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

這個話頭要從笆斗哥講起。笆斗哥的父親大名薄會鐘，是我們的房東。大家都知道他有個兒子叫笆斗，在東北阜新的煤礦上班。每次說起兒子，他都顯得很驕傲，說笆斗的煤礦同河南的煤礦不一樣，從地皮上挖下去就是煤，不用下井。

笆斗哥回來的時候，會給鄰居們帶來好些蘑菇，說他自己閑時采的。這種蘑菇燉肉真好吃，大家會一直留到過年。聽笆斗哥的話，好像東北大地到處都是大樹，到處都是蘑菇和木耳。就在林海雪原里，隱藏著笆斗哥的阜新煤礦。當(dāng)時，阜新煤礦老有名了，在我們東街那一帶，誰不知道阜新煤礦呢？

笆斗哥說，自己工作的地方，是新中國成立后建設(shè)的第一座大型露天煤礦。全國156個重點項目，有4個落戶阜新，其中就有“大露天”。你就想啊，多少投入都給了這里，就是要把整個阜新打造成一個大工廠。

笆斗哥說的大露天，是他們的口語，全名叫阜新市海州露天煤礦。都是現(xiàn)代化呀，笆斗哥上班都是坐車下去，再坐車上來。20世紀(jì)60年代，有幾個人坐過汽車呢？那工作真讓人羨慕死了。

這次，笆斗哥是回來結(jié)婚的。

——新媳婦是哪里人？好看嗎？

——你想啊，煤礦工人的媳婦能差嗎？人家那是領(lǐng)國家工資的，還不百里挑一？

迎新娘的車子是輛三輪，人坐前面，騎的人在后面。去時車子不能空著，就讓我做了壓車?yán)伞５壬w著紅蓋頭的新媳婦坐上車，就由另一個人帶著我。

舉行婚禮的時候，我終于看到了新媳婦的模樣。新媳婦就該是這個模樣，像一顆紅潤的鮮桃。

儀式結(jié)束，就有人拿著楝樹果子，捏著黑鍋灰、辣椒面向跑進(jìn)洞房的新媳婦“進(jìn)攻”，一時間歡笑和吵嚷把一切聲音都蓋住了。

新媳婦抱著頭，縮在床角，笑也不是，惱也不是，反正人家得用摸了鍋底灰的手蹭你的臉，用辣椒抹你的嘴，用楝樹果子砸你的頭——這是當(dāng)年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

我擠在中間，推搡著他們，偷偷替新媳婦出氣，卻不知何時也被人抹了一臉鍋灰。

第二天放學(xué)回來，我輕輕推開新媳婦的屋門。她正在屋里洗著什么，朝我一笑，說：進(jìn)來吧！

屋里一股淡淡的清香，讓人心爽。

我已經(jīng)知道，新媳婦名叫春桃。我想說春桃姐，昨天還是我給你壓的車呢，卻不好說出口。

我看她曾被人抹黑的臉，早干凈了，又像一朵新開的桃花。她也就比我大10來歲吧。

此后沒幾天，笆斗哥就回東北了，留下一個新媳婦獨守空房。

春桃姐人很勤巧，一個人照顧公婆料理家務(wù)。她編的草籃子草墊子好看著呢，除自家用了還送人。多人居住的大院子總是干干凈凈，那是她一早一晚揮動掃把的結(jié)果。

兩年過去了。笆斗哥也就過年回來一次，多數(shù)時間，只是她一個人守著一間小屋。

我從沒聽過她高聲說話，更沒見過她跟誰拌過嘴。即使叫雞叫豬，也聲音細(xì)柔得跟唱歌一般。這中間我發(fā)現(xiàn)她一個人偷偷哭過。那次她婆婆叫她，她就邊抹著眼睛從屋里出來，邊往婆婆的屋里走。房東大嬸對媳婦一向都好。準(zhǔn)是她一個人太想念笆斗哥了。

二

笆斗哥再回來，我們還是會去纏著他講阜新，講他的大露天。

笆斗哥拿著一張5塊錢紙幣，說：你看這個大電鎬，這么一下子，就能裝滿一輛大卡車。以前怎么不知道紙幣上畫著笆斗哥的大露天？大電鎬旁邊就是一列運煤的火車。

笆斗哥說：咱這大露天，一共有7個這樣的大家伙，當(dāng)然還有各種小家伙。你就想吧，運煤的車子排起隊，一輛輛、一列列不停地拉，能拉出多少煤！告訴你吧，咱一個海州礦的產(chǎn)量，就占全國十分之一。什么意思明白吧？所以咱的大露天是亞洲第一、世界第二。

笆斗哥說，咱大露天全是機械化作業(yè)，光是挖掘機、翻斗車、電機車、蒸汽火車就有1000多臺。那個場面，我們礦長說了，就像是大兵團(tuán)作戰(zhàn)。

我們都聽呆了。笆斗哥可真有本事啊，好像整個阜新煤礦，就是笆斗哥一個人的。好讓人羨慕。

笆斗哥講話的時候，春桃姐就在旁邊坐著，一邊納著鞋底子。春桃的嘴角露出淺淺的笑，笑容里，有自豪，也有愛慕。我看到，笆斗哥說話的時候，會往春桃姐那里瞅一眼，好像他不是說給我們，而是說給春桃姐。

兩人的目光一碰面，春桃姐臉一紅，趕緊低下頭去。我當(dāng)時不懂，那目光里，兩個人說了多少話呀。

笆斗哥說：怎么樣，我們的大露天好吧？春桃姐說：好你也不帶俺去。笆斗哥說：別急，早晚會讓你去，你不去，俺活兒都干不好！

三

春桃姐終于到笆斗哥那里去了。

她揣著笆斗哥給她畫的乘車圖，先是從小城朝歌半夜里出發(fā)。那種站站停的慢車，好容易到了北京的永定門車站。然后她再按照圖上寫的，坐20路公交車到北京站，辦理轉(zhuǎn)簽手續(xù)。

從來沒有出過遠(yuǎn)門的春桃不時會急出眼淚來。但是那又怎么樣呢？還不是一個人心慌，一個人承受？等到終于乘上了發(fā)往沈陽的火車，她在心里又笑了，快見到笆斗哥了。

春桃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火車已經(jīng)過了山海關(guān)，在東北大地上飛馳。

春桃看到了連成片的玉米地，感覺東北真的像笆斗哥說的，無邊無際。

路途好遠(yuǎn)，好不容易到了沈陽，還得再倒車，而后才能到笆斗哥所在的阜新，春桃時常在心里念叨的阜新。

在阜新，春桃看到了采掘機，那個跟5元錢紙幣上一模一樣的大家伙。在超大的礦坑周圍，是數(shù)不清的鐵路和公路網(wǎng)，火車吐著粗氣，汽車發(fā)出野性的轟隆聲，在其中穿來穿去，日夜不息，把阜新的煤炭和阜新的好名聲運往四面八方。

春桃知道，那里面有笆斗哥的熱情和汗水。

笆斗哥領(lǐng)著春桃看了一場電影，大禮堂好氣派，還看了一場中國煤礦文工團(tuán)來慰問一線職工的演出。

笆斗哥給了春桃一張票，讓她去職工浴池洗澡。春桃拗不過就去了。里面有大池子，還有噴頭，春桃好害羞，長這么大也就去過小城的澡堂，那里人多光線暗，哪里像這般寬大敞亮。洗完后還要經(jīng)過一個地方，被藍(lán)光照一照，說是消除細(xì)菌。

春桃說，笆斗哥太幸福了，怨不得笆斗哥不想家呢！

笆斗就不好意思了，覺得對不住春桃。他總是跟春桃寫信說忙，國家建設(shè)都等著這些煤炭呢，要不斷地加班。春桃總是獨守空房。笆斗哥他們這么多人，忙起來哪里知道孤單呀，何況還有這么好的待遇，笆斗哥怎么能懂得春桃的幽怨？

春桃姐在這里認(rèn)識了好多姐妹，她們都那么有文化，明事理。后來春桃知道了一首詩：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阜新在遼寧西部，這首詩說的就是自己啊。

只是這個地方太遠(yuǎn)了，來一次那么不方便，回去一次也是不方便。春桃就不想走了，要留在笆斗哥身邊。

春桃姐回來給我們講這些時，再次讓我們聽呆了。后來，春桃姐還真被笆斗哥帶走了，那是我搬家前一年。春桃姐走的時候，挨個跟大家打招呼。

春桃姐走了以后，就落雪了，想著春桃姐的阜新也一定落雪了。

四

多少年，阜新都在我的心里藏著，那是一種長久的艷羨與向往。終于有了一次到阜新的機會，已經(jīng)是2024年的深秋。

10月了，東北大地還開著粉紅的喇叭花，在那些發(fā)黃的葉子周圍，顯得格外可人。

我打聽阜新煤礦，說已經(jīng)停產(chǎn)了，停產(chǎn)的原因是它做出的貢獻(xiàn)太大，把自身掏空了。

海州露天礦2005年關(guān)閉后，留下了長4公里、寬2公里、深350米的巨大礦坑，相當(dāng)于38個北京故宮的面積。

那個用于露天采裝生產(chǎn)的99號電鎬，從海州露天礦建礦到關(guān)閉，一直是先進(jìn)包機組。挨著電鎬的是爆破穿孔的170號鉆機，鉆孔深度能達(dá)到17米。那輛上游型939號蒸汽機車，每次載煤十?dāng)?shù)噸，不知一趟趟地拉出多少煤。

還有推土犁、電機車，個個都是巨無霸，滿身的傷痕，訴說著曾經(jīng)的輝煌。

礦坑邊上，我看到的深度有70米，排列在下面的翻斗車，小得像兒童玩具。如果再往前站在70米的邊緣往下看，還有280米深。

一座座水塔，在荒草間昂揚矗立。蜿蜒的環(huán)形公路、古老的鐵路、生銹的信號燈、十字指示牌和沒有損壞的工房與設(shè)備，仍然透顯著當(dāng)年濃烈的工業(yè)氣息。

海州露天煤礦，半個多世紀(jì)以來為我國經(jīng)濟(jì)建設(shè)作出了巨大貢獻(xiàn)，累計生產(chǎn)煤炭2.44億噸，完成工業(yè)產(chǎn)值近百億元，創(chuàng)造了新中國乃至世界的多個第一。

現(xiàn)在，碩大的天坑空空地對著天。它陷入了孤寂，陷入了回憶，看了讓人感動。

層云翻卷，一些陽光從中間打下來，一直打到坑底。這里那里，一些藍(lán)色的煙霧裊裊升騰。那是燃燒不盡的煤矸石。

人們不忍讓它就這么空在那里，要把它變成一個公園，變成一座博物館。為了改變環(huán)境，人們把礦坑周圍做成梯田的形狀，每一層都種上花樹。漸漸地，樹木和花草在它的周圍集聚起來，舞蹈和歌聲在它的周圍搖曳起來。

更多的是那些老礦工，他們總是回到這里走走，摸摸曾經(jīng)用過的老物件。整個大露天，都融入了他們的生命。

一位老礦工告訴我，因煤礦而建的總醫(yī)院，是阜新最好的醫(yī)院；礦業(yè)學(xué)院，成了遼寧工程技術(shù)大學(xué)，核心專業(yè)仍然是采礦。

我很想找到笆斗哥和春桃姐，打聽了很多人，都沒人知道。那些走來走去還有舞動的人里，有他們的身影嗎？即使有，也認(rèn)不出來了。

那位老礦工說：你找哪個春桃，俺們這兒光我知道的就有五六個，年齡倒是跟你說的差不多。但是你得告訴我她姓什么？我還真不知道春桃姐姓什么。我說：她丈夫叫笆斗。老李又搖頭了，說從來沒聽說過。

說是河南人，可當(dāng)年到這里來的，全國各地的太多了。

陪同我的人說，你說的春桃姐也許進(jìn)了大集體，礦上為解決家屬就業(yè)問題，成立了集體性質(zhì)的公司，女工們每天都是拿著耙子、筐子等四大件，去矸石堆里撿煤。那些年里，她們從煤矸石里撿出的煤就有好多噸。哦，那里有春桃姐嗎？

我相信，那位朝歌女子，到哪里都不會落后，一定會博得阜新人的喜愛。再次回首那個大礦坑，它是另一種形式的紀(jì)念碑，銘刻著阜新這座英雄城市不朽的奮斗史，銘刻著海州露天礦工的辛勞與奉獻(xiàn)。

是呀，從大露天獲取光榮和信念的一代代阜新人，仍舊沒有停止他們的腳步，正在努力鑄造新的輝煌。

離開的時候，車子穿過太平區(qū)，穿過煤城中路、煤城東路，穿過大火車道和小火車道。垂柳依依，披拂在道路兩邊，陽光灑在河中，粼粼波光，映照著阜新，難忘的阜新。

（作者：王劍冰，系中國散文學(xué)會副會長、河南省散文學(xué)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