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此處——當代的異鄉者與心靈的解剖術 ——宥予小說論
“不過后面跟我就沒有關系了,他自己沉迷到這件事上,說是有種野心,要做普通人的史官,用眼睛寫下普通人的起居注。”在小說《撞空》中,彭冬傘這樣側寫蘇鐵的寫作。這一指認也許亦可看作年輕作家宥予的夫子自道。
細細想來,小說家大多有書寫與自己聯結最為緊密的當下的野心,渴望直面現實,突入個體的生活與心靈,將一代人的愛恨疼痛,化作一脈敘事中的潛流。而往往會出現的問題不能忽視者有二,其一是緊貼現實的愿望太急迫,有時生活成分太扎實,以其戲劇性或瑣碎感壓倒了小說的文學性與藝術性,有時則缺乏向小說植入當代生活的能力,播種幾粒流行詞匯與時髦概念以求獲得貼近年輕人生活的效果,卻不知語詞信息爆炸的時代,許多曾為人樂道的東西幾如流星一閃而逝,不加辨別地篩選運用,反而加深讀者與文本的隔膜;其二是擺脫不去書寫時代與歷史的野心,宏觀的視野無法為真正的當下情緒駐留,一切現實索驥的源頭重歸距今頗有距離的歷史,老生常談,新意寥寥。
正是在對當代年輕人生活與精神的書寫越來越“隔”的現實文學語境中,90后作家宥予的小說顯示出其不可替代的寶貴之處。年輕人讀宥予的小說,恰如一次對自我精神的撫摸,在每一處具體而微的生活褶皺中,也許是一次下班后的聚會,一個兄妹促膝長談的夜晚,一次漫無目的的散步游蕩,又或僅僅是一個凝視同事、媽媽、窗外、路旁的瞬間,宥予有能力捕捉一切“讓你心里動了一下”又或“出神想到點什么”的時刻,以筆為鉤,牽引出一個敏感多情又努力讓自己顯得毫不在乎的年輕人最隱微的心理感受,戳破文字與人們心底轉瞬即逝又駐停盤旋的念頭之間那最后一層紙。
宥予的小說大致圍繞著人與自我、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展開。個人在城市中的倦怠情緒,父輩母輩與子代的關系,個體的孤獨與懷疑、尊嚴與權利,死亡或貧窮等精神創傷對個人長久的影響,對以上種種的書寫貫穿著這位年輕作家的中短篇小說與長篇小說。而對于一個年輕作家而言,更重要的或許是,他是如何賦予這些主題獨有的文學表現形式,作家寫出了哪些新的具有啟發性的東西,那些能夠將我們帶向新的體驗的東西又是什么?就此,本文對其小說的討論大概可以分為兩部分,人物塑造與敘事風格。
一、生活在此處:異鄉者·局外人·90后
宥予小說中的人物,按照生活環境及由此環境生成的精神狀態大致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生活在鄉村敘事中的農村原鄉者,如《東邊、七下、豬八戒》中的谷冬麥、《扒火車》中的“我”、《最好的運氣》中的谷穗、《狂犬病》中的谷滿滿;一類是原生于廣州的城市在地者,像是《塞里史龍洞》中的父親常川女兒常青,《撞空》中的小港、喬光輝;還有一類是由較為不發達區域遷移到巨型城市工作生活的異鄉者,如《撞空》中的何小河、《我們往哪兒走》中的“我”、《狂犬病》中的谷豐等。其中,小說家對第三類人的生活情態、所思所想的精確把握格外令人印象深刻。
當代文學中并不乏對于異鄉人在城市中的書寫,從1982年《人生》中的高加林開始,我們可以說出許多異鄉人的名字,他們分別來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北京小獸》《跑步穿過中關村》《世間已無陳金芳》等等?,F代化城市化不斷推進,區域發展不平衡的隱疾在推進過程中始終存在,因而人口的遷移流動承載著個體改變命運、再塑自我的夢想,自然而然將異鄉人在大城市生活這一現象或問題拋至時代眼前,小說則在接住具體的人的同時,自然地將這一問題接住。作為一個年輕的寫作者,宥予為“異鄉人”的書寫,提供了許多當下的經驗,以對貼心近肉的生活細節和青年人普遍情緒的凝固捕捉,記載由小地方進入大城市生存的年輕一代的心靈密碼,并由此記錄與深入時代的心緒,呈現時代的問題。
我們可以看到宥予筆下的這些年輕異鄉人的特點,與這些特點背后真實的隱痛。對異鄉的隔膜,首先來自城市空間的不近人情。高度發達的城市體系由經濟與商品邏輯支配,將個體等同于勞動力,使得人難以在其中找尋到歸屬感與個體的獨特意義。宥予的短篇小說《我們往哪兒走》寫一對都市男女在夜晚散步游蕩,在一小片遠離城市喧囂、沒有人跡的天臺上,談心聊天產生感情。仿佛只有在城市空間的邊緣處,遠離他人目光,一個異鄉人的心靈才能得以休息,曖昧溫暖的感覺才有滋生的可能。站在天臺上的人物瀟瀟說:“這里挺好的,像是個有生活的地方。我們在高樓大廈里上班,在高樓大廈租來的小空間里睡覺,不覺得是在生活。”找尋生活這一主題一直延伸到宥予后續的長篇小說《撞空》當中,反復對“沒有生活”這一現象的強調,實則反映出以高度精細化的社會分工和高度功利化的生活驅動為底層邏輯的現代社會結構對于個人生活的侵吞。
其次,這種隔膜還來自他人,源于在地者與異鄉者確鑿的相異。不同于前人寫外來者與城市生身者的不同時極盡夸張的敘事選擇,宥予選擇的切口往往極小,極其幽微,寫作的語調也十分克制。如寫語言的區隔:“我在網上看到有人說,說普通話會被狠狠宰,但我看攤子前都用紙箱板寫明了價格,所以不確定喬光輝的粵語有沒有起到作用?!薄巴朗且粚θ畾q出頭的男女,長著兩張婚姻的臉,兩個人語速很快地聊天,我間或聽懂乜嘢、邊度、凍、尋日之類的詞?!薄霸谂赃叺臉渖蠏炝耸謱懙呐谱樱菏持混n雞,69元。我讓小港教我讀這句話,她糾正好幾次,勉強滿意了。我輕聲用廣州話念了一遍,但不確定口音還正不正宗?!睂懛Q謂的區隔:“剛才住在最里面的那個阿婆,問我你是哪里人,我說是個外江佬,她說之前她在別人店里聊天,看到我們在一起?!?/p>
最后也是最為關鍵的,其實是在一個又一個具體情景中,異鄉人對自己外來人身份認同的不斷固化,對城市的復雜情感在他們內心的宇宙中膨脹。他們一方面在城市中扎根,與旁人無異地生活,另一方面又時時閃過由自卑自憐自尊混合而成的復雜情緒。如《我們往哪兒走》中異鄉人“我”和本地的女性好友一同坐在咖啡館里,“周圍的座位上坐著成對的男女,看起來像本地的,不知道這些人都怎么相愛。人們也會將我倆當成情侶,我想。我有點兒得意,但更多是別扭”。這一段心理活動寫一個身處異鄉的男人幻想他人的幻想,由此生出幽微的自得與自省,對于他人目光的敏感加厚了異鄉人心靈的壁壘,不斷提示男人的他者身份。又像在《撞空》中,主角何小河在廣州生活許久,本地的街道、建筑、食物作為日常已深深參與其生活,他不僅熟稔于萬菱匯和太古匯,華港鐘表店、永樂綜合商店、敬華發廊和鴻杰發廊,還會注意到“騎廊底下自發的椅子似乎換過一批,不少地方支起腳手架,蒙上一層綠色安全網”,人物看似已經融入廣州,甚至在生活中漸漸構筑起自己的懷舊與回憶投射之地,但還是會感到“自己在生硬地跟這方土地套近乎”:“我感覺現在也是,我假裝跟這里很熟,都像在小港那里鑿壁偷來的光。我有股淡淡的羞恥,沒有到對面看看店里的人是不是沒變?!薄罢f起那些食物和細節,我都懷著可笑的半個主人的心思,這種自欺的熱情,讓我在這座城市有了一層虛假的身份,以此區分開我和另一片土地上的另一群人。但,它是假的,對吧?”而與漂泊在別處的異鄉感同時出現的,還有對于原鄉的喪失感,當女友小港問小河“你喜歡廣州嗎?打算長久留在這里嗎”時,小河的回答是:“像我這種不再有故鄉的人,最終留在哪里沒什么區別。”“一次次離開,一次次回去,循環一次,就失去一些東西。我還會想起很多具體的東西,果樹、河、一間店鋪、落葉之類的,但我能清楚地聽到,血脈上的連接,啪的一聲斷掉了,然后知道,這輩子不再有一個故鄉,注定是個異鄉人。”城市的冷酷運行與個人的敏感心靈對撞,使得宥予筆下的人物無法在異鄉找到歸屬感,但同時他們亦無法做到回家,因為故鄉再也無法盛放個體慣熟的由時代和社會篩選培植出的生活方式、情感關系與價值選擇,雙重困境就如此微妙地共同重塑異鄉人的身份認同。
當年輕的外來者不再饑寒交迫,不再有著在城市攫取一切的野心,而是與當地人屬于同一階級,循著同樣的人生軌跡,坐到同樣的辦公室中,吃著同樣的食物,聊著同樣的電影,過著同樣的生活。此時,異鄉只能在心靈中展開,也唯有在心靈中展開才更具深度與力度。這正是宥予的異鄉人書寫的獨特之處。之所以能寫出這些隱微的異鄉之感,大概與作者本身的生活經歷有關。宥予是河南夏邑人,在投身全職寫作生活之前,他的人生軌跡遍布多個城市。從鄭州到上海,再到保定,他嘗試過多種職業:既在寵物用品公司擔任過銷售代表,也曾自主經營餐飲生意,賣過保險。最終選擇廣州作為落腳點,開始了從家到圖書館兩點一線式的職業寫作。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異鄉感”并不僅僅存在于生活空間發生變動的“異鄉人”身上,城市的原生在地者身上同樣存在,人與生活之地的隔膜不是由橫向的空間流轉帶來的,而是縱向向前的時間的產物?!度锸俘埗础防锸炀氄f著粵語、生身于廣州的女孩常青,也時常在這座城市里“感到一種發展的疲態”,感到“城市攤得越來越大,未來卻呈現給她一股頹廢態勢,時常有末日感”,“拆了一半的建筑,太陽模仿歲月落在廢墟上,挖掘機臉色發燙,黃色地假寐。新店鋪一茬茬開,新房子一片片建,路上的人往前走,只向前看的人有種省力的幸?!?。面對建筑上閃爍著的彩色燈條,她卻深沉地生出對城市過往樣貌的懷戀:“好丑啊,那些光無辜地亮。雖已近冬天,卻到處都熱,聽覺,視覺。城市變得不一樣了,或許也沒,它只是走在自己的路上,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鄉愁?!背鞘腥招略庐?、發展升級,不僅生成了外來者的異鄉,也不期然間讓生于斯長于斯的當地者生出了鄉愁。
《撞空》中的何小河是宥予的異鄉人人物序列中最出彩的一個,值得繼續深入分析。“異鄉”狀態在何小河身上無限放大,令人感到人物與他人和城市的關系一直處于一種懸浮、疏離的狀態,這也使許多讀者聯想到加繆《局外人》中的默爾索。而何小河真的是一個默爾索意義上的局外人嗎?在對這個問題的思考中,我們或許能進一步感知宥予筆下的人物在“異鄉人”之外還有何重要特征,他們究竟是怎樣一種復雜的形象。
默爾索的“局外”首先表現為對常人情感世界的“局外”,在母親葬禮上的表現成為這種情感疏離的集中體現,他記不清母親的具體年齡,對葬禮的細節漠不關心,甚至在守靈時抽煙、喝咖啡。加繆所做的,是用冷漠對虛偽的情感表演發出無聲抗議?!蹲部铡吠瑯右运劳鲩_頭,一上來便寫到何小河同事的自殺,而此時何小河最關心的,反而是同事養在公司的小發財樹的去處。包括后文中小河奶奶死亡,宥予以冷酷地筆觸寫道:“找主管請假的路上,我心中過意不去,埋怨奶奶死晚了,死在上周五就好了,這樣可以少請兩天假。主管和經理爽快地批了假,不過,只有一天算喪假,其他幾天算事假?!焙涡『幼罱K還是選擇不回家參加葬禮,以避免看到他認識的、不認識的親戚們虛與委蛇的哀傷表演,避免那些“像藝術大導演精心布置的電影場景”。這些部分都繼承了加繆的寫作策略,以冷漠疏離反抗虛偽表演。然而在這樣做的同時,不斷在小說后文中閃回的記憶細節,卻指認主角情感的細膩——他想起同事死者愛穿黑色的胖褲子,稍微內八,回憶起同事如何在KTV唱一首《沉默是金》,又如何對自己說“我好難過”。而對于死亡的奶奶,在某一個清晨,何小河也會突然想到她不再需要吃那個叫APC的白色藥片,吃火鍋時看到一碗豆醬覺得像小時候奶奶腌的,會突然想到她如何愛吃糖,她畸形的小腳是怎樣的形狀:“腳的形狀如同三棱錐,約十厘米長,五厘米寬,大腳趾斜向下,緊緊貼著肉,外表已經扁平,另外幾個腳趾斜向下蜷在一起,完全成為一個整體。腳背每天都在浮腫,她用手指按壓時,里面的液體蕩來蕩去。而這一切都不在了。”這些微小細節瑣碎而不均勻地散布在小說中,隨著人物偶然產生的意識與思緒而浮動,使得小說寫年輕人對于情感時近時遠狀態的內容與小說的形式完美契合,共同寫就了當代年輕人的“我們羞于表達的情感”。宥予對于當代人的情感描摹,就在這樣觀念沖突的平衡之中達到了抵達人心的效果。
默爾索的“局外”還是一種道德世界的“局外”,是對現有價值體系的顛覆。人物對升職機會的漠視、對婚姻制度的無所謂態度、對鄰居雷蒙的求助不加評判的接受都顯示出他對傳統道德框架的打破,對社會價值體系的徹底背離。這種道德觀的顛覆亦揭示了社會道德規范的相對性和虛偽性。一方面,何小河確實存在著默爾索式的對現有價值體系的游離及跳脫,對于工作,他微微倦怠,常常摸魚;對于兩性間親密關系,他視真正的相愛為“異世界的傳說”,認為“人們怎么感受到那是愛的,雙方的連接以什么樣的方式存在,落在彼此身體和精神的哪一點上,我完全無法想象”,并感到無法真正地與他人建立連接。最為有力的對現有價值體系的懷疑體現,何小河陷入見死不救的輿論危機后,為避免朋友的上門安慰,選擇出逃,又在逃離過程中開始流浪,過上撿垃圾吃、睡橋洞的生活。他再清楚不過的是,“我只需要沿著橋走回北岸,攔一輛出租車,幾十分鐘后,就能回到租的地方,或許還能在冰箱里找到食物,然后等事情平息下去,小心翼翼地捧起工作、房子、醫保、社保、友情甚至愛情、婚姻包圍的生活。那種生活看上去如此美好,仿佛不會被打擾,仿佛只要足夠小心,就永遠不會淪落到此時的境地”,卻還是毅然選擇逃離現有的秩序,過一種世俗眼中離經叛道的流浪漢生活,以求暫時忘記“沒錢吃飯,沒有住處,沒有愛情,結不了婚,沒有孩子,孩子的教育,醫保,社保,養老”的“恐嚇”。長長的流浪,這大概是《撞空》這部小說中最魔幻、荒唐、令人驚異的部分,卻確然以小說的方式,道出當代年輕人在日復一日的庸碌生活中面臨的精神焦慮。
但另一方面,何小河又是一個生活在生活中的人。局外人是能夠對現狀完全置身事外的,單以消極的否定與冷漠的處理宣告自己的不滿。宥予筆下生活在此處的年輕人則不然,他們會反芻自己的心緒,表達自己的觀點,在內心深處渴望建構一個應然的世界。像是同事三人在飯桌上談及強與弱的話題,當喬光輝提出弱肉強食的叢林邏輯后,何小河說:“如果遵循一種強弱的邏輯,是沒有盡頭的。”“我是覺得,不要用這種角度去看一個人,我們要尊重個體。”而當喬光輝一定要其說出強大的標準時,何小河的回應是:“如果一定要說強大,我說,我認為的強大是,一個人在另一個人面對不公時,有多大勇氣來維護他?!蓖瑫r,這些人物還葆有強大的共情能力,當同事說“我好難過”時,何小河會想到“小時候,每當我悶悶不樂,父親總是發火,告誡我,不要難過。我希望永遠不要有人對難過的人說,不要難過”,所以他對同事說,“難過就難過一會吧”。
盡管宥予在努力克制情感,以冷靜的筆觸講局外的故事,但從重重細節處,我們還是能看到一種青年寫作中獨有的理想主義光暈,一種執拗的天真與赤誠。這種氣質的存在,使得宥予筆下的人物具有更大的個性張力,一方面宥予筆下的人物申明“局外”狀態依然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提醒我們,在日益規范化和制度化的現代生活中,保持個體真實性和獨立性的重要,并以筆下人物冷靜與疏離的狀態,展現個體在面對龐大城市及其背后的運作機制與意識形態時的另一種真實。另一方面,人物沒有放棄對理想中應然世界的建構,盡管這種建構限于言語與思維,但那些以共情與思考為基底,對現有畸形價值觀念不卑不亢的發言,使人物的品格不流于概念化的平面與極端,使人更像人,更令人感動。這兩點共同構成了宥予書寫一個普通年輕人時的精彩之處。
最后,宥予筆下的人物還是當之無愧的當代人,是一個個極富生活質感的90后。詹姆斯·伍德在《小說機杼》中有個說法:“在生活中一如在文學中,我們的航行要靠細節的星辰指引。我們用細節去聚焦,去固定一個印象,去回憶。我們擱淺在細節上?!薄拔膶W和生活的不同在于,生活混沌地充滿細節而極少引導我們去注意,但文學教會我們如何留心?!卞队韫P下的90后們首先是在一處處生活細節中,無聲地向鮮活與真實貼近。他們聽livehouse,刷微博瀏覽熱搜詞條,看韓國綜藝《新西游記》,猶豫買哪種顏色的共享單車的包月卡,因為搶到宜家的打折地毯而歡欣鼓舞,用一個衣架改裝自己狹窄的出租房間,把去海底撈拿的等座小零食放到辦公室抽屜里,自接插線板從儲物間窗戶縫引線給二手電動車充電,因為一件小事的搞砸而崩潰大哭……在細節之上,90后一代人的愛與怕、憂傷與疼痛得以宣言。其中有對于現存生活的倦怠狀態,對原生家庭的愛恨交織,對異鄉的疏離隔膜與親近熟悉,對原鄉若即若離的微妙情愫,同時被呈現的,還有90后自我省察式的代際剖白:“說允許范圍內的話,在安全范圍內憤怒,實在虛偽。我們真是特別無力的一代,沒有真打破什么,也沒有構建什么新玩意,只剩下茫然與抱怨,但又覺得自己分外清醒,與眾不同。說到底,所有我們覺得正滑向深淵的事情上,我們只有姿態,沒有勇氣。我們把自暴自棄,當作極具個人特色的標志物,拿出來自鳴得意?!薄澳銢]有生活,小港說。對正在發生的一切,我既缺乏洞見,也缺乏勇氣?;蛟S時代對人的要求大大降低了,不用動蕩不安、朝不保夕,安心追求物質,就能換取可觀的日子。生命的危險,生存的威脅,仿佛都消失了。可它是否已經換了一張面孔,變幻種種形態,扎根到時代中,肆意驅趕著我們?”90后面對時代的迷茫、孤獨、自卑與自尊就是這樣坦誠地流溢在宥予的故事中,有為代際發聲的自覺與筆力,亦是這位青年作家有成熟的寫作觀與相當的寫作能力的表現。
同時,閱讀一個個年輕人具體的故事的過程,也是返回他們所歷經的時代的過程,我們分明能看到時代與歷史的問題正在其身上展開,因而宥予對90后獨特代際遭遇的記錄,也是作家對那些不能被社會遺忘的記憶于個體維度的再補充?!度锸俘埗础贰段覀兺膬鹤摺贰犊袢 贰蹲部铡返刃≌f中人物的狀態,在個體因素的影響外,又蒙上了一層時代的整體情緒,故事因此具有更為豐富的闡釋空間,時代的回音寓居其中;《撞空》中何小河的“扶不扶”行為造成的嚴重后果,則反映出網絡時代非理性的輿論氛圍可能給人帶來的危機;《塞里史龍洞》《撞空》等小說在不同程度上關注到男性對女性的家庭暴力。這都是當下的時代不能忘記的、必須記住的、始終需要處理的問題。宥予以90后這一特殊的代際為載體,給予這些問題以關注與表達,并在表達的過程中,以人物塑造或敘事處理的方式,從90后的立場給出自己對于這些問題的認知、評判與反省。這也是宥予的小說具有不能忽視的價值的原因之一。存在的缺憾或許是這些部分畢竟太少,如何處理好人物個體與時代之間的平衡,也許是宥予在前進道路上需要繼續解決的問題。在個體糾纏的思維、敏感的情緒感受之外,承載更為廣闊的真實,或許更能令小河不小,細水長流。
二、如何敘事如何語言:感覺、回憶與幻想
在人物之外,值得注意的還有宥予獨特的敘事策略,畢竟在小說中,作家不僅是在講故事,更是在完成一次講述行為??v觀宥予的作品序列,其敘事話語已初步顯現自己的風格,小說家著意于意識和思維的發散流動,使敘事在對現實的感覺、對過往的回憶以及人物頭腦中生出的幻想這三維之間游移轉化,感覺、回憶與幻想的穿插并行構造出一個具有彌漫性、穿透性的文本場域,令讀者跟隨文字自由穿梭在小說所建構的時間與空間之中。這種半意識流的形式又緊密連綴人物的體驗,使小說閱讀獲得了一種恰如心靈解剖般的沉浸效果。下面試舉兩例。
《塞里史龍洞》寫女兒常青與父親常川之間的復雜感情,父親年輕時與飽受家暴的珍珠姨偷情,女兒曾將這件事泄露給母親,并在母親過世后,陷入對自己行為所造成影響的揣測與愧疚中,隨著女主人公經歷越來越多生活之挫,她對父親的感受也越來越復雜,愛恨疼痛交織。有一段寫常青為了探求母親的死亡之謎,準備偷看父親的日記,宥予從常青坐在洗衣機前看洗衣服寫起:“微微泛藍的泡沫,水浪聲,高速轉動的嗡嗡聲,旁邊窗戶下的陽光白。她察覺人生的擁擠和漫長,察覺到,自己似乎不在這里,這里不是指廣州、永慶坊、這棟屋,這里是她不知道哪里?!睓C器洗衣帶來的擁擠漫長之感,使人物思維發散至自己生活的無聊,繼而想到了死去的女兒與母親。在回憶母親的過程中,她想到父親曾對年幼的她說,母親“到塞里史龍洞去了,再都唔返嚟喇”。母親的死亡原因隨之在頭腦中借幻想的形式展開推衍,在無數次痛苦的幻想之后,“她想象跳樓的場景,但主角一直不是媽媽,是一個陌生人,不總是女,有時是男,甚至有一次,她發現正在墜落的是自己”。至此,人物對于母親死亡之謎一探究竟的心理動機達到頂峰,因其不僅意味著對母親一生的補全,更意味著女兒自己的救贖?;貞浥c幻想發散后,敘事收束回現實的視覺感覺?!叭锸俘埗?,洗衣機滾筒一圈圈轉,水和機器聲,常青盯著”,常青終于下定決心,“她站起來,穿過照舊的客廳,走進書房”。在這一段中,故事流暢地在感覺、回憶、幻想之間跳轉、行進,人物的情緒與心靈傷痛如同浮萍,在緩緩流淌的講述中起伏波動,最后到達行為的終點。
《狂犬病》這一短篇小說寫廣漂兄妹對過往生活的回憶。小說從妹妹收養一只流浪小貓寫起,以對話為載體引入回憶,小時哥哥對妹妹說被狗咬只能活到26歲,一次無意間恐嚇似的知識炫耀給妹妹留下二十多年的心理陰影?;貞浿羞€提及父輩對妹妹喜愛小動物的不理解和訓斥,曾把她最愛的小狗賣了并在走回家時買了狗肉。宥予以十分濃郁的語言寫了這個外界規訓孩童柔軟情感的故事,一邊開展正常的人物對話,使回憶現身于當下,一邊以“我”即哥哥谷豐的目光對妹妹及身邊周遭展開語言張力十足的感覺與幻想??粗妹谜故镜娜О毯?,“我”感到“那條懸浮的皮變成一只粉色大象,有一張毀容的臉。大象在笑,哈哈大笑。親愛的,你不要再笑了,我默默對它說”。當妹妹坦率平靜地講出自己多年來因兄而起的死亡恐慌時,“我”則看到“她的眼睛長出兩條蛇一樣的胳膊,捏著眼球貼在我鼻子兩邊,向上對著我的眼睛吐口水。我的臉頰濕漉漉的,像蚯蚓,又惡心又嚇人。蛇一樣的胳膊出來了,含住眼球,吞到喉嚨里,留下兩圈眼眶,像一副微笑的圓框眼鏡”。這種變形的幻想藝術頗具某些現代小說色彩,具體的形象又讓人想到伊藤潤二的《漩渦》,那種森然徹骨、如同死亡本身的恐懼不是直接由妹妹的話語說出,而是化作具體的意象,經由哥哥的感覺與幻想呈現出來,似在寫粗疏情感對稚嫩心靈的戕害與反噬,又似寫出一種盤桓在人們心底普遍的情緒癥候。這種由當下感覺、過往回憶與個體幻想穿插交織而成的敘事流,在宥予的長篇小說《撞空》中生成更為宏觀的敘事結構,何小河的故事就大致由現實生活發展與對女友小港的回憶兩條主線交織而成,大量以個體為原點展開的感覺與聯想綴于其間。
與此敘事風格相契的,是宥予細膩、詩意、富有張力的筆觸。小說家的語言追求感覺的強化,在視覺性與身體性上用力十足,具體表現為經常使用十分“嚴重”的動詞,如“有兩把水殺我的胸口”“世界醒過來,吐出更多人”“我在寶記路邊雞要了臘味煲仔飯,米粒太硬,嚼一口半邊身體都在地震”“我拉開窗簾,陽光粗暴地拍打我,幾乎要將我摁在地板上”等等。還表現為在修辭上偏愛通感,像是“兩邊的商場像巨大的水母,只是太吵了,視覺上的吵”“珍珠姨重新出現在這座城市的消息,氣味般滲透進她耳朵”“明白這股青翠而濃香的苦味,會籠罩我的一生”“她的呼吸聲有股煮紅薯的紅色香氣?!倍詈嫌跀⑹律隙鄬懙交孟牖驂舻奶祚R行空,宥予對于比喻這種修辭的鐘愛與篤誠處處可見,其比喻充分具有什克洛夫斯基意義上的“陌生化”特征,相當多的妙句像一個個精致的語言發明。令人難忘的是《撞空》中一句:“大家圍坐在餐桌旁,扮演一個快樂的人,談一談房價、房產政策……原來大家都在親自生活,但經驗并不多,仿佛一個盲人握著另一個盲人的手,用筆把那個東西在紙上畫給對方?!弊詈?,雖然宥予讓自己的人物在情感表達上十分克制,因為他不想寫出“失意者的自憐”與“一種泛濫的溫情”,但我們還是可以從大量象喻與擬人手法的運用中,捕捉到人物與作者的敏感。就像王國維所說的“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經由人物內心過濾過的風景,曲折地反映出宥予和他的人物都生著一雙多情的眼睛,他們看一片漂流的落葉、一條待殺的魚、一只舔水流影子的狗,看到“那些光移動,像是受了傷,很緩慢”“江面上的船懶洋洋的,江邊的建筑都笨拙,世界顯得力不從心”“婚紗在櫥窗里,仿佛走錯片場的演員”,其中都有表達情緒與觀念的密語,有待讀者解碼。讀宥予的小說,能感到他是一粒語言之上的“綴網勞蛛”,勤奮而有天賦。誠如汪曾祺在《自報家門》一文中說:“我以為語言具有內容性。語言是小說的本體,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是技巧?!睂懶≌f與寫語言從來一體,在語言上的用力總會有回報。值得注意的問題是有時用力太過反而顯得死板,格外詩化的用詞與小說的整體質地不相兼容,如“原來有諸多事物從不會被囚禁,堅守原子層面的自由”,這類話語可能更適合出現于評論與研究而非小說當中。其次,敘述語言與人物設定之間的裂隙也不容忽視,一段語言是對特定情節或人物塑造起到有效作用,還是作家抑制不住的文字游戲沖動的產物,在閱讀《東邊、七下、豬八戒》這類寫鄉村人物的作品時,這一問題是讀者不得不提出的,亦是作家應該加以審慎重視的。
三、結語
讀宥予的小說,總會讓人想到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所說的“發現唯有小說才能發現的東西,乃是小說唯一的存在理由”。宥予的人物扎根在生活的“此處”,承載著90后年輕人感受到的當代生活的質感與肌理。小說家以發散流動的敘事與精準詩意的語言,將瑣碎念想凝練為許多人都想過卻無法以言語道出的生活真相,讓人讀來有“超以象外”又“得其環中”的快感體驗。
近來Deepseek等AI工具取得突破進展,不少人在焦慮中再次發問:文學創作者是否會被AI取代?我想,也許AI能夠以現有的海量文學數據庫為基礎,拼湊出一篇合格的故事,給予使用者想要卻不超出他們想象的內容,但它們無法發現只有小說才能發現的新的東西,正如它們無法深入觸及變化如流的人類心靈。因此,宥予這樣的小說家大概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還要繼續寫下去,也應該繼續寫下去,其作品強大的當下感將持續喚起一代90后的共情,而根植于這一代際內心感受的幻想與回憶,也是未來的我們回眸歷史時不應遺忘的集體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