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2012年，我即將離開大學校園。大學期間沉溺于寫作的我，其并沒有準備好走入社會——既沒有過硬的成績與履歷，亦沒有可行的職業(yè)規(guī)劃，腦海中只有一團濃霧似的茫然。開春時，學校已停課，鼓勵學生到企業(yè)里實習。那時，我恰好有批寫作的朋友在北京謀求發(fā)展。于是，在老家過完年后，我便乘著綠皮火車北上，準備找家與圖書或文學相關的實習工作。到達北京后，我住在朋友的“家”——與另一不那么熟悉的朋友合租的地下室。狹長曲折的樓梯、迷宮般的通道，白到晃眼的燈光、時常沒有熱水的洗澡間、時而路過的沉默的年輕人，成為我對地下室最深的記憶。我在朋友家里住了十來天，除了外出面試與吃飯，幾乎都是在地下室里度過。那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幾乎感知不到白天與黑夜。

這些漸行漸遠的記憶，在我閱讀林樹京的短篇小說集《裝臟》時，被重新喚醒了。盡管我日后并沒有到北京謀求發(fā)展，但多少能對年輕人“北漂”初期的心酸與艱辛感同身受。之所以說是“初期”，是因為林樹京在小說中塑造的人物大多是世俗人眼中的成功者了。如成為喜劇明星的郝幽默、經營著影視公司的林北樹（即敘述者“我”）、遠離名利場是非的宋飛仙、在北京買了房的許陽、富二代追夢少女莊辰辰……除許陽之外，他們都游走在娛樂圈與電影圈之中。每個人看似光鮮亮麗，卻又不得不委曲求全。每個人都戴著一副面具表演著、諂媚著，而面具之中的靈魂卻在痛苦地掙扎著、嚎叫著。一方面，他們厭惡名利場的惡臭，另一方面卻其虛華所深深吸引，無法擺脫。

其中最為典型的人物形象，當屬喜劇明星郝幽默。在同名小說《裝臟》中，已經成為喜劇明星的郝幽默，攜同“我”一同回到逃離已久的家鄉(xiāng)，希冀找到某些遺棄的、失落的存在。郝幽默從一文不值的窮小子到日賺斗金的喜劇大咖，用了八年的時間。在這八年里，他固然獲得良多——聲名、財富——然而娛樂圈的殘酷競爭與世態(tài)炎涼，亦讓他深感迷失。郝幽默回鄉(xiāng)的契機，是“接連三部戲票房慘敗”，是“能不能別搞笑了”，進而試圖在家鄉(xiāng)尋找治愈內心與重新振作的力量。

故鄉(xiāng)是天然的治愈場所。從詞源上來說，“鄉(xiāng)愁”（nostalgia）是離鄉(xiāng)旅人在他鄉(xiāng)懷念故鄉(xiāng)時產生濃烈的、痛苦的思緒。人們樂于相信家鄉(xiāng)的人、家鄉(xiāng)的食物，能撫慰旅人疲憊的心靈。郝幽默的家鄉(xiāng)——幾乎是與世隔絕的小村莊，與喧囂都市相比，它顯得極為寧靜——算得上是桃花源了。在村莊中，沒有人將郝幽默看作是大明星，“我”與郝幽默之間關于公司股權的分歧，亦暫時擱淺。兩人在這座遺世獨立的小村莊度過相對平靜的時光。

然而，始終存在一個令人尷尬的局面，郝幽默幾乎不記得回鄉(xiāng)的路。與之相應的，村民亦無人知曉眼前的大明星曾是在村莊生活過的少年。其中原因，自然可以解釋為郝幽默早早離開了家鄉(xiāng)。他的模樣發(fā)生了變化，舊日的村莊亦不復存在。換言之，這趟治愈之旅注定會是失效的。

事實正是如此，在決定離開家鄉(xiāng)那一刻，郝幽默將鑰匙放置在佛像的裝臟里，“我以為這樣鑰匙就永不會丟了，鑰匙不丟，我就能隨時回來”。當他摳出佛像裝臟里的鑰匙時，它儼然是“原本應該是一把銀白的鑰匙吧，如今蒙上了一層灰綠色的霉菌”。顯而易見，鑰匙雖在，但已無法開啟家門了。郝幽默的歸鄉(xiāng)之旅，找回初心之旅，就此戛然而止。在《手中之?！分?，郝幽默繼續(xù)游走于娛樂圈。他為了拉電影投資，放棄尊嚴，學狗叫來取悅富豪趙東虎。

再比如許陽，初到北京時，他與“我”一起蝸居在地下室中。曾是一名天資卓越的跳水少年的他，前途光明，入選省隊的機會近在咫尺，征戰(zhàn)奧運會的前景即在眼前。可目睹好友兼競爭對手的父親跟選拔人員會面后，他憤怒之余，毅然離開跳水隊，來到北京打拼。此后，好友成為賽場上閃閃發(fā)光的體育健將，給家庭與父母帶去無限的榮耀。而蝸居在北京地下室的許陽，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試圖用彩票來翻盤人生。對于父親殷切的期待，他只能用謊言來應付。

謊言總有被戳破的一天，當身患絕癥的父親不遠千里來到北京，目睹兒子的生活境況——身無分文，居無定所——失望與絕望，油然而生。寄予厚望的兒子，連一筆醫(yī)療費都拿不出。在父親的病癥面前，絕望之余，許陽出賣了尊嚴與身體，從富婆手中拿到一筆錢。自此，許陽的理想與追求都消失了，許陽的人生跳水一般下墜了。他毫無生氣地活著，只等待生命的結束。三線演員宋飛仙的命運亦是如此，她能拿到眾多資源，原因并非是演技了得，而是成為影視公司老板的情人。最終，她無法承受娛樂圈的藏污納垢，以“社會性死亡”的方式，遠離北京。

林北樹的命運，亦好不到哪里去，雖有成為文藝片導演的理想，但想要實現卻也遙遙無期。在許多時刻，我們能感受到林北樹的虛弱、無力與矛盾。比如，在《裝臟》中，林北樹斷然拒絕郝幽默索要許陽所持有的股份，其原因是許陽對林北樹、對公司、對林北樹有著意義重大的恩情?？晌覀冋郎蕚錇榱直睒涞牡懒x感動時，他卻早已換上另一副精明與算計的面孔。在《墜落》中，林北樹果斷選擇與許陽決裂，拿回公司股份；在《空游》中，當我們正在為林北樹對宋飛仙的深情所觸動時，他卻無視挽留，決然離開宋飛仙的隱居之地，回到北京。林樹京內心與靈魂深處的矛盾與掙扎，是如此激烈——靈魂在理想與現實之間來回拉扯，終于將自己的面孔變得模糊了，終于無法安放自己了。

奧斯卡·王爾德認為最高層次的批評的本質，乃是對自我靈魂的記錄。原因為何？

“它比歷史更精彩，因為它只牽涉自己。它比哲學更可喜，因為它的主題具體而不抽象、真切而不含糊。它是自傳的唯一文明形式，因為它處理的不是事件，而是個人生活的思想；不是生活中行為或環(huán)境的有形條件，而是心靈的精神氣氛和想象激情?！?/p>

———《作為藝術家的批評家》

”事實上，不光是批評，任何寫作所要抵達的境界，都可以說是“對自我靈魂的記錄”。寫作者只有真摯地、坦誠地探索與剖析自我的靈魂，其文字才會有穿透時間的力量?！堆b臟》中的人物與故事，顯然有著強烈的自傳色彩（林北樹與林樹京僅有一字之差）。可以說，人物內心深處的種種掙扎與撕裂，乃是作家靈魂與精神的自況。他試圖彌合靈魂的裂縫，來安放自己。他嘗試了眾多方法——回到故鄉(xiāng)，試圖在家鄉(xiāng)獲得重生的力量；試圖遠離喧囂人世，隱居在山野；試圖尋求純粹的愛情，等等——皆無果而終。從這點來看，《裝臟》固然有大量關于北漂生活的細節(jié)，但我們不能狹隘地將它視為純粹的關于“北漂往事”的書寫。林樹京所要剖析與回答的問題，更為普遍：在人的一生中，我們應該選擇月亮，還是選擇六便士？或者說，當理想與現實沖突時，我們該何去何從？許多時候，我們總是一廂情愿地以為有選擇的能力，事實上我們面臨的局面往往會是“理想在左，現實向右”。我們渴望往左邊走，可現實的重力卻會拉扯著我們朝右邊走去。