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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月報·原創版》2025年第3期|周子湘: 草書上人號懷素 
    來源:《小說月報·原創版》2025年第3期 | 周子湘  2025年03月20日12:44

    雪下了一夜,落在臃腫的樹枝上。禪房里的油燈和酒壇落滿灰塵,來的路上卻干干凈凈。只有兩行腳印,剛一踏過,雪又盛滿。我站在這里一個清晨,肩頭落滿白雪。一個清晨多像一年,沒有一絲變動。

    那些小的芭蕉葉已被我書寫完,雪落在碧綠或褐黃的葉片上,濃黑墨汁流淌下來,沖刷掉那些新鮮的字跡,已經無法再寫下去。我轉身走回禪房,門被推開的瞬間,撲進來潮濕清冽的寺中供香的氣息。

    拿出入冬前積攢的大芭蕉葉,鋪展在桌上。大雪讓屋子里更暗,撥亮油燈,灰塵在油煙里跳動,發出輕微啪啪的聲音。油燈里的大雪灼亮我的眼睛,這一雙寂寞的黑眼睛多想大雪一直下進我的毛筆里,書寫出雪花一樣靈動紛飛的字跡。雪地上的芭蕉樹是暗綠色的,像天空飛過的不知名的鳥,我把這種暗綠色羽毛的鳥叫作神鳥。春天時,那些神鳥會出現,我依然會站立在芭蕉林里。

    我的夢是被翌日這道刺目的晨光喚醒的。蒙眬的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白。醒來,眼前是窗欞上落下的漫天大雪。這一刻,我明白夢境中除卻墨汁的玄青,又多出一種顏色,雪落的純白。

    有時我是愉快的。沒錢買不起昂貴的竹紙、絹帛,那是王公貴族才能享用的上等品,便鋪開碩大碧綠的芭蕉葉,毛筆游走在葉片上的光滑,想象是書寫在又細又軟的絹帛之上。

    窗外那片濃密的芭蕉林,是我一株一株親手種下。有時彎腰駝背,大汗淋漓后坐在土地上,舒展身體,風從華蓋一樣的青翠湛綠的芭蕉葉中吹過,仿佛那些為苦練書法耗費的大量年華,化作陽光重新回到我的身體里。這片遮天蔽日的芭蕉林,我為它取名“綠天庵”。

    終日練字,練得疲累時,我會閉起眼睛曬太陽,又忽然跳起來,滿屋子四處找酒喝。抓起酒壇,倒在未洗凈的粗碗里大口飲下。微黃色的酒液。俯身低頭,嗅聞到一種難以捕捉的醇香,仿佛正大步走過一片花朵怒放的山林,帶著通體的透徹和燒灼。酒液炙燙著血管和胃,每一寸皮膚和毛孔都跳動起來,讓我揮筆,鼓動著我說,寫啊,寫出你自己啊!

    我跳起來大喊三五聲,揮動毛筆,筆鋒在墻壁上、衣服上、罐子器皿上如龍蛇一般游走。屋子里寫滿了,我打開房門,到寺院的墻壁上奮筆疾書,一行一行的草書,就是我日日夜夜臨摹無數碑帖、書家真跡的心得。

    我的眼前出現心中仰慕的張旭張長史的草書。張長史疏放率真,和我是一樣的人。飲酒必書,大醉狂走數步才下筆,以頭濡墨而書,酣暢淋漓,好不痛快。酒醒后,他大呼,這是神作不可再寫得出。心里熱烈的念頭在翻滾,我已經喝醉了,手打翻酒壇和粗碗,嘩啦啦碰撞成一片,整個人幾欲傾倒在地。我提筆疾書在寺中的白墻上,一氣呵成的草書,勢如驚鴻乍起,驟雨狂風,滿壁縱橫,又似千軍萬馬馳騁沙場。

    寺院里的僧人們圍過來看我,有人指指點點說,這個醉僧。也有人朝我吐口水,真是瘋了。只有空海禪師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身后,他低聲叫了一聲我的法名:懷素。既入佛門,當守戒律。

    猛然驚醒,我被幾個師兄架著扔進柴房醒酒受戒。被罰酒醒后打掃庭院,劈柴挑水。挑水要經過一條長長的山路,上坡的時候,兩旁的香樟樹被驚動,葉片紛紛墜落,清香撲鼻。我閉上眼睛,水桶扔在一邊,張開雙臂,任葉片拂過我的身體飛速下落。山野的風在耳邊嘩嘩作響。此時才覺得胸中酸楚,眼中有冰涼的東西滑落。額頭上卻都是汗水。

    有時我是狂亂的,混沌的。十歲出家為僧,因為家中仰慕伯祖父釋惠融,他是僧人,又是當地有名的書法家,他臨摹歐陽詢,幾乎亂真。少年時,伯祖父教我握毛筆,指實掌虛,虛可握卵。書法之法,在乎于心。心能轉腕,腕能轉筆。夫欲書者,先于研墨,凝神靜思,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令筋脈相連,意在筆先,然后作字。

    我站在伯祖父身旁,看他寫字。藏鋒起筆,筆頓而不駐,筆行而不急,運筆穩健,但筆速太慢了,我問道,像您這樣書寫,豈不是太慢了?伯祖父并不抬頭看我,只顧低頭專心書寫,停了一會兒,緩緩說道,歐陽詢說,最不可忙,忙則失勢,次不可緩,緩則骨癡。你自己慢慢悟吧。

    我悟了許多年,書法依然被人指責不師古人。書法,歷朝歷代都有傳承,而我還不得法,被拒正統書法的門外。

    現在是唐大歷元年(766),安史之亂過去三年了。我二十九歲,草書已寫出杜甫的《秋興八首》。可大唐的書法家們并不認可我,說此作書風并未成熟,書法線條臃腫中包含著怯懦,說我為追求“一筆書”的效果,用筆牽絲縈繞顯得牽強,有拖沓之感。無論是起筆、行筆、收筆,遠還沒有邁入晉人的門檻。對于我這樣一個野狐禪,我的草書根本得不到認同。

    我內心的彷徨和憤怒猶如水與火翻騰爭斗著,心里還有那么多大膽和全新的想法沒有寫出來,沒有實現。可我腳下的路該如何走下去?心底像有海浪翻滾起伏,轟然有聲,向遠方呼嘯涌去。

    山路上慢慢走過來一個身影。他的袈裟在山風里拂動,深邃的目光仿佛投向了我卻又投向遠方。待我看清他的臉,我站起身來,合掌行禮,跪拜在地,叫了一聲師父。

    空海禪師并不理會我,他俯身整理袈裟,端坐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默默打坐良久。空曠的群山高聳起伏,清凈的空氣中彌漫著寺中的誦經聲和佛香清幽的煙霧。

    霧氣籠罩著石頭上的苔蘚,再過一會兒,這些綠,就會帶著潮氣打濕我的僧衣,爬上我裸露的手臂。我安靜下來,坐在另一塊石頭上打坐。我知道,在山林里待久了,我也會像一塊石頭,在潮濕里長出不知方向的苔蘚。

    此刻,我只覺得無限寥落,手臂上的寒氣越來越徹骨。此時的我是孤立的,面對這個世間有一種無處釋放的激情和落寞。我想一展才華,對世俗的成功與名聲有著內心的渴望與野心。但我又是一個無人賞識的失敗者,像明珠蒙了塵。

    空海禪師終于睜開眼睛,緩緩說道,懷素,你太心急了。

    我的淚水瞬間滑落,仿佛心事和憤怒都已被師父看穿,我的心里還有那么多不甘和委屈,說道,師父,為什么我付出全力,日夜書寫,我知道自己是有天賦的,但那些書法家們并不認可我。

    師父仿佛聽見,又仿佛沒有理會我的話。他只是抬頭看看天邊的云說,外界與他人言語如何,評判如何,都是你的妄念。與我們參禪修行沒有任何關系。我們修行自心,是面對自己的問題。有時外境讓人消極失望,是你帶著功利、抱有目的。研習書法的目的本是修養自身、愉悅精神。不應執著于外在得失而生心念。如果心中的執念太深,便生心魔,自生見障。你只需沉浸在書寫之中,讓清凈的種子在心里自在生長,這就是永恒不變的快樂。

    可我還沒有聲名。我依然落寞地說。

    無謂聲名,只因你筆下的功夫還未到,書法的氣息并未貫通、純熟。功夫未到,何來蒙塵?

    師父站起身,平靜而洞悉一切的眼光落到我的臉上。在他面前,我是透明的。他接著說道,人的妄念太多,多余的心思想太多,無用的話語說太多,但心依然是被遮蔽的。如果能像這山中的蘭花,有人欣賞,無人欣賞,都自在生活,它不為任何一個人開放,只是單純地存在于天地之間,一心一意開放自己,花朵幽香,只為自己,它便從未辜負過此生。

    我的心猛然顫動了一下。

    師父已經走遠。暮色中,寺院鼓樓里傳來了擊鼓聲,打翻的水桶還在地上。我長久地凝望著山谷里那株寂靜的蘭花,它細長的葉片在微風中輕輕拂動,我心懷感恩和謙卑。想來師父一定無數次凝望過它,每一次都被它的美和絕世獨立打動。

    第二天,我比平時起得早,掃干凈寺院,劈柴打水,在大殿的香爐里敬上佛香,再多打幾桶,給院里的樹木和花草澆水。看著干凈清爽的寺院,我雙手合十,知道空海禪師講經的時間到了。

    天剛破曉,微微的金光穿透灰白色云層,散落在蒼茫的山谷之上。寺院莊嚴的大殿頂,屋檐飛翹,瓦片在黎明的晨光中反射出光芒。寺院里傳來洪亮的鐘聲和深沉悠遠的誦經聲。

    我和眾師兄坐在大殿中,盤腿打坐,聽師父講經。入定,去除妄想,心神專注、安靜。聽經的過程是放下我執與驕傲的過程。空海禪師講了禪宗六祖惠能大師的故事。禪宗五祖弘忍祖師夜晚三更時為惠能講說《金剛經》,又將本宗衣缽傳予他,惠能成為禪宗第六代祖師。五祖弘忍怕眾僧人不服,爭搶衣缽,連夜讓六祖惠能乘船離開,遠走他鄉弘揚佛法。

    六祖惠能不熟悉路,夜色下,五祖弘忍親自搖櫓為他劃船。

    惠能說,師父,請您坐著,應該由我來搖櫓。

    五祖說,應當由我來渡你。

    惠能答道,是的,在沒有認識到自性、迷失不明的時候,應該由師父指點修行用功,務使我明白道理,當然由師父來度我。可當師父指點之后,認識到了自性,就應該開悟,自己來度自己。

    五祖說道,所言極是。領悟佛法,當觀察認識到自己的本性,不斷領悟、精進。本性由自身內省自照,戒除貪、嗔、癡。若只依賴他人,只能心性迷失,愚昧無知。

    聽到這里,我忽然心里頓悟,一切開悟,只能來源于自己的領悟和改變。自幼研習書法,并非只為追求一世功名,假如沒有功名,我會不會丟棄手中的毛筆,從此遠離書法?

    不會。這不是一支簡單的毛筆。它生為竹,長在天地間,曾經綠葉青青,是天地之間的一個生命。我知道它有出生,繁茂,枯老,終亡。我也是一個生命,通過這支細細的筆桿,我將自身的氣息、心血、熱愛、才華都傳遞給它。而它用它的生命回應了我。

    我的書寫,是終生的秉性和生在人世間的緣起。我只需用心去書寫,雖愛它,但不貪也不癡。書寫草書,是我創造自己、度自己的方式。只在內心投入地展示當下的書法之美,便足矣。我知道自己即使死去也不會凋零。

    此刻,我的心被空海禪師的講經所收攝。我看到殿外的太陽已經升起。講經完畢,走出殿堂,天色發亮,心像日光明亮,草木的氣息,林中的鳥鳴,山谷間升起的朝霞,天地在眼前煥然蘇醒。我跟在禪師身后,看著他持重穩步的背影,感知到來自靈魂深處的佛性與深沉。

    禪師停下腳步問,懷素,你心中可有領悟?我雙手合十,深深鞠躬,將內心的感悟與虔誠敬獻在他面前。禪師將一只手掌放在我的頭頂,我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與力量。同時聽到他渾厚的嗓音由胸腔發出,那是誦經聲。

    兩年后,我走出寺院,一路北上拜師學習書法。走到南岳衡山時,遇到一位修行的高僧,五月天里,在樹下參禪打坐。我望見山間一只白鶴飛過,松風起伏,像海面上起了波濤,吹來一陣清涼。靜謐山谷里,我想起師父空海禪師的教誨,猶如在耳畔回響。頓時,心中感應,提筆寫下一首《寄衡岳僧》。

    祝融高座對寒峰,

    云水昭丘幾萬重。

    五月衲衣猶近火,

    起來白鶴冷青松。

    船行在湖水上,有澄明的陽光灑下來。木槳劃過的水面泛起漣漪,湖底水草跟隨著行走,飄飄搖曳,待走不動時,才放開手。我坐在秋日午后的船頭,看湖中的碧綠水草和水面上反射的金色陽光。船一轉山,兩旁的峽谷迎船而來,深綠挺拔,像玉工雕刻出的翡翠,濃綠里生出沁涼。山谷深處竟有淡淡的霧氣,像女子身上的輕紗朦朦朧朧,只有白鷺和野鴨去撩動青云下的水天一色。漁人站立船頭,影子落入水中。漁人緩緩收網。

    同船的永州刺史王邕,是和我一樣喜愛書法的舊相識,在衡陽與我相遇,得知我要一路北上拜見京城長安的大書法家學藝,欣然一同前往,和我共游山水。此刻,他將早已買好的美酒小菜,在船艙里擺開,與我把酒言歡,切磋書藝。

    酒酣耳熱之際,湖上吹來一陣涼風,太陽即將落山,我望望湖兩邊的山崖和樹木,都安靜下來。我看到許多的烏桕樹樹葉開始長出紅色,在落日余暉中和晚霞連成一片,仿佛生長到天邊。我知道大自然的筆墨才是最妙的書法。無數個日夜都已遠去,烏桕樹的樹干像毛筆停留在竹紙上發呆。我聽到湖波的水聲和遠處野鴨或白鷺的叫聲。想一直就這樣坐著,和手中的酒杯一起,就此與它們融為一體。

    素師,你在發什么呆?王邕問我。

    我在想,這樣的湖光山色,詩人李白當年在流放夜郎的途中遇赦而歸,泛舟順江而下,是否也曾看到。

    是啊,那一年是乾元二年(759)。參與永王李璘幕府謀反一事,李太白先師獲罪流放。若不是關中遭遇大旱,朝廷大赦天下,先師恐怕將要客死異鄉。王邕說。

    我望著湖水說道,流放的小船行至白帝城,忽然傳來朝廷的大赦令,太白先師大喜,回轉船頭之際,詩作已從胸中一涌而出,回蕩在江水兩岸。

    朝辭白帝彩云間,

    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

    輕舟已過萬重山。

    王邕嘆道:先師的一生,猶如大海上的一葉扁舟,詩情豪邁,卻充滿坎坷,隨著命運的潮水起伏不定。

    我想起先師已經離世六年了。我與他分別也已近十年。一生中唯一一次見到他,那時我才剛剛二十二歲。

    那一年的深秋好冷。家鄉永州的道路上烏桕樹的紅葉落了滿地。永州司戶參軍盧象大人的府中,熱鬧喧囂,書法家和詩人坐滿廳堂。我擁著軒窗下的爐火,不住哈氣。盧象正設宴款待遇赦而歸的詩人李白。李白是他的老友,從白帝城一路返舟東下,游江來訪,與老友相會,訴說遇赦后喜悅的心情。

    五十九歲的詩人,像一只飛出囚籠展翅的白鳥,雙眼里依然是稚子般的天真與浪漫,無限詩情與才華在爽朗的大笑聲中盡情展露。我看到眼前這位詩人,政治上的天真令他仕途坎坷,雙眼中卻依然清澈隨性。他的喜悅和豁達,不因經歷坎坷而削減半分。仿佛只要有酒,有詩歌,有自幼喜愛的舞劍,有朋友,天地之間便任由他灑脫。他本是一位謫仙人,是天上詩仙喝醉了酒,一不小心跌落到人間。

    抬酒的仆從們把一壇壇上好的美酒從庭院長道抬過來。他們走了很遠的路,是盧象從城外酒坊買來的。抬酒人的腳步踩在烏桕樹的紅葉上,發出啪啪清脆的葉片碎裂聲,偶爾幾滴酒灑在路上,那直沖腦門兒的醇香喚醒了滿身寒氣的我。

    筵宴上,眾人談天說地,意氣風發。年輕氣盛的我,早已禁不住美酒的誘惑。寺廟中清修苦寒,人生中若再沒有飲酒的快樂,年輕狂放的心該往哪里釋放?我無處不在的旺盛精力和書法創作激情,又該用什么途徑抒發?

    換大碗來!仆從將酒杯換成酒碗放在我面前,瀑布一樣的美酒倒滿。那聲音,像雷電襲擊過荒野,狂風暴雨,來勢兇猛,低沉回聲徘徊在濃厚云層下。斯文地推杯換盞不好,互相敬酒,言語啰唆,我不喜歡。我像一個任性的孩子,又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和尚,常常不守戒律清規受到責罰。我只貪戀這一碗碗晶瑩透亮的生命血液,時而狂熱,時而詩意。偶爾會沉醉不醒。但每一次醒來,我又是燦爛奪目的。

    不知不覺,我已喝醉,推開酒碗,踉踉蹌蹌走到賓客休息的繩床前,倒身睡去。醒來時,一架烏木書案已擺放在眼前,案上鋪展著一張上等素絹。聞到一陣墨香,墨已磨好滿滿一碗,一條名貴的徽州貢墨靜放一旁。古人云,得佳墨,猶如名將之配良馬。墨香和酒香一樣,都是聞到便令我欲罷不能的心頭最愛。香氣引著我的身魂走到書案前。案上擺著一塊精美的宣州石硯,溫潤如膚,烏黑發亮,純如墨玉。筆架上是一支飽滿勁健的中山兔毫毛筆。這樣精美的素絹、墨、硯,我還是第一次使用,痛煞我也。

    飽蘸一筆濃墨,我在石硯沿刮去浮墨,提在胸前。此時酒已醒半,口中噴出一口酒氣,目不轉睛地盯著素絹,思索片刻,忽然右手一抖,毛筆如驚蛇出洞,又如落花飛雪,驚沙坐飛。但在迅疾中,又有一份淡定從容。日日書練,筆勢要害,我早已成竹在胸。

    眾人還沒有看清我筆下是如何疾風掃殘云般書寫,素絹上已寫出兩行狂草:

    人人送酒不曾沽,

    終日松間掛一壺。

    素絹上墨跡淋漓,散發出陣陣墨香。廳堂里頓時安靜下來,賓客們紛紛站起身往書案前聚集。我哪管他們,屏住氣息,飄風驟雨般寫出后兩行:

    草圣欲成狂便發,

    真堪畫入醉僧圖。

    案上素絹寫完,我絲毫不盡興,書癮已發,等不及旁人取來新絹,我忽然大叫兩三聲,一步跨到雪白的墻壁旁繼續書寫。字大如斗,伴隨著身體的左右擺動,右臂上下騰躍,筆墨飛舞,迅疾駭人的線條早已飛落在墻上。

    恍惚間,我仿佛聽見天地間鬼神都在為我的狂草驚嘆,窗外刮起大風,天上雷電交加,幻化出楚漢相爭的古戰場,萬馬奔騰。我置身其中,一個個大如斗的草書字體突然變成一匹匹戰馬。戰馬身披云紋渦紋青銅鎧甲,每匹戰馬都長出巨大的藍色翅膀。耳如削竹,眼如銅鈴。馬昂頭抬蹄,一聲長嘯,騰空而起。四條馬腿健壯有力,天馬行空,奔跑時身上優美勁健的肌肉線條,是我每一筆書法的線條。

    筆干墨盡,我回身落款:狂僧醉草。盧象引著太白先師已站在我身后,他哈哈笑道,太白兄莫見怪,懷素小師傅乃佛門中人,別看他年紀雖輕,吾等也稱呼他一聲素師。素師年紀雖小,他的書法卻在我們當地名氣不小。今日設宴為兄接風洗塵,特請他來揮毫灑墨一助雅興。

    此時的太白先師,瞪大眼睛看著我,說道,來的路上,早已聽人提及永州有個會寫書法的小和尚,竟是你。對于書法,我也甚是喜愛,當年我站在秦嶺古道,望著絕壁連天的蜀道時,也曾揮筆寫下《蜀道難》。觀你草書,一氣呵成,用筆頗有氣勢和造詣。尤為喜愛的,是你的我行我素,無拘無束,正是當年的我啊!

    太白先師大笑起來,端起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豪邁得意地對盧象說,自古英雄出少年。他狂放不羈的樣子,頗有我當年幾分神采。

    拿筆來。我將筆遞到先師手中,他浸潤一下筆墨,不假思索,詩句已如海浪排空般驚現:

    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

    八月九月天氣涼,酒徒詞客滿高堂。箋麻素絹排數廂,宣州石硯墨色光。

    吾師醉后倚繩床,須臾掃盡數千張。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

    …………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湖面上升起霧氣。王邕和我杯中的酒已喝干,小菜零零落落撒在船艙里。他說,太白先師一生作詩無數,但這樣盛贊書法的詩,只寫給你一人。

    我說佛經《法華經》中,有一卷《化城喻品》,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隊疲憊迷路的旅人在荒蕪崎嶇的大山間行走。行路艱難,山道漫長,荒涼險峻,還備受猛獸的攻擊、疾病的折磨。在他們身心俱疲,內心懼怕,想要放棄前行的時候,荒野中忽然出現一座城池和宮殿。旅人們大喜過望。他們進入城池,安心休息,有了繼續前行的信心。

    其實,荒野中根本沒有城池宮殿,一切都是途中一位大智慧的法師施展神通法力,在前方幻化出一座城池,給旅人以希望和鼓勵。

    太白先師為我題這首《草書歌行》,就是對我的希望和鼓勵。他知道,我是狂放率性、癡愛書法的人。偶遇我這個狂僧,與他性情相投,心有所應。走出這座城池,我還要繼續趕路。生命就是這樣充滿幻象,卻始終有希望。

    天空亮起星斗,夜色無垠。我飲完壺底最后一點酒,起身的時候,聽到船槳劃過湖水的波浪聲和自己胸中起伏的心跳。

    沿山路去往東都洛陽的路,山勢低緩,道路平坦。一進入洛陽城,地勢瞬間開闊起來。在長安拜師學習書法的五年,我的書法技藝已增進不少。但我最想拜見的老師是草圣張旭。可惜張旭張長史已故去多年,他曾在洛陽擔任左率府長史一職,在洛陽生活多年。我此次從長安去洛陽,本想祭奠緬懷先賢,忽然朋友捎來書信,楷書大家顏真卿此時正在洛陽,囑我去拜見。我的心里頓時明亮而激動起來。書法大家顏真卿顏尚書是我早就想拜會的人,此時竟在洛陽得以相遇,仿佛冥冥之中他正在等待我的到來。

    洛陽城中繁華熱鬧。大道兩旁連接著各種小街短巷,水牛和白馬、香木車子在街上來來往往。街心最熱鬧的地方,開著最好的酒肆和茶坊。青色的酒旗招搖顯眼,市井街巷,游人如織。店鋪里,小二的招呼聲不絕于耳。店鋪外,隔壁樂館里正彈奏著琵琶曲。

    王公貴族的高頭大馬行走在川流不息的石道上,威武矯健。香木車頭的鳳嘴里銜著五彩的流蘇,隨風飄蕩,應和著才子身上的玉佩和佳人扇子的吊墜。華麗的宅院一座連著一座。貴族官宦的府邸,屋檐和窗戶上雕刻著精美的花鳥魚蟲木雕圖案。房頂的屋脊上,雕刻著各種仙人神獸,屋檐四角飛翹,探向天空。

    我來到顏府的時候,顏真卿正在寫一幅書法。我在一旁靜靜等候,心中卻為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書寫而震撼。六十三歲的顏尚書,堅毅方正的國字臉龐,顯得紅潤寬厚。眉似臥蠶,長髯如霜。偉岸健壯的身軀,著一件圓領常服錦袍,脊背挺拔,仍不失二十年前平原太守統率河北十七鎮軍馬力挽狂瀾的威儀。

    他正懸腕發力,執筆穩健書寫。我是見了書法就沒命的人,哪管什么繁瑣禮儀,一步走上前,目不轉睛觀看顏真卿的筆勢。這就是我日夜想見的“顏體”。每個字圓大厚方,毛筆書寫時加大腕部的力量,中鋒運筆,用篆籀的手法,圓轉藏鋒,猶如印泥版字體。寫捺的時候,用筆一波三折,飽滿、堅實,尾端筆鋒轉細,凸顯剛勁之勢。

    我禁不住痛快叫起來,今天開了眼界!顏尚書整篇書寫大氣磅礴,莊重自然,浩然之氣撲面而來。行文生動飽滿,疏中有密,密中顯疏,書寫功力爐火純青,雄渾剛健、圓厚俊秀的書法風格中透露出大格局、大氣象。

    顏真卿寫完最后一筆,哈哈大笑起來,在長安時,早就聽人說過狂僧懷素,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來人,備酒。少頃,客堂中宴席已備好,桌案上擺放著蓮枝雙耳銀酒壺,蓮瓣高足銀杯,蔓草花鳥六棱羮碗,內放一把曲柄銀勺。桌案的兩邊各置一坐榻,兩側立著上酒的侍童。酒菜陸續端上桌,紅煨鯉魚、醬香牛肉、烤羊腿、蓮藕鴨花湯餅。侍童倒出一杯燒春酒,酒香撲鼻。

    顏真卿舉杯與我相對,我端起酒說,今日有幸一見顏尚書揮毫,又喝到如此美酒,不由得心中大喜,懷素敬您一杯。

    顏真卿將我滿敬他的一杯酒一飲而盡,說道,鄔彤鄔兵曹是你的老師,當年我與他同拜在張旭張長史門下學習書法,是同門師兄弟。你在長安跟隨他學習,有什么心得?

    想起長安多年的勤學苦練,我感慨道,回師伯,學習書法如果沒有師父的傳授,就像想進入一座房子卻找不到門在哪里。師父對我說,草書的古代筆勢不少。唐太宗認為王獻之的書法像隆冬的枯樹,清寒、孤寂、瘦勁,沒有枝條樹葉。師祖張旭又曾說,草書就像孤獨的蓬草在風中搖曳,沙礫隨風飛卷。我師法這些創作書法,所以獲得獨特的書寫筆法。

    顏真卿說,學習草書,除了師父傳授之外,要有自己的體會。張旭除了觀察搖曳的蓬草,大風吹起的沙礫,還觀看公孫大娘舞劍時的氣勢、節奏、神韻,化用到書法中,創造出草書書寫時動態的氣勢和神韻。不知鄔彤有何自己的書法之道。

    我說,師父說用筆時,草書豎畫豎牽的筆法,要像古發釵的尾端一樣瘦硬遒勁。

    顏真卿微微一笑,笑而不語。他呷了一口酒,輕撫長髯,在屋子里慢慢地來回踱步。許久,他問道,你可見過大雨過后,屋檐的泥墻上,雨水順著墻壁蜿蜒曲折而下?它與泥墻摩擦,水流澀滯緩慢,卻凝聚成飽滿的水滴,質感強烈,凝重圓渾。

    我凝眉思索。

    他繼續說,這像不像毛筆書寫在竹紙、絹帛上,行筆加速時,摩擦力度越大?若要沉著行筆時,須有用筆的頓挫、澀滯、飽滿。這是書法狀態最自然的書寫,線條卻最豐富。渾然天趣,筆下線條率真拙樸,豐富凝重。我稱此為“屋漏痕”,你覺得如何?

    屋漏痕……我思索漸明,心中猛然一驚,像有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雷聲轟鳴。練字多年,從未聽過有此筆法,我當下頓悟,心里豁然開朗。喝下的酒氣蒸騰在頭發和身體里,似有一條游龍要從身體里飛躍而出,奔向飛濺的墨池懸瀑。我站起身,在屋子里跳躍起來,連叫數聲明白了,俯身撲倒在顏真卿腳前,師伯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顏真卿扶我起來,爽朗地說,何至于此。當年我年輕之時,追隨老師張旭學習,他常領著我游山玩水,觀察自然,我也曾心中困惑不解。后來才知道,原來老師是讓我從自然萬物中領悟書法的規律。如同王羲之從白鵝劃水中領悟運筆的方法,將白鵝的優雅姿態融入書法之美。又如古人書法的“蟲蝕木”,都是師法自然的創造。

    我來了精神,說道,在寺院時,每到夏天,我常常躺在涼爽的草地上,仰望天空的云朵。大片云朵隨風而動,變幻莫測,有時像奇峰崛起,有時像蛟龍出海。我聯想到書法的結字、布局的變化。寫到痛快處,筆勢迅疾變換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冬天時,我看到寺院墻壁上的裂縫,自然開裂,并非人工雕琢,僅僅順勢而成,我便想到作書時用筆、藏鋒的自然。

    顏真卿猛然拍案嘆道,真是妙啊,這樣玄妙的觀察和體悟,我從未聽過。你有自己獨特的才華和悟性,稍加點撥,必成大器。他望望窗外,仿佛想到遙遠的草圣張旭,目光欣喜而感嘆,草圣的深奧玄妙,后繼有人了。

    說完,顏真卿轉頭鄭重地看著我,隨我來。他帶我進入內廳一間小書房,書房桌案上,香爐里燃著龍涎香,香氣裊裊,讓人倍感安寧。書架上擺滿古籍善本,各種卷軸裝的帛書。一盞黃銅燈籠散發出暖黃色的光芒,照在書架的書卷上。顏真卿取出一本小冊,送給我說,這是我寫的《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里面是我向老師張旭請教筆法的“十二筆意”,“平謂橫、直謂縱、均謂間、密謂際”,你可讀來勤加思索。

    我感激不盡,如獲至寶,快速翻看著,驚奇地發現,這些書法的“秘訣”,仿佛是照自己的心意寫成,瞬間便能領會。我靜默不語,沉思良久,筆法的精要在腦海中匯聚翻涌,腦中有一座山門轟然打開。我忽然目光變銳,雙眼發亮,心里的癡狂再次涌了上來,得之矣,得之矣。轉身抱著書,奔出屋外……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行走半生,我回到家鄉。入冬的第二天就下起了漫天大雪。大雪紛紛揚揚,一路上,我的身上落滿厚雪,白皚皚的群山和河水仿佛凍住一般,寂靜無聲。雪地上只有我的兩行腳印。偶爾一聲響動,是大雪壓彎了竹子,竹林里一根竹枝斷落下來。

    回到寺院中,師父空海禪師已經圓寂。我沒有驚訝,沒有悲傷。少年入空門,早已知曉,真正的佛法,無生亦無死,無來亦無往。我放下行李和多年積攢的書法卷軸,前往后山的塔林祭拜師父。塔林是歷代高僧圓寂后的墓地,師父最后安臥的凈土。

    山風從四面吹來。塔林矗立在一大片茂密的松柏樹林中。松柏挺拔常青,大雪壓著青松,雪花從松間掉落,落在一座座青石雕刻的墓塔上。我行走在墓塔中,找到空海禪師的墓塔,跪了下來,口中默默祈禱。

    一陣山風吹過,雪花吹落到我的肩頭,師父的聲音仿佛忽然回蕩在山林里:懷素,書法是你創造自己、度自己的方式。只在內心投入地展示當下的書法之美,此生便足矣。如此一生,即便死去也不會凋零。

    我心頭一震,抬頭向天空仰望,站起身,循著聲音的方向跑去,大聲喊著,師父,空海禪師,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山林里再無其他人,只有我自己的聲音在山谷中回響悠悠。

    我的心里感念不盡,知道是師父在點化我,熱淚瞬間流滿臉龐。我狂奔回寺院禪房里,鋪開筆墨紙硯。懷素一生,自幼臨池不輟,池水盡黑,筆冢成山。輾轉他鄉多年,苦心尋找,在長安、洛陽多地遍尋名師,研學書法。點點滴滴涌上心頭,學書的艱辛、各家師長友人的鼓勵、空海禪師的點化,猶如潮水,在我心里翻滾成巨大的波瀾,化為奮筆疾書落在紙上。提筆寫下激情澎湃、酣暢淋漓的狂草,毛筆將心魂化為文字,浪漫恣肆,縱情灑脫。

    我在魏晉名家的基礎上進行了創新,將情緒與用筆結合,將小草向狂草推進。整篇狂草,中鋒、使轉、草勢連綿,運筆上下翻飛、起伏跌宕。出于法度之外,通篇又控制在筆法規矩之中,打破傳統的字字不相連的草書格式,將字與字連結起來,筆法似游絲,游絲輕盈如綢帶,在連綿不絕中形成“一筆書”,創造出歷代名家從未書寫過的獨特的狂草書體。

    一筆而下,字行點畫勾連相帶,跳躍而矯捷,宛如跳澗掛樹的猿猴,在懸臂伸腿,攀藤飲水。這幅草書是潑墨大寫意,又是一條大浪奔騰的長河,在波瀾壯闊中激越奔流。

    一百二十六行,六百九十八字寫完,長長一卷,書案上飄來一陣濕潤未干的墨香。這是一幅耗盡心血又暢達快意的《自敘帖》。我抓起桌上的酒壺,大口猛灌幾口,一股甘洌流入胸腔,全身因為激動而顫抖起來。

    我打開屋門,奔跑進雪地中,寫出來了,寫出來了。寺廟和空山里回蕩著我的呼喊,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一片片落下來,蒼茫的天地之間,風過松林,聲動如濤。我的聲音回蕩在林海之上。

    寫出《自敘帖》,心愿已了,我決定再次背起行囊,行游天下。這一年走到雁蕩山,群巒疊翠,飛瀑靈秀。山腳下人來人往,進山祭祀的人格外多。人們紛紛點燃香燭,焚燒紙錢,躬身行禮后將祭奠的清酒澆灑于地。沿路兩旁還有人在不斷哭泣。

    我禁不住好奇,上前詢問打聽。這一打聽,頓時五臟俱裂,悲痛欲絕,癱坐在地上,像有一只大手扼住了喉嚨,無法呼吸。原來,唐建中四年(783),叛軍淮西節度使李希烈攻陷汝州。奸相盧杞陷害七十五歲的老臣顏真卿,讓其前往李希烈軍中,傳達朝廷旨意。叛將李希烈將顏真卿囚禁起來,顏真卿料到自己會有一死,大義凜然地寫好給皇帝唐德宗的遺書、自己的墓志和祭文,指著屋子西墻下說,這就是放我尸體的地方。

    李希烈派宦官去殺害顏真卿,宦官說,有詔書賜你一死。顏真卿答,老臣沒有完成使命,有罪該死,但使者是哪一天從長安來的?宦官說,我從大梁來。顏真卿怒然罵道,原來是叛賊,怎敢稱詔!隨后,一代名臣顏真卿被叛軍縊殺,終年七十六歲。消息傳回朝廷,三軍為之慟哭。

    我心神俱亂。想起多年前與師伯顏真卿的相遇,暢快對談,他悉心向我傳授《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爽朗的笑聲仿佛就在耳邊。一代忠烈之臣以身殉國,字如其人,書法如人格,大氣磅礴,鐵骨錚錚。我買來香燭紙錢,坐在黃昏的夕陽里,舉起一杯酒,灑入腳下的土地。我取出隨身帶的筆墨,寫下一幅字:舉杯敬滄海,踏長草,暮來寒雨西風斜。隱去離別,提筆卻難寫。天涯路遠,酒一杯,只怕此生難再逢。凜然正氣,同與日月爭光輝。

    在兩壁山崖之間,是一座清曠而幽靜的古寺。山道一側是蒼翠竹林,一側面對著開闊的峽谷。深山無人徑,數里入云峰。木橋走上去吱吱嘎嘎作響,橋下河水清澈,竹林里偶爾掠過一兩聲鳥鳴。佛堂里供奉著佛像,香灰積滿案臺。我打坐完,在寺中的白玉蘭樹下休息。火爐上,泉水已經煮沸,我將茶餅在火爐上烤透,用茶碾將茶餅碾碎,再用茶羅篩成細末,將茶末投入沸水中,茶湯慢慢變成深綠色。煮好的茶用茶勺舀到茶碗中,一碗熱茶清香四溢,啜一口溫熱的茶湯,心胸間舒展出一口長氣。

    我在這座古寺已居住十年。云游天下,四海為家,也許我的一生就是這樣不斷行走,又不斷落地生根。褪去火氣,我已不再如年輕時狂放,平和安靜了許多。一陣風吹過,一片白玉蘭花瓣漂浮在茶水中。我走到石案旁,研墨鋪紙,寫下一幅《小草千字文》。靜觀這幅書法,受顏真卿“屋漏痕”的影響,這么多年,我的書法風格變化了許多,用筆沉穩、安靜,靈動處多出幾分從容淡泊。

    寫完這幅字,一輪紅日快要落山。火爐上新煮的泉水又沸騰起來,汩汩響動。我撥動炭火,一股紅彤彤的火焰在爐中噼啪跳動。舀出一碗清茶,茶香在山間繚繞。山中的竹林和寺院都很安靜,我看到大片的樹葉和河水在落日的余暉中漸漸生出紅色。

    責任編輯 張爍 劉升盈

    作者簡介

    周子湘,滿族,80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入選陜西省第一、第二屆“百優人才計劃”。魯迅文學院第34屆高研班學員。作品見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原創版》《人民文學》《中華文學選刊》《民族文學》等,入選《小說選刊》年度精品選、《中國當代文學選本》等多種選本。曾獲第九屆茅臺杯《小說選刊》短篇小說獎,入圍首屆《小說選刊》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獲第二屆陜西青年文學獎小說獎。中短篇小說集《慢船去香港》入選中國多民族文學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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