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成一朵泥塊,黑花開滿夢里 ——讀吳心海的《故紙堆里覓真相》
這個題目化自臧克家的詩作《炭鬼》:“一直醉成一朵泥塊,黑花便在夢里開滿。”本指礦工在危險的勞累、忙碌之余,也有輕松一刻,即“白干直向喉嚨里灌”;所謂醉成泥塊、開滿黑花云云,則是描述這“快活”的。但筆者讀到這兩句詩時,卻覺得拿它來形容《故紙堆里覓真相》作者吳心海對現代文學史料——“故紙堆”的癡迷、沉浸、劬勞,是再貼切不過了。
本書第一部分“求索與發現”,主要收錄了作者發掘中國現代作家或詩人(如戴望舒、李白鳳、郁達夫、梁實秋、臧克家等)佚文佚簡的若干成果,同時旁及周作人落水期間的一篇重要訪談、少年金庸“痛擊”李白鳳的“莽撞組合拳”,以及吳宓日記等材料;第二部分“史料與求實”,通過史料考辨,一方面對現當代文學史上的一些傳聞乃至言之鑿鑿的“定論”進行挑戰,如吳奔星的兩樁“公案”與“九葉詩派”的命名問題,另一方面對某些研究著作或紀實文章的舛誤、失實處進行指謬,如某人某書將為開放女禁而奔走鼓呼的謝楚楨誤認為女性、某年某報聲稱“海明威在中國打過鬼子”;第三部分“詩情與詩魂”,顧名思義都與“詩”,當然是與新詩息息相關,其間所涉的既包括冰心、陳夢家、臧克家、吳興華、戴望舒、邵燕祥等知名詩人,也對“被低估”的詩人水天同及陳子展、周而復、蕭也牧、劉白羽、孫犁等“不以詩人聞名的作家的新詩”多有關注。全書23萬字(其中不少篇幅是附錄的原文)、長短文章28篇,鉤沉了豐富的文獻史料,破解了文學史上一些懸而未決的問題,補充了殘缺不全的文學地圖,抽絲剝繭、巨細靡遺、入情入理,對我們揣摩懸想該書所涉及的多位中國現代作家、詩人,以“設法貼近,尋找相遇的契機和相容的軌跡”(李丹夢語),并重構現代文學的歷史原境,實在大有裨益。
史料工作雖不免煩瑣、辛苦,卻有“發現的愉悅”(陳子善語)作為慰藉。每當“求真”的渴望被饜足,長期埋首故紙堆的疲憊、倦態、陰影一掃而空——作者給新著取名“故紙堆里覓真相”,必定積貯著豐富的肉身經驗。而“覓真相”所呈現出的治學態度,構成了理解、欣賞此書的另一路徑。
作為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并在新華日報社工作的一名“新華人”,作者對“覓真相”的執著似乎是種“職業病”。書中所收《海明威在中國打過鬼子嗎?》一文,最能說明這一點。尤其值得欽佩的是作者刀刃向內的勇氣,為存其真,愿在全書第一篇文章后面附上陳子善、金傳勝兩位學者的質疑;借用作者的話說,這是一種“非常嚴肅的態度”。而尋覓歷史的真,需要的往往不只是嚴肅的態度和冷靜的分析,還有挑戰“定論”、顛覆權威、同流俗決裂的勇氣,一如殷海光所反復申言的那樣:“我覺得人必須要有真是真非,而且有勇氣拿出真是真非。”在《趙瑞蕻:九葉詩派根本不存在》一文中,作者便顯示出這樣“不合時宜”的勇氣——當然,不合時宜的并非作者一人,吳奔星、趙瑞蕻等人斷言“當時一段時間以來一個炙手可熱的詩歌流派”——也就是“九葉詩派”——“根本不存在,不成立”(趙瑞蕻語)或“實為誤傳”(吳奔星語),同樣是逆“勢”而動,不知要開罪于“多少研究新詩流派的論者,砸掉多少人的飯碗”,而這么一種觀點的提出,也“的的確確是下筆維艱啊!”(第218頁)白璧微瑕的是,作者一時沒有找到趙瑞蕻信中提到的那期《鐘山》,只得用《離亂弦歌憶舊游》一書中的相關篇章代替。筆者查閱了一下資料,愿補充于此:1997年《鐘山》第3期刊出《烽火弦歌憶舊游——懷念穆旦,并憶西南聯大》一文,篇末署明“1996年10月5日,修訂”,是年《新文學史料》第3、4期刊出《南岳山中,蒙自湖畔——懷念穆旦,并憶西南聯大》一文,篇末署明“1996年10月25日訂正”,后者增刪了若干篇幅,并對內容作了符合《新文學史料》語境的調整,但總體上不妨看作“同一篇文字”。
作者認為“趙瑞蕻先生身為20世紀40年代中國現代新詩的耕耘者,作為詩人穆旦西南聯大的同學,對當時的新詩格局及流派,是有很大的發言權的”(第218頁),這是富于啟發性的。雖然親歷者往往無法脫開自身經驗局限,對曾經置身其中的時代進行全面、客觀的把握,但他們的經驗與言說,仍是我們觸摸、理解歷史所不容忽視的關鍵。如果我們能夠憑借親歷者的觀察、思考及生命經驗,以求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陳寅恪語),又何必“非要等上幾百年,讓那些已不易回到過去境界的后人再來做歷史還原的工作呢?”(楊奎松語)
中國現代文學的親歷者多已遠去,他們留給后人的經驗與言說終究有限。今人所能為,恐怕是借助于一定的文獻史料,嘗試修復歷史的現場,逼近歷史的原貌,尋找歷史的真相。“故紙堆里覓真相”便是最準確的定位,因為尋覓永遠在路上。而這“覓真相”的拼圖游戲般的愉悅,也是作者愿在故紙堆中“醉成一朵泥塊,黑花開滿夢里”的原動力之一吧。
(作者系山東大學文學院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