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吳宓的“小紅箱”
在當代中國學界,吳宓是一個由冷漸熱的研究對象。作為中國比較文學的奠基人、國學大師、詩人、杰出的教育家,吳宓曾一度無人問津,吳宓研究在長時間里近乎寂寥。經歷一段特殊歷史時期后,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伴隨著改革開放,學術思想得以解放,文化研究向更深更廣的領域拓展,吳宓才重回學界視野。學者們開始系統地整理和研究吳宓的生平、思想、學術成就等。
這些研究產生了一批成果。學術界深入探討和挖掘吳宓在比較文學、紅學、詩學、教育等領域的貢獻,專門研究吳宓的學術組織也在多地成立,一系列有關吳宓研究的論文相繼發表,書籍也陸續出版。例如,對他開創的比較文學研究成果、紅學研究成果,以及他的史學思想、教育理念和實踐等進行分析和闡釋。同時,有關吳宓的學術研討會也相繼召開,這推動了對他更全面、更深入的研究。進入新世紀后,學界對吳宓的研究不斷發展和深化,涉及他的諸多方面,如他與清華大學及清華研究院的關系、創辦《學衡》的過程、在西南聯大的經歷、詩作及詩論、紅學觀、比較文學成就、外國文學教學、翻譯觀和翻譯成果等,并且從不同角度探討了他在文化史、學術史等方面的地位和影響。
作為吳宓的同鄉,在不斷涌現的吳宓研究成果中,我格外關注家鄉的動態。家鄉涇陽是吳宓的出生地,是他人生旅途的起點,也是他風燭殘年時的避難之所,是他一生“三個二十八年”最終的謝幕之地,更是他肉體與靈魂的歸宿地。我期望看到涇陽在吳宓研究方面能產出自己的成果,想要探究這塊土地在吳宓生命中留下了怎樣的“胎記”,想要了解他的脾性、人格、精神氣質、價值支撐與這塊土地的氣脈是如何相聯結的,期待有識之士能對此做出令人信服的解讀。
期待沒有落空。現在,這部《月映峨山》就要付梓出版了。《月映峨山》的作者雒長安,是一位我敬重的同邑學者。他廣閱資料,通讀吳宓詩文和日記,尋訪吳宓故交學生,特別是1977年吳宓歸鄉后接觸過的各界人士,獲得了大量珍貴的一手材料。同為涇陽人,雒長安從吳宓與家鄉關系的角度切入吳宓研究,尤其是聚焦吳宓的晚年思想、感情和經歷,無疑很有意義。這一研究視角不僅為吳宓研究開辟了新的領域,也填補了吳宓研究中的一個空白。
季羨林評價吳宓說:“他古貌古心,同其他教授不一樣,所以奇特;他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同其他教授不一樣,所以奇特。”在世人眼里,“奇特”二字大概是對吳宓最突出的印象。他為人愨誠,胸無城府,既肅穆又坦率,卻又明顯有些固執、迂腐。吳宓這種性格,或者說人格,與他的家世、家庭教育,以及關學傳統、關中地區深厚的文化底蘊等,均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家鄉的文化背景是吳宓人格形成的重要土壤,了解一方土地的文化傳統、價值觀念等,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吳宓的思想和行為。
我曾總結關中人的價值支撐為:仁義、忠勇、剛正、禮敬。吳宓對這種立身處世原則的信守,體現得十分充分。關中文化中的仁義,體現著一種寬厚、善良的品德,這種品德無疑在吳宓的為人處世中有所展現,使他對待他人充滿仁愛之心,秉持著公正與善良的原則。忠勇則賦予了吳宓在追求真理和學術道路上的堅定與勇敢。面對各種困難和挑戰,他不畏懼、不退縮,始終忠于自己的學術信仰,勇敢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和主張。剛正讓吳宓具有不屈從于權勢、不隨波逐流的品質。在復雜的時代背景下,他堅守自己的原則,剛正不阿,為學術的尊嚴和獨立而奮斗。禮敬則表現在吳宓對傳統文化的尊重和敬仰。他致力于傳承和弘揚中國傳統文化,以禮待人,對學術、對師長、對他人都充滿敬意。但關中人的“生、冷、硬、倔、犟”,也是很出名的,吳宓身上自難淘洗干凈。由此,關中的文化基因,在吳宓人格里就具有一種顯性表現。這既成全了他,也限約了他。
雒長安在書中記述了吳宓從小在安吳堡所受的熏陶與教育。吳宓對家鄉感情很深,創作了大量有關家鄉的詩作。他勤勉、恭謹、執著,一心向學,率情率性,追求自由,堅守信念,待人披心相付,處世抱誠守真,從不欺人,亦不自欺,這構成了貫穿他一生的人格底色。雒長安也提及了他身上的短處:容易上當受騙,遇事太過沖動,決策時多猶豫遲疑,很多選擇顧小失大,常常“犯傻”。這種性情的多面性,這種令人嗟嘆的復雜性,有了關中文化這把密鑰,便都能夠得到解釋。從這個角度看,吳宓與故鄉的關系,在吳宓研究中確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環節。
雒長安是研究歷史出身,看待人和事,多一些歷史眼光,這使得他的研究更具有深度與廣度,能夠從更宏觀的歷史背景下去審視吳宓的一生,介紹、評說吳宓的暮年生活。在對材料的選擇上,他能夠以嚴謹的態度,確保研究的可靠性和準確性,能夠客觀冷靜地分析吳宓在那個特定歷史時期的處境、選擇和心態。他的研究不僅為我們展現了吳宓個人的命運,也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歷史變遷和社會風貌。
1977年1月,在那個寒風凜冽的冬日,當胞妹吳須曼把吳宓從重慶接回涇陽時,吳宓的隨身物品,只有兩只舊箱子,幾件破衣物,以及他再三囑咐一定要保存好的一個被視為寶物的“小紅箱”。這個“小紅箱”里究竟有什么秘密?原來,“小紅箱”里面收藏的是吳宓劫后僅存的一些日記和發黃的文稿。一位在外漂泊60多年的游子,帶著人生旅塵,帶著身心的傷疤,落葉歸根,回到他的故鄉。大概他信奉“身土不二”,故鄉是適合他的。“小紅箱”里藏著他的思想,藏著他生命的寄托,也藏著他一生的秘密:過往的事,交集的人,經歷過的春風秋霜,體驗過的喜怒哀樂,所思所求,所得所舍,以及對這個世界的仰觀俯察,對自己內心的檢點省視。這些非常個人化的東西,他視為珍寶,帶了回來,交付給予他生命臍帶連接的土地。他知道后人會打開這“小紅箱”的,他希望讓世人看到一個真實的吳宓。
現在,這“小紅箱”被故鄉繼起的學者雒長安打開了,在高聳的峨山的陪襯下,在安吳堡如水的月光輝映下,古貌古心的吳宓帶著他重重心事綿綿思緒,帶著他的不甘不舍,緩緩向我們走來,山影城郭,水華月光,陪伴著老人,了了呈現在我們面前。在這樣一種背景下看吳宓,我想,大概我們能看得更真切一些。
(作者系作家、文學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