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議《豐泰庵》中的女性敘事
王彬的長篇歷史小說《豐泰庵》(作家出版社2024年4月)通過明朝末年長平公主的視角,描繪了不同階層、不同性格,但命運同樣悲慘的眾多女性形象。在作家的如椽筆底,這些女性歷經苦難、掙扎與覺醒,構成《豐泰庵》的重要敘事維度,從而引起了讀者的同情與關注。
一、明末宮中的女性群像
作為崇禎長女,長平公主在正史中僅以“斷臂求生”的悲劇形象的短暫存在,十七歲就亡故了,但《豐泰庵》卻賦予其完整的生命軌跡。而且通過虛構的流亡秘魯,將長平公主塑造成跨越東西的歷史見證者,使得這個人物既承載了明末戰爭與宮廷的慘痛記憶,又融入了大航海時代全球化的國際視野。
在西班牙,長平公主與三弟交談之后,夜不能寐,“睡了一會兒,心里難受極了,我的心似乎被丟在石磨下面反復碾壓,痛苦得實在睡不著,便再次穿好外衣走出門外,站在石階上,遙望那沙洲似的流云,不禁悲上心頭。流云的顏色介于灰藍之間,似乎有一種潤澤的微光,云母似的飄忽閃爍,在茶墨色的天穹里緩慢浮動。一顆流星驚異地劃過流云,下垂到天邊幽然寂滅,夜色更加蒼暗濃重了。”長平公主下定決心去萬里之遙的秘魯,在那里尋找自己的新生。
在正史中,長平公主既是皇權象征的公主,又是被父權(皇權)犧牲的受害者。在崇禎殺女的場景中,她既是大明血脈,又是父親劍鋒之下犧牲品,這種撕裂感貫穿了長平公主的悲慘命運。 然而,在小說中,長平公主作為崇禎的長女并不是柔弱女性,而是具有獨立的覺醒意識,她反對和親政策,堅持獨立人格。在日常的宮廷生活中,她反抗對女性的束縛,堅持參加宮女讀書班,從而擴大讀書范圍。她以“金色闊眉”挑戰審美規范,象征對權力和女性規訓的抵制與反抗。她宣稱:“我的眉毛我做主,女人畫眉只是為自己高興,怎能只為取悅臭男人!那個臭男人唐明皇,竟然對女人的眉形進行限制,制定種種規范。”她拒絕遵循唐明皇制定的眉形規范,主張“女人畫眉只為取悅自己”,甚至以“臭男人”斥責性別歧視與壓迫。
與長平公主相反,韋彤是一個虛構的鏡像的悲情角色。她原本是長平公主身邊的宮娥,因為受到劉太妃的賞識而被封為永昌公主,從而改變身份成為皇族成員。
韋彤是廣西土司的孩子,早年父親被誣陷入獄,韋彤與妹妹被發配到南京宮中做宮娥,后來轉到北京,來到長平公主身邊,因此性格壓抑,與活潑天真的長平公主適成鮮明對比。后來由于長平公主的介入,韋彤父親的冤案得以平反,使她感到溫暖,性格也有所改變。
韋彤擅于畫眉,比如畫“春山眉”,她的做法是:“整理眉毛時,黑色要淡,關鍵是要夾雜一些青綠顏色,真的要把春天的欣喜表現出來,最后,在眉影中點幾粒金色就好了!”這樣的畫眉方法今天依然為年輕的女性所信服而且多有啟發。
在李自成的士兵沖入皇宮時,韋彤本來已經離開,但為了取回愛情信物,被士兵抓住逼迫與一個年輕的將軍成親而自殺。在作者的筆下,韋彤的死被喻為被罡風吹落的“嬌嫩花蕊”,以此象征大明王朝崩潰時女性的悲慘命運:
羅虎突然在暖閣里高喊起來,煒彤下意識走過去,羅虎睡得正深,年輕的臉龐上發出幸福的微笑。羅虎突然伸手將煒彤牢牢抓住,一使勁,將煒彤摟在懷里,再翻身將煒彤壓在身下,瘋狂撕扯煒彤的衣服,煒彤掙扎不已,卻哪里掙扎得開?羅虎噴著酒氣的臉“山”一般傾壓下來,煒彤一激靈拔下腦后的金釵,猛地向羅虎的脖頸刺去,鮮血立即洶涌出來,噴射在酡色的帷幕上,羅虎的身體慢慢酥軟了。
看到羅虎這樣,煒彤嚇壞了,渾身顫栗,癱坐在暖閣里。
第二天,羅虎的部下發現羅虎已死,死在暖閣里,是被女人金釵刺死的;煒彤亦死,在暖閣外面,依在大紅柱子上,拔劍自刎,人雖然死了,手里卻橫著寶劍,劍鋒銳利閃動,比活人還威嚴、美麗。
那兩個將煒彤押送到羅虎帳下的兵嚇壞了,趴在地上連連磕頭:
“公主殿下恕罪,公主殿下恕罪!”
部下慌忙上報李自成,李自成聽了大驚,嘆息一會兒,說這真的是烈女子,下令以公主之禮厚葬。
絳雪是長平公主身邊的四個宮女之一。皮膚雪白,五官精致,個子不高。一年七夕摸盲盒時,絳雪摸到了一雙高跟鞋。按照宮中規矩,高跟鞋女官可以穿,但是宮女不可以,只有主子恩賜,或者七夕在盲盒中摸到才可以穿。穿上高跟鞋可以提升身高,因此絳雪十分高興。然而不幸的是,在李自成的軍隊進入皇城時,絳雪跳井而亡,有一只高跟鞋丟到井外,她是穿了一只高跟鞋死去的。
然而,發生在絳雪身上的故事并沒有結束。有一年故宮Z部在五鳳樓舉辦明朝服飾展,展出了一只明代的高跟鞋。與清代的高跟鞋不同,清代的“高跟”在鞋底中部,俗稱花盆鞋,明代與今日一樣,“高跟”在鞋底后部。這只高跟鞋精致美觀非常吸睛。一天夜里,保安突然聽到展柜被打開的聲響,趕緊跑過去,看見一個身材不高的小姑娘圍著展柜,展柜的門已經被打開,小姑娘的手伸進展柜,正要拿那只高跟鞋,看到保安吃了一驚便迅速跑開,保安拉響警報,被驚醒的保安都起來追,小姑娘圍著大紅柱子轉,幾圈之后便不見了。有人說那就是絳雪回來尋找她丟失的鞋。
小說中的這種設置——通過丟失的高跟靴,折射底層宮女的悲辛命運,而且這種悲辛即便是死后也被緊緊纏繞,令人唏噓也令人心痛。
二、女性書寫的歷史意義
《豐泰庵》通過長平公主的日記的私密視角,揭示了被正史遮蔽的女性敘事經驗。諸如宮廷宴樂細節、公主要求讀書的自主意識,均以女性的日常生活重構了歷史質地,這些當然屬于雞毛蒜皮的瑣事。然而,長平公主的講述不止于此還涉及了許多朝廷大事,她講述的袁崇煥之死就令人心驚膽戰,凸顯了女性視角對英雄敘事的解構:
涂國鼎來到西市時,場面幾近失控,聽到消息的市民圍住袁崇煥的囚車,發瘋一般怒吼,袁崇煥合閉雙眼沉默無語,涂國鼎命兵丁用皮鞭、木棒驅散百姓,將袁崇煥押到四牌樓中間的路口,待午牌三刻,劊子手狂吼一聲:“惡煞都來!”便用錐子似的小刀,開始行刑,割了兩天,最后將頭顱割下傳首九邊。每割下一塊肉,京師百姓壓肩疊背地從劊子手中“爭取之”,我后來在江南書生張岱的筆記中讀到:
“百姓以錢買其肉,頃刻立盡;開膛取其腸胃,百姓群起搶之,得其一節者,和燒酒生嚙,血流頰間,猶唾罵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
噫!烏合之眾何至于此!有這樣的百姓大明不亡才怪
父皇派錦衣衛去抄袁崇煥的家,但是并無余資,只有父皇賞賜的幾件朝衣供奉在瓜棱腿方角柜里,唯——值幾個錢的是一把黃花梨的禪椅,作為罰沒財產賣了三五兩銀子。他的妻子早已亡故,只有一個小妾,也沒有子嗣,按照律令和袁崇煥哥哥的家人從廣東流放至福建,后來就沒有下文了。
一百多年后,乾隆皇帝將檔案公開,說明當時的歷史真相,大明后裔這才知道中了皇太極的反間計,然而社稷早已淪亡,只能留給后人悲嘆。南明抗清義士張家玉在哀悼袁崇煥的詩中有這樣兩句,一句是:“勞苦功高誰得似?中山何事謗書飛。”再一句是:“只今羽檄方馳急,哪得先生再解圍?”然而其時已晚,大明的宮城早已傾頹沒有絲毫辦法了。
袁大將軍的祠堂與墓地在北京東城區東花市斜街52號,佘氏后人至今為其守墓,已經將近四百年了。 與正史不同,在《豐泰庵》中長平公主性情剛強,她抵制和親政策,認為大明不是孱弱的宋朝,大明的公主豈能下嫁到邊遠的蕞爾小國!明亡以后,她帶著宮女遠涉重洋,來到西班牙尋找三弟,后來又再次遠渡萬里碧濤去了秘魯,暗示女性在歷史廢墟中重塑自我的可能。
在小說末尾,作者特意以明史研究者李力的口吻寫道:
在長平公主的回憶中,她是否去了秘魯沒有記載,只是在一張紙上寫了這樣幾行文字,是關于中國、西洋與阿拉伯船帆的比較,我抄錄在這里:
“大明的船帆是直的,一根桅桿只掛一張帆,升降通過滑輪操作;西洋的船帆是橫的,一根桅桿上張掛若干帆,升降船帆通過水手爬上桅桿操縱;阿拉伯人的帆可以轉動。西洋人向阿拉伯人學習,將移動船帆的技術學會了,從而可以在任何風向中航行。”
我沒有研究過航行中的船帆,不知道長平公主說得是否準確,但是本著保持歷史記錄的真實原則,還是將它抄錄下來。
為長平公主的命運重構與性格重建搭設了無盡的想象空間。
總之,小說通過女性的悲慘命運折射了大明王朝的衰亡。長平斷臂、煒彤慘死、絳雪跳井、大批宮女跳河溺死等等,從而構成了“千紅一哭”的隱喻,呼應了《紅樓夢》中女性的悲劇美學。此外,《豐泰庵》還借鑒了《紅樓夢》中“草蛇灰線”的筆法,譬如前文交代宮中有三千陰兵,長平不知道,讀者也不知道這三千陰兵何指?后來知道了其實是貓的象征,在小說的末尾特意讓一只黃色橘貓搭救了長平公主:“在景仁宮,父皇刺傷了我,他原本是要將我刺死的,不知什么時候那只橘貓闖進來,在他刺我時,撞了一下他的右腿,使他那持劍的右臂抖動了一下,逼得那劍鋒向上滑動一寸,從我的左臂刺過,我當即昏死過去。五天以后我睜開眼睛,躺在南堂二樓一間密室的床上,兩名穿白衣的嬤嬤站在我面前,見我睜開眼睛,連連在胸前畫十字說上帝保佑,很快湯若望神父跑過來,他披一襲白色長服,藍眼睛看著我發出慈祥的微笑。”那只橘貓只所以要搭救長平公主,是因為她曾經在寒冷的雨天救過橘貓和它的幼崽,萬物有靈,橘貓是來報恩的。
三、敘事方法與歷史語境
敘事方法《豐泰庵》以長平公主第一人稱的日記為主要載體,李力、薇妮第三人稱的研究作為次要載體,二者通過改造后的評點而相互交織,從而形成對話,這樣既呈現了女性個體主觀的真實情感,又以學術考據賦予其歷史的客觀深度。
在這個基礎上,《豐泰庵》又通過編者做注釋的形式介入文本,從而使得小說具有了三個敘事層次。這樣,敘事、評點、注釋等形式的運用自然強化了敘事的復雜與多樣性,從而增加了文本的可信度。總之《豐泰庵》對中國傳統評點體的創造性的運用,使小說與評點不僅熔鑄一體,而且產生了“文本生成過程”的元敘事特征,從而呼應了后現代文學觀念。
《豐泰庵》采取兩種語言體系,小說的底色是流暢的白話,皇帝與大臣之間則采取淺近的文言,從而構成文白交融的語言風格。這樣,既符合歷史語境,又兼顧當代讀者的閱讀習慣。例如,崇禎與大臣們的朝堂對話,既顯莊重又不失可讀性。
宮廷中的女性中則恰恰相反,采取白話,但在私密日記中又采用淺近文言,諸如“母后辭國”“火焰黑紅蔽天”之類,從而突出長平公主作為歷史人物的特殊身份,當然也就區分了公共身份與私人情感敘事。
小說的語言十分綺麗,尤其長于意象的隱喻。譬如:“月光從華麗的屋脊滑落”既描繪了宮廷夜景,又暗喻皇朝的權力月光似的虛幻易逝。我們再看這一段:
我穿好衣服走出宮門,看不見任何人,也聽不到任何聲響,墨色的夜空里,幾只雜色貓在宮闕之間跳躍,像是上蒼派遣的幽靈,而月光已經從殘月變成新月,兩頭尖尖,淡淡的宛若少女的春山,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在我心底沙一樣一層一層淤積下來。
既清新又俊逸,而生動流麗,有評論家說《豐泰庵》的語言是:“清冷綺麗,如舊歲殘酒浸出”,庶幾近之呼!
《豐泰庵》十分注重歷史語境,比如建筑、器物、民俗,服飾等等,限于篇幅這里只以服飾為例。
小說以極盡考據的筆觸詳細描寫宮中女性服飾,既展現了明人的審美態度,又暗示了女性被物化的命運。
譬如,韋彤的服飾:
那晚,她穿了一件松江府白綾襖,外罩遍地金碾光玫紅絹比甲。比甲上有描金賓雁葫蘆四合如意紋,圓領與衣襟縫綴海藍絳邊,其上是彩色刻絲折枝花卉,有梅花、牡丹、玉蘭,盛開的與含苞待放的,十分優雅富麗。比甲上的圖案是淺金色的,綽約地在微藍的月光下泛出若有若無的幽微光影。
那晚是七夕,韋彤的戀人出公差,二人不能相聚,韋彤去看望長平公主。在作者筆端,韋彤穿著比甲與裙子。比甲就是馬甲,馬甲是絹做的,顏色是玫瑰紅,這種紅比大紅要淡,顏色發粉,因此是一種嬌艷的紅色,適宜少女穿;裙子是綾做的,顏色是白色,白裙子配紅馬甲,這是韋彤服飾的大致描寫。比甲上面的圖案十分精美,有葫蘆和賓雁,賓雁就是大雁,春來秋去如同來賓,因此稱賓雁;也有葫蘆與四合如意紋。馬甲的衣領是圓領,和衣襟一樣縫綴海藍色絳邊,絳邊上繡著彩色刻絲的折枝花卉,有盛開與含苞待放的梅花、牡丹、玉蘭等十分富麗。韋彤與劉俊鼎相愛,但是劉俊鼎出公差,二人不能相見,七夕是戀人相會的日子,二人雖然不能相見,但感情是相通的,因此作者特意在韋彤的服飾中繡上葫蘆與大雁之類象征相愛與多子的圖案,這樣的圖案想想都令人欣喜,從而給讀者以豐贍的聯想與審美體驗。
類似的具有文化與象征意義的服飾,在《豐泰庵》中尚有不少,諸如崇禎皇帝、田貴妃、袁貴妃乃至將軍與士兵的戎裝等描繪,都十分精當生動,這里就不一一舉例了。
四、嘗試與探索,女性作為歷史的重寫者
《豐泰庵》中的女性群像,既是被歷史碾壓的不幸弱者,也是重構歷史的主體。
王彬通過長平公主的悲慘身世與流亡過程,將明末女性的悲劇從滔滔淚水中升華為跨越文明的生存敘事。這種書寫不僅填補了傳統小說中女性敘事的空白,更以文學之力讓沉默的女性成為歷史的言說者。正如小說結尾暗示長平公主在秘魯生存的玄想,揭示了女性命運在歷史暗夜中終將尋覓到新生之可能。
簡括而言,《豐泰庵》作為長篇歷史小說,從刻畫女性的角度,展示了一些新的嘗試與探索,開辟了小歷史與大歷史平行敘事的新途徑,從而為當代文學創作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文本,理應得到我們的關注與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