡,我們繼續在花海里穿行,直到大片大片的杜鵑花海從常見的植被中顯露出來,那紅色掠過樹頂,如晚霞披掛山林上空,不時落紅飛墜。淺草之上,紅黃斑駁,世間似乎正被溫柔以待;山水含情,草木慈悲,人在其中,內心澄明而又干凈。我才發現,老常商海浮沉多年,早為人情世故所累,隱藏在蒼山深處的這片紅色花谷,為他提供了一處避世之地,他時常坐在這里,問道荒野,閉目養神。杜鵑的種類太多,大樹杜鵑是云南特有的品種,從種下樹苗到開花,需要經歷近五十年的時間;而這漫山盛放的杜鵑,不少已經樹齡過百,樹干歪扭,虬枝盤空,招風弄姿,搖紅晃綠。偶有一棵杜鵑孤獨地佇立山巔, 并以高遠深邃的藍天作為視覺背景,美學層次與空間感渾然天成。想起我問老常為何偏愛漾濞縣官房坪的大樹杜鵑,正如他說的“到了你就知道了”。那晚和老常分別后,他發給我一首詩,宋人丘葵的《杜鵑花》:“望帝千年魄,春山幾度風。聲聲向誰白,歲歲作花紅。寂寞荒煙里,妖嬈細雨中。可憐濺成血,無復見蠶叢。” 老常有心事,但我不便多問。
第三日。早晨醒來,掀開窗簾一角,像觀看默片一樣——怒江無聲無息,在我面前奔騰而去——玻璃窗似乎很厚,世界就這樣被調成靜音狀態。對面山上,公路盤旋,一輛輛疾馳的小汽車不停地進出隧道,離開或朝我駛來。這是我第一次進入怒江州瀘水市,沿江的植物與花卉,于我有著難以抗拒的誘惑。因此,我沒有按照事先的約定,等朋友來酒店找我——他是當地一位傈僳族詩人——而是掃了輛共享單車,一早就出門,沿著江岸與流水逆向而行,朝著福貢方向縱深而行。白色的春櫻花、粉紅的桃花、橘紅的木棉花、白色的紫荊花、粉色的玉蘭花以及油桐花、野紫藤等,高高低低地開在峽谷兩岸,深深淺淺地散布在斜坡上,有的甚至橫挑枝丫,近乎褻玩般將幾束花朵遞到江面上,真是“花朵有意,流水無情”,如此親昵了,也沒有讓江水稍作停頓。
怒江大峽谷里的氣溫,要比山外高4至5攝氏度,雖是春天,卻已經有了初夏的熱烈。一路上,遇見大蓬的樹蔭,或者路邊小攤,我會停下稍事休息。非常意外,我竟然在一處石巖縫中,認出了一小叢野生石斛,突如其來的驚喜令我倦意頓消。這是齒瓣石斛,莖懸垂,圓柱形,且有多數節,它的花瓣為白色或者深玫瑰色,先端帶紫色。這就像運動員參加馬拉松,有人在賽道終點等著給你送花一樣,大自然的獎賞,總在不經意間。石斛屬于蘭科——附生蘭。來瀘水前,我曾查閱過相關資料,了解到瀘水土地肥沃,雨水充足,氣候宜人,是盛產蘭花的天然園地。有人甚至宣稱,“怒江是蘭花的故鄉”,我無意為這樣的說法鼓吹,但我偶遇野生石斛蘭的事實,至少讓我找不到理由懷疑。從瀘水出去,怒江兩岸,青山相對,流水不腐,很多地方都修了專門的自行車道,如果有足夠時間,我將沿著它,一直騎到福貢、騎到貢山,騎到有著“人神共居”美譽的丙中洛,那時我將穿行在碧羅雪山和高黎貢山之間,并可以私自將怒江峽谷更名為“怒江花谷”。
第四日。“春來無事,只為花忙”—— 整個春天,我都在鮮花叢中趕路。云南就是一座鮮花宮殿,走到哪兒,都是在這座宮殿里轉悠。到達保山,已是下午兩點,沒有時間跑到遠處觀花,便在保山城周圍匆匆游覽了一番。道人山是隆陽區最高峰,山上大樹杜鵑粗壯遒勁,枝椏張揚。本不想再看大樹杜鵑,可它們在保山無處不在,就像在春天,本不想再看梨花、油菜花、櫻花等,但它們已經成為春天的化身,成為春天的使者,這個節令剛剛跨入人間,它們便在土里啟動開花的程序——誰要避開這些花,就相當于要繞開春天這個季節,怎么可能呢?還有太保山武侯祠前的海棠,東山森林公園里的櫻花,隆陽區梨花塢、高黎貢·勐赫小鎮的紫羅蘭等等,“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只要東風從它們的身上經過,這些在枝干上沉睡的“死魂靈”,馬上就會蘇醒,并立即穿上各種顏色的奇裝異服,跳進春天的廣場,舞之蹈之,直到生命再次凋謝、干枯。花相似,人相近,太保山上人們穿著漢服拍照賞花的場景,與昆明圓通山并無二致。1934年11月18日,天氣晴朗,吳中倫先生和他的團隊來到保山,并在太保山休息了數日。他在日記中如此記述:“因為山上已為二次林,故其他雜木樹很少見,則幸目下禁令森嚴,斧斤鮮至,尚稱蔥蘢,而永昌之風景亦倍增優秀矣。”今天的太保山風光旖旎,春和景明,離不開世世代代保山人的維護和治理。
與上述花類相比,蘭花似乎低調得多,可它又因是保山市花而身份顯赫。保山氣候環境適合蘭花生長,有著“蘭城”的美譽。在保山城里轉悠,偶見尋常百姓家房前屋后,幾株蘭花開放,花態雖然嬌小玲瓏,可依然是眾多景物的點睛之筆。眾多的蘭花品種中,蓮瓣蘭是保山獨具特色的優秀品種,它花色繁多,株形優美,香味濃郁。蓮瓣蘭俗名小雪蘭、卑亞蘭、菅草蘭,屬于國家二級保護植物,在云南主要分布在金沙江、怒江、瀾滄江三江并流區域。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蘭花向來高貴,古人贊其“蘭之香,蓋一國”,其實并非蘭花香味有多出眾,而是它花色素雅,香味清淡悠遠,更符合中國人的修身養性之道,于是在花譜上排座次時,文人雅士們暗中為其加分了。
晚些時分,我和朋友們在東山頂上一戶農家樂小聚,盤中菜品皆有山野成分,蠶豆炒白花、紅花燉雞蛋、木棉花燴魚、涼拌香椿、折耳根等等,幾乎把春天搬上餐桌了。保山之樂,野趣良多。
第五日。德宏屬于亞熱帶雨林氣候,植物繁殖與生長速度比較快。此處盛夏的果實,也盡產一些個頭大的,比如芒果、菠蘿蜜等,都飽滿地掛在滿大街的樹上。我的朋友楊啟文,從小在緬甸克欽邦長大,后來又在德宏工作,已在亞熱帶雨林中生活了近半個世紀。他一點也不正經,擠眉眨眼地說:“花朵是植物的性器官,在雨林中散步,有時會讓人害羞。” 中午,我和啟文就餐的地方,是一家保存完整的傳統傣樓,水缸、花盆、木桶、朽木、輪胎、瓦罐等元素一應俱全,四周生長著各種各樣的花草,甚至圍墻與瓦楞,也開滿了炮仗花。這與當地傣族人的生活習性是分不開的,他們熱愛植物,甚至崇拜植物。幾年前,我在德宏參加過傣族人的婚禮,男孩娶女孩過門,去來經過村口那棵七八人合圍粗的大青樹,都要行祭拜之禮。
從芒市去瑞麗的路上,三角梅夾道相送。很少看見三角梅被用作道路景觀植物,但在德宏,人們卻抓住了它的花期長、易生長的特點。印象中,它經常出現在圍墻、院角,比如深巷中某戶舊式庭院的門頭,而且總是瀑布一般傾瀉而下。三角梅的藤,有著驚人的攀爬與擴張能力,只要給它一架柵欄或者一面墻,用不了多久,它便能在上頭開滿紫紅色的花瓣兒。啟文兄帶我走了一條最美的公路,越是接近瑞麗,越是接近邊防,就越有一種百花壓境的壯麗與震撼。穿過瑞麗江,穿過滿街的鳳凰木,鳳尾竹、棕櫚、古榕、佛塔、傣族民居……濃郁的東南亞風光撲面而來,我們跟著游客,擠擠攘攘來到了有著“一寨兩國”之稱的銀井寨。在這里,到處都是“一花開兩國”的奇觀,中國的三角梅,有一半開過緬甸那邊去,自然界也講究禮尚往來,緬甸的炮仗花也從隔欄外伸過來。春色滿園關不住啊,這浩浩蕩蕩的春色,我們動用了一個省,仍然沒有關住。
第六日。博尚鎮的萬畝油菜花,沒有留住我,我執意要在“天下大同”的春色中,找出每個地方獨特的表達。最終,我還是請了臨滄市雙江縣一位布朗族朋友送我上冰島茶山,盡管這不是茶花盛開的季節。一路上,我都靠著車窗,看著五顏六色的植物飛撲向我們身后,似乎那里有個新天堂需要裝修,正從我們身旁,將這些美好的景色取走。直到進入勐庫,春天的色彩,才被宏大開闊的茶綠色所取代。臨滄地理區位獨特,作為滇西南生物多樣性重點保護區域,境內有維管植物5800多種,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166種,其中國家一級保護野生植物4種、國家二級保護野生植物162種。盡管如此,掀開這些野生植物的面紗,你會發現茶葉才是臨滄真正的臉譜。看著遠去的茶山、茶園,我的布朗族朋友不由得感嘆,“濮人種茶,說的就是我們布朗人的祖先啊,辛辛苦苦把茶樹帶來人世間。他們估計做夢也不會想到,幾千年以后,作為他們的子孫,我連一棵茶樹也沒有。”說完他假裝拭淚,并露出一絲尷尬的笑容。
路邊上,一位拉祜族姑娘背著竹筐,剛從茶山上下來。我搖下車窗問她,“姑娘,今年春茶什么價格啊?”“不同的地界價格不一樣,冰島、壩歪、地界、糯伍、南迫的都有,你下來看看嘛?”這姑娘汗涔涔的,曬得黝黑,可笑起來滿口大白牙閃閃發光。布朗族朋友側著臉搶過話頭,“太貴了買不起啊!”我只想順道了解一下春茶的價格,但他看出我沒有誠意買茶,上冰島茶山只是觀光而已,便加速駛離,拉祜族姑娘的聲音還在身后傳來,“沒關系,免費請你喝兩泡。”轉過幾個彎,道路越來越崎嶇,有的地方甚至坑坑洼洼,不時有對頭車擦身而過,都是從冰島老寨下來的茶商,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買茶,但副駕上有人抱著一袋袋白花。
不多時,眼前突然出現一個湖泊,岸堤上有紅字提示——“冰島湖”。冰島湖湖水幽靜,深藍如玉,隔著很遠的距離,風過湖面,綠水微瀾,空氣中便漸漸多了一絲絲涼意。車盤旋而上,隨著地勢升高,我突然發現,冰島湖周圍的山上,由近及遠,那些雪白的點綴,正是白露花,就是前面錯車時茶商副駕上的人抱著的那種白花。在云南,尤其保山、臨滄、版納一帶,新鮮的白露花用清水洗凈后,沸水過濾,用于汆湯或炒菜,鮮香爽口,有化痰、止咳、降血脂、血壓等功用,是大自然賜給云南人的“口福”。
進入冰島村的牌坊以后,就是冰島茶的核心產區了。這時正值采春茶,人們踩著高架,爬上樹梢采茶的樣子就像在摘星辰,反手扔進背篼的不是嫩葉而是星光。古茶樹枝干上的樹斑,像纏繞在時間里的祥云,正將隱藏在青苔上的雨露,傳遞給滿身鮮嫩的葉片。茶的正宗,在這兒接受日月之光的滋養,它在清風中的微顫,有著人心同頻的震動。茶花的花期,是十月至翌年二月,我們沒有看到冰島五寨的茶花同時盛開的宏大景象,但可以想象,植物界以自己的方式,給了這世界一次白雪如蓋的純潔。
第七日。入版納,過景洪城,徑直上了南糯山。其實,在版納,理想的觀花之處,當屬中國科學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它創建于1959年,目前全園占地面積約1125公頃,有一片面積約250公頃的原始熱帶雨林。這個季節,僅僅植物園里面的“百花園”,每天就不下百種鮮花同時在盛開。如果從空中鳥瞰,數十人置身花海,就像一些黑蜜蜂,趴在花瓣上休息。但在版納雨林中,我更喜歡與那些野花不期而遇。去年冬天,我曾在南糯山上遍訪二十多個古老的山寨,人間到處凋零,而這些山寨中,卻有奇花攔路,異草封道,全然不同于山外;此番我上南糯山,除了回味曾有的經歷,還想看看南糯山冬天與春天的不同之處。茶人湯夢陽將我丟在半坡老寨門口,臨走一臉詭笑,撂下一句,“西定的風,巴達的雨,布朗山的路,南糯山的鬼”,隨后一腳油門,朝勐海方向揚塵而去。“南糯山的鬼”嚇不住我,我早就知道這話講的是南糯山的天氣詭異多變而已。但當我看到樹影森森,巨蟒般的古藤從公路上空越過,心中不由得賦予了這些草木靈氣,整個人便難以像平時那么從容和松弛了。
從半坡老寨,朝著丫口新寨方向走。太陽開始西斜,陽光金子般倒進森林,植物悄然伸出觸須,將它們裹進身體里。南糯山上千年以來一直生活著哈尼族,當地稱其為“僾尼人”,這是一個愛花的民族,男女之間談情說愛,常以互送鮮花表明心志。從半坡老寨到丫口新寨,每戶僾尼人家的門口,都種植著各種各樣的花,有紅花紫荊、猩猩木、血莧、馬蹄蓮、綠珊瑚、紅絨球、黃秋英等,寨子被茂盛的植物圍在山頂上,又被鮮花從中撐開。有幾處傳統的哈尼民居,似乎無人居住,但并沒有被荒草占領,屋頂上青苔攀附,開滿了石斛蘭與各種各樣的多肉,靜謐被花色沖淡,而光影又被靜謐澄清,自然的柔美暗合一種“中庸”的美學,天與地通過景色進入人心,人心因為擁有景色,從而使人成為了自己的曠野。我在丫口老寨逗留了很久,時常因為幾株不知名的野花而在陌生人的家門口駐足。跟隨著這些野花的行蹤,我找到了山寨古老的竜巴門,它歪歪扭扭地倒在草叢里,但它上面,掛著幾朵新采的紅絨球,應該是寨子里一場小小的祭祀剛剛結束。
不知不覺,暮色漸起,森林暗了下來,像一道道墻慢慢圍攏過來。我按照湯夢陽給我的地址,找到了散三家。散三是丫口新寨的哈尼土著,很有遠見,近些年看著南糯山的旅游業逐漸發展起來了,便將自家老房子改成了民宿。散三給我安排的房間,位于二樓,三面都是玻璃落地窗,既可見天上一輪明月,也可見山腳下景洪城里的萬家燈火。可我躺在床上,就像躺在植物王國的中心,這意味著古茶園的伴生喬木層麻楝、山烏桕、勐海石櫟、紅木荷、細毛潤楠、合果木和絨毛木姜子等,都能從不同的高度看著我睡覺;灌木層野牡丹、毛杜莖山和地桃花等,都會發現我夢里的牽蔓與蕪雜;草本層植物馬唐、藎草、毛軸蕨菜、狹葉鳳尾蕨等,都能窺視到我內心的順從與安分。身處叢林,這注定是個難眠之夜,我把窗簾全部合上,阻絕了雨林深處所有可能的監視,又關了燈,依然沒能入睡。輾轉反側間,不知究竟是我在孤寂中心靈失守,還是提前感知到了來自古老森林的野性呼喚,我的“思想之狐”驟然縱身,沿著時間鋪就的野徑,穿行在人鬼同住的南糯山中。
第八日。從茶馬古城乘坐索道上茶山,索道跑車上升到最高的地方,可以望見普洱城,距離之遠抽走了匆忙的車流與人影,街區與高樓靜置在春光里。兩個小時前,我從普洱路和石龍路經過,黃花風鈴木橙黃的色彩裝扮了一條條大街,人們站在樹下,用手機拍下精美的照片,風景獲得定格,時間在手機里復活,人也因此比以往活得更多。
我有些恐高,但還是忍不住俯瞰身體下的“深淵”,繁花涌動,正從山谷中冒出來。白色的是梨花,粉紅色的是櫻花或桃花,紅色的是馬纓花或者三角梅……索道跑車經過天空,從那兒可以看見繁復的色塊,它們拼湊成大地壯闊的美景。我們身體下的山,名叫臘梅坡,估計太多地方都被開發成茶園了,并沒有看見臘梅的身影。茶馬古道時隱時現,許多路段叢林掩映,景色秀麗,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見路上的青苔和包漿的石板,古道長亭,早已在一個個拐點上延伸進了歷史。我只能在想象中,復原一支馬隊,走在落花鋪就的路上,馬蹄飄香。
上了茶山之巔,游歷了宋茗閣、元驛宮、明普軒、土地壇、懸索橋等景點,在回望亭稍作休息。普洱作家羅杞而指著森林中一塊刻著“茶馬古道”四字的灰色石碑說:“這就是去那柯里的路。”羅杞而是白族與哈尼族混血,個子不高卻很壯實,黝黑的臉膛上掛著幾條清亮的汗跡。循著他指的方向望去,草木已將原有的路面擠占,大青樹下的灌木與藤蔓,攔住林間透過來的光線,越往路的盡頭縱深,時空越是黯淡,茶馬古道,就像是一條從黑暗中延伸出來的路。茶馬古道有土地壇、細腰子坡、山楂洞、櫻桃臺、炮臺丫口、斑鳩坡、二臺坡等,眼前這段,就屬于斑鳩坡,我當然不會錯過徒步茶馬古道的機會,沒等羅杞而介紹完,便起身進入林中。一路上,到處是茅草與腐葉,間或有不知名的野花開放,雖是零零星星,卻也給沉寂的山林帶來一絲春意。穿過途中的風雨橋,蹚過一條清澈的小河,大約經過三個半小時,我們即將抵達那柯里,雖然很累,但還是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羅杞而扯著他那破鑼嗓子,唱起了《馬幫情歌》,我不會唱,也跟著胡亂附和。那柯里位于寧洱哈尼族彝族自治縣境內,是古普洱府茶馬古道上的重要驛站,“那柯里”為傣語發音,“那”為田,“柯”為橋,“里”為好,意思是小橋流水、肥田沃土、歲實年豐的理想之地。
走進那柯里,芭蕉和竹林在村子四周搖曳,水車、吊橋、馬店、驛站、碾子房、跳馬石、馬槽、仿古建筑等,將我們重新帶入馬幫時代。在舊時光里慢下來,似乎又多了一些閑情雅致,用于欣賞那些拼命向人間示好的花木:最先看見的,當然是無處不在的三角梅,它幾乎遍布那柯里的每個角落,紫紅如瀑,掛滿院墻,而院墻外幽靜的石子路上,往往也鋪著一層紫紅色的花瓣;紅絨球不是很多,但卻惹眼,它的花冠呈圓球形,傘形花序,絲絨狀花序為雄蕊,花絲艷紅色,聚成紅色可愛的小紅絨球,是滿眼蔥綠的那柯里必不可少的點綴;黃花美人蕉開在水邊,花朵大而柔軟,與流水、水車以及吊橋等相映成趣,構成一幅幅寧靜美好的鄉村圖譜,置身其中,不禁感嘆自然的神力,竟能將我們想要的生活,從畫里搬了出來。而在室內,那柯里家家戶戶種滿了各種各樣的多肉,配以造型各異的陶罐,掛在圍墻、房檐、墻角、路邊、階前、咖啡館等地方,玉蝶、桃蛋、秋姬麗、紅稚蓮、熊童子、唐印等,品種繁多,萌態可愛。多肉最像植物王國里調皮的小公主,似乎趁人不注意時,突然會向你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掌,它讓那柯里的春色變得更加可親可近,并在不經意間讓人會心一笑。
一日將盡。我在那柯里榮發驛站坐下來,吸著水煙筒,回想連日來的鮮花之旅,看了看窗外,落日下的蒼茫古道,泛著幽幽之光,時間的內部,因此浮現出斑駁與蒼涼。這種感覺,有點接近親眼目睹繁花落盡,幸好,云南一年四季,鮮花層出不窮。
第九日。進入元江哈尼族傣族彝族自治縣,也就進入了玉溪境內。春天的元江河谷是大自然的溫床,泥土之下,滲透的水滴正在黑暗中摸索,碰巧撞上植物深埋的種子,便被種子們貪婪地吮吸,直到種子腫脹、發育,身體里升騰出一股向上的力量,最后破土而出,嫩芽散開,風吹成葉,在陽光下茁壯成長為蓬勃的草木。山野之中,河谷之上,茉莉花、棠梨花、金雀花……黃的、白的、紫的、紅的,開得到處都是;還有成片的芒果剛剛結束了花期,正在醞釀果實;而一排排鳳凰木站在街邊,再過一月,它們將迎來激情似火的花期。元江跨五個氣候類型,即熱帶、亞熱帶、北溫帶、南溫帶、寒帶,高低海拔之間,每個季節在不同的氣候帶上,都有不同的花在開。
到達新平縣,正值該縣賞花節暨千桌萬人磨盤宴系列活動舉辦期間,大街上到處可見穿著傣、彝、哈尼、拉祜等民族服裝的人們在櫻花道上漫步。幾位玉溪本地的友人也到磨盤山國家森林公園踏青賞花,而我卻去了嘎灑鎮,領略哀牢山的風光,這是我的旅行日程中早有的打算。石門峽奔騰的流水從陡峭的山崖上墜落,水珠飛濺,山谷里水霧被山風吹入周圍的空氣中,古老的森林因此潮濕、滋潤。蟠龍巨蟒般的樹干互相牽扯或勾連,陽光被封堵在巨大的樹冠密集組合而成的穹頂之外,落葉飛舞,長年累月,在某個枝椏上或者山洼里堆積起來。一些罕見的植物便在這種特殊的環境中生長出來,比如,兩年前,有人就在哀牢山自然保護區發現了水晶蘭。水晶蘭全身沒有葉綠素,不進行光合作用,靠腐爛的植物來獲得養分,所以通體雪白,晶瑩剔透,在幽暗處發出誘人的白色亮光。它獨特的習性和神奇的外觀,讓其在民間有“死亡之花”或“冥界之花”之稱。置身廣袤的森林之中,我似乎看到了植物正以其強大的繁殖與生長能力,復原那個早已消逝的哀牢古國,只是它的成員不再是傣族先民,而是伯樂樹、水青樹、野銀杏、紅花木蓮等珍稀樹種,以及相思鳥、綠孔雀、長臂猿、云豹、蟒蛇等飛禽走獸。
在哀牢山景區門口與玉溪友人會合后,我們馬不停蹄,經峨山朝玉溪城方向駛去。玉溪的春天也是由三角梅、櫻花、玉蘭、海棠、油菜花等打開的,五月之后,藍花楹鋪天蓋地地開在低空,滿城飛花,可將絢爛多彩的城市風光推向極致。玉溪這座城市,既有現代都市的繁華與喧囂,也有適合工業文明懷舊的事物。當我們坐在一間八十年代的紅磚房里,看著花枝橫過斑駁的窗臺,難免有所感觸,一切都在隨著時間流逝,唯有花如笑顏,執著而又真誠地安慰著這個世界。
這次鮮花之旅,讓我從辦公室、書房里來到了曠野中,讓我再一次思考生命存在的價值與意義。它讓我不得不重新低下頭,認識腳下的這片土地,《中國云南野生花卉》(武全安主編)中如此介紹它,“云南地處祖國西南邊陲,位于青藏高原的南緣到長江以南的亞熱帶平原丘陵、山地和中南半島平原中間的過渡地帶。而這區域正橫跨在泛北極植物區和熱帶植物區之間,植物種類異常豐富,植被類型幾乎全部是森林,但從熱帶到寒帶各類型的植物應有盡有。”由此說來, 云南必定是四季花開不斷的,我的這次鮮花之旅,僅以春天的視角觀看云南,如果換作夏、秋、冬的視角觀賞,云南又會是另一番景象。鮮花讓云南成了一個變數,沒有一個恒定的場景可以定義它,沒有一個詞語可以涵蓋它。
一百多年前,歐美許多國家的探險者、外交官、傳教士等,受國家委托或聘用,在世界各地系統化地搜集植物——植物獵人,一種新型的職業便這樣產生了。一百多年間,無數植物獵人涌入云南,使云南大量的花卉流入歐美,諸如杜鵑、報春、龍膽、豹子花、百合、茶花、薔薇、珙桐等,原本生長在云南連綿起伏的群山中,如今卻怒放在歐美的庭院里。僅僅是英國,就從中國引走了數千種園林植物,其中的花卉,絕大部分都產自云南。西歐有句諺語,“沒有云南的花,不成其為花園。” 植物獵人們將云南的花卉帶到世界各地,也是“有一種叫做云南的生活”提前一百多年,在世界各地的試點;世界文化的多元性接受云南的參與,也是云南文化檢驗自身兼容并包的一次契機。云南是世界各地眾多花卉的故鄉,世界通過這些花卉,找到了藏在喜馬拉雅山脈之后的這個私密花園。“原本山川,極命草木”,追本溯源,就是遵從道法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